受黄老爷邀请,我跟随他进到了一个类似会客大厅的内间。黄老爷关上门,转身领我坐到放置在房间上位的太师椅上,踌躇着道:“虞公子,其实老夫有一些隐密的事想问问公子……”
看他斟酌再三却又迟疑不决的模样,想是有一些不便开口又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到了延寿大师。于是面带庄重的说道:“有何事,伯父不妨直说。”
黄老爷直视我一阵后,终于启口问道:“上次公子说是因为护送延寿大师的骨灰才来到杭州的,老夫想请问公子,延寿大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顿了下,他又接道:“老夫前些天只听说延寿大师突然圆寂,却不知个中缘由,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果然如我所料,我虽然很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也不便直接相问,于是将延寿大师的死因如实说了一遍,末尾又不免自责了两句。
黄老爷听完,早已激动的不能自持,整个身躯伏在太师椅上不住的颤动,泪水肆流。
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能静静的守在一旁默默无语,任他发泄心中的悲切。
良久,黄老爷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又仔细的用衣袖擦拭干净,然后红着眼睛说道:“老夫原本姓王,是延寿大师俗家的侄子。但因大师一心向佛,无心娶妻生子,家中老人性急,便将老夫自小过继给了大师做子嗣,后又跟随他来到了杭州定居。大师曾为余杭库吏,后又迁为华亭镇将,督纳军需。他因为自幼信佛,戒杀放生,便擅自动用了库钱买来鱼虾等物放生,事发后被判死刑。因怕会连累于我,他就坚决与我断绝了关系,并让我改姓为黄,终生不得再提及他的名字与他的关系……”
黄老爷说到此,又是一番痛哭,虽哭声不大,却泪如雨下,哀痛不已。哭了一阵后,他又拭泪续道:“自此事之后,他虽被宣告无罪释放,却紧跟着又出家了,也一直没来找过我,我亦不敢毁言前去相见。直到十年前去灵隐寺参拜,才又无意中遇到了他。大师……虽与我相见甚欢,却再不提凡尘俗事,我自是不敢多言。没想到前些年,我再去找他,他已不在寺中了。更不曾想,前些天竟听到了他圆寂的消息……”
黄老爷说完,又免不了一阵难过,我心中则更是自责。脱口安慰道:“伯父,大师都是因为我才没有回来见你,你……就怪我吧!”
黄老爷抬起头看着我,摇了摇手道:“怎么能怪你呢?大师既对你爱护有加,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你又是我们家的恩人,也算是缘份不浅。公子下次切莫再抱有这样的想法了,大师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我愧然点头,心里突然惦记起钱弘俶宫中生子的事情来,就像是无形中的某种召唤般,让我顿时如坐针毡坐立难安。便赶忙告辞了黄家人和小逸逸他们,独自一人坐上钱弘俶留下的马车去往吴越王宫。
坐在马车里,我无心观看街道两边的热闹景象和优美的醉人风景,只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要快些到王宫。所幸也不算远,但当到得王宫大门时,我却仍然有些迫不及待。因为坐的是宫中的御用马车,又有钱弘俶的亲信相随,宫门侍卫只是行了礼便放行了。
我一路步履匆匆,也不管身后的人跟不跟得上,只凭着那召唤的感觉左拐右弯的来到了一座殿前。殿门口无人把守,却听里面传来声声嘈杂的忙乱声,还有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想来她就是这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妈妈吧。
我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背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气喘如牛的阻止声:“公子,切不可进去,里面是俞妃娘娘在生产,不可惊扰啊!”
我停住了手上推门的动作,低首看了眼我这一身的男装打扮,轻轻摇头苦笑了下,还真是诸多有便又诸多不便啊。联想到这夫君的大婚之日自己却在忍痛生子的俞妃,我不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转念一想,我更是苦笑连连了,自己竟是造成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啊。唉!
内疚之余,我运用法力透过重重砖墙往里透视着看去。只见东侧一间摆设豪华的房内,那华丽的红木雕花床上,一个满脸汗水头发凌乱的美貌女子正手抓锦衾,大声嘶喊。她娇美的头颅因不堪忍受生产的痛苦而不规则的左右摆动着,露在裙外的两条纤细的美腿和一双白脂似的玉足在床上拼命的胡乱蹬蹭着,但饶是这样的苦痛中,那高高挺起的腹部却一直被她保护的极好,半点也不曾被她扭晃到,只随着她剧烈喘息的呼吸节奏上下挺动着。床头边跪立着两个丫鬟不住的拿着布巾为她擦汗,床尾还有两个产婆似的妇人正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一左一右的按住了她的两腿,并不时的冲她喊着什么。房间里还有几个丫鬟进进出出的不知在忙活什么,只看到众人脸上都是浓重的焦急和担忧,甚至还带有浓浓的恐慌。
我侧耳细听,原来产婆她们正在对床上的俞妃娘娘大喊用劲,说什么就快出来了。看着俞妃身下的一大摊血迹和她痛苦的表情,我的心一阵猛烈的收缩,古话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同过鬼门关”,原来这真实的情景还真是瘆人啊!尤其是在医学并不发达的古代,这样的境况的确不容乐观,就算是什么都不缺的皇家又能如何?皇宫里因生孩子而丢掉性命的女人还少吗?
