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虽死犹荣。花朵般的幽灵在我写作间隔壁的会客厅里散发着死亡的芬芳。这种芳香具有招蜂惹蝶的功效。《树树树》写到第7页时,从遥远的岛国日本来了位女诗人。据说,豆国同日本国一般大小,只是四周充满豺狼虎豹,不是大海,因而没有沉没之忧。女诗人清少纳言并不会写诗,只写散文。豆国人喜欢用偏视的目光看待同自身同样大小的国家和国民。因此有人认为文人之间互诩为诗人的习俗,一定是日本文人从巨国一类大国抄袭来的。清少纳言在和服中揣着她的《枕草子》来拜会树。树的死亡芳香物能穿越森林、高山、湖泊、海洋,直将日本贵族美人招徕,多少令我生出一些对幽灵的妒嫉。我是生活之物。树是死亡之物。肉体的气息将我局限在肉体之内。我无法突破它,除非用想象和梦一类的智慧方式。树与我不同。他直接引用巨国民间流传的神怪故事原则,化死亡为幽灵,取得了国际性的成功。清少纳言的美丽到来,更增强了他的文学气氛。隐隐约约,我嗅到从《枕草子》中散发出来的日本味道,不禁心猿意马起来。我在第7页上写道:他以惊人的毅力坚守在生命的边缘地带,继续发挥生前的情爱才能,为死亡研究会招揽生客熟客,不论国籍,不论性别,不论贵贱,贤与不贤。
清少纳言白昼同树厮混,内容不详。一至黄昏,她便混入人群,到游戏主义剧院去观摩彩排或演出。如此这般,豆国的季节已然从夏天进入秋天。秋天的一个黄昏,她推开我的房门,以日本宫廷美人特有的碎小脚步靠近我的书案,哀哀告求我收她作研究生,专攻爱情、死亡和游戏三大符号体系。我劝她另投明师。从么鸡的经验中我认为,男性教师不宜于招收艺色俱佳的女弟子。师徒关系应该止于同性。同性教导同性,较比异性教导异性的结构布局,会稳固得多。举凡教育活动,当以平庸作为始也作为终的标准。同性间的关系,除去父子战争和同性恋爱,皆大平庸,最适宜教育的结构。我拒绝教导她。我的拒绝伤害了她的日本尊严。她预言,其实是诅咒,说:终有一天,她的国家会以小欺大,去攻打巨国,稍带着把豆国也灭掉。我用十足游戏主义的笑容面对她。我劝她去听一听我的先祖与快乐王子的对白,关于弱肉强食的那段,然后再回味一下她刚刚发表的女式威胁。能反省的话,就反省,就悔过。不能反省,无力反省,就只好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神启,或者私愿过时,或者心愿了结,或者预言成真。无论如何,咒术也好,咒术应验也罢,不过是游戏的一种方式。任何一种游戏,都自始自终。花发花落,月缺月圆,从哭泣到欢笑,从兴起到衰微。游戏自始又自终。
以日本女人和男人加在一起的毅力和耐心,清少纳言并不心灰意冷。白昼她与树一同厮混。到了黄昏,她改拜么鸡为师,专修游戏主义戏剧表演方法和理论。么鸡的教学方法十分简单:恢复儿童本性。实施手段也很简捷:师与生双双脱掉衣裳,一丝不挂,赤婴般在排练大厅中玩各类儿童游戏,直至作学生的人可以毫不羞怯地让剧院中人来观摩排练为止。至于表演理论,么鸡用一句格言来加以概括:唤醒沉睡中的天赋。清少纳言拒绝脱衣裳。她对唤醒天赋一类的理论主题持谨慎的怀疑态度。在“末法时代”,人的天赋已被完全蒙蔽,任何人的、神佛的力量都无法揭开人性上的尘埃。这一次,大和种姓的坚忍没能战胜认识,清少纳言失去了继续留在游戏主义剧院的可能。不过,临近回国的日子,她同树的厮混关系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她上船,航海,归国,把树的幽灵也一同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