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吵闹的餐厅走廊里面面相觑。她在一瞬间的惊讶后,很快就转成了一种由久违的庄重和克制的微笑调和成的如春季广场上好奇的鸽子温柔地凝视地上的一颗小谷粒时的神情。至于我,只是愣在那里,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好久不见。”永恒的开场白。
“好久……不见。”
我好像从没记下过那些经典的小说和电影有关此种场面男主角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即便记下了,我也很难在那种场面真正发生的短暂时间里筛选到那些得体的、巧妙的、让自己迅速掌握主动权的言行举止。我所做的只是重复、机械的重复,或是直线式毫无主见地跟随着她。
“没想到还能见到我?”她笑了,问我。
我也笑了笑,微微摇了一下头。
“还要继续?”她指了指餐厅。
“不了,正打算走。”我友好地回道。
“我也打算走,”他笑着说,“能陪我走走?”
“当然。”我慌忙答应道。
我和她推门走出餐厅,外面——由黑暗和光影组成——像是一下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散发着异域光彩的新世界。四年的时间她重又来到我的身边,不再是那个一扭头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孩儿,而是变得成熟、知性、大方,周身散发出一种职场女性的优雅,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将我带入一片陌生、遥远、新奇的心境。
“你一个人来餐厅吃饭的吗?”我们缓步向前走着。
“不是,其他人都先走了。”我机械地回答。
“不问问我为什么也是一个人来餐厅?”她笑着说。
我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她说,“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就在刚才。我甩开他进了餐厅,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说奇不奇怪,我刚和他分手就立刻遇见了你。”
她说话的方式变了,言辞和声调中透着自信,或许她还依然任性,但我不知道用来支撑这种任性的是不是还和音乐、还和那些CD有关。除此之外,在她面前我有些相形见绌,她穿着优雅大方的套装裙,我则永远是印有个性图案的T恤和白色休闲鞋,和几年没有丝毫区别,而且那种“个性”是否能依然在今天称为“个性”我还不知道。
“你们……大概只是普通的吵架吧。就像我们以前做过的。”我笑了笑,说。
“别忘了,以前我们做过的也有分手。”她用开玩笑地口吻冲我说。
我再次不置可否。好吧,我承认,她还是比我聪明许多。
“那些CD你还留着?”她突然问。
“当然。”我扭头看她一眼,“都还留着,CD机也没有坏,声音还是很好。”
“还经常听?”
“当然,几乎是每时每刻。”
“真的?”她表示怀疑,“好像我们每时每刻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我不想在做解释。
“听说你们又回到了学校里?”
我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估计是夏侯