可惜这方面我也不懂帮不上忙,只能在这里暗自咬牙干着急,但那种召唤的力量却始终都在,还越来越强烈了。我回头着急的向跟在我身后的那位公公问道:“公公,娘娘生孩子可有医生守在旁边?”
那公公一愣,随即恍然的恭身答道:“回公子的话,有太医在的,但不能直接守在产房里,而是候在了隔壁的房间,听着丫鬟和产婆的描述再做出相应的诊断。”
“什么?岂有此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岂能耳听旁说?”我一时怒起,不由的怒目相向。
那公公闻言,双膝一抖,“卟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着声音道:“这……这可是娘娘啊,就算平日里看诊,也都是隔着层纱问询隔着层帛搭脉的,此时更遑论是生孩子了,又岂敢直面而对?这可是一等死罪啊!”
我冷哼一声,凛声骂道:“真是荒唐,娘娘就不是人了吗?娘娘就可以不要命了吗?”看到那公公吓得头都低的挨着地上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原本此事就与他无关,又何必为难他至此?我稍稍放松了声调道:“你起来吧!我想要进去看看如何?”
公公本想要站起的身子在听到我的话后又匆忙直直的跪了下去,哆嗦着嗓子憋出了三个字:“不可啊!”
我本来就没有征询他同意的意思,只是碍着他是跟我一同进到这里的人,才随意的打了声招呼。此刻见他相阻,心中不免生了气,有些愤怒的道:“你……”
可刚说了个“你”字,我又极快的冷静了下来,宫中的规定,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太监能说改就改的?就算他是皇亲国戚也是不可以的呀。我既问了他意思,他不回答也是不好的吧?只是我心里虽想的这般透彻,口气却仍然有些冲的道:“你起来吧,我不进去就是了。”
公公瞅了我一眼,有些恭谨的答道:“谢公子体谅!”
我没时间和他瞎扯,便又透过墙壁察看起屋子里面的动静来。只见里面的情况好似又糟糕了些,气氛也更是紧张,俞妃已是筋疲力尽,刚刚竭力的嘶喊声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低吟声,动作幅度也明显没有先前那么大了,两条美腿无力的耷拉在床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伸弹着,一副有气无力又不堪负重的样子。床尾跪着的产婆们更是慌张的大声呼喊着:“娘娘,娘娘,用点劲啊,您可千万别晕啊!”
我仔细一看,俞妃正两眼蒙张,要闭不闭要张也不张,正处于要晕不晕的状态中。我就算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总也知道这个时候她是千万不能晕倒的,否则大人小孩皆是有生命危险的啊。虽然我昨夜测算到钱弘俶今日天降麟儿,却没算到会有这么一茬,看来我还是有些学艺不精啊。
我一掠衣袍,席地盘膝而坐,运气凝神往俞妃的腹中看去。只见她腹中胎儿无恙,白白胖胖甚是可爱,就算颈子上多缠绕了两圈脐带,却也是无碍。唯一的理解就只能是这俞妃体质太差,支撑不住这种重体力活,看来顺利生产怕有些难了。可是这时代里可没有什么剖腹产的呀,若任由这种情形发展下去,只怕不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呢。
只是这种命在旦夕的危急情况下,一般都会有阴气聚积的现象,但这间房里却丝毫没有,反而有一种淡淡的佛家正义之气在缓慢荡漾,似是有一种什么力量正在保护着这间房子的主人和主人腹中的胎儿呢。
不知怎么的,我的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向了房间中空空如也的西角落,那里气息最浓,似是那股正气的来源地。刹那间,一个熟悉的柱着法杖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还是身披那件木兰袈裟,还是那般的正气凛然。
延寿大师!他依旧慈眉善目,微笑而立,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加慈爱。
我虽没有喊出声,却早已泪泛眼眶。耳畔突然响起大师慈祥的声音:“老衲得青施主所诵佛经相送,本应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却因前世尘缘未了,只好再走一趟这人间路了。”
我强忍住内心中的激动,笑着点头,用心语传话给他道:“大师,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再见你一面,谢谢你这一趟人间之行!”
见到大师,我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只能化作一句句“谢谢”,仿佛此刻再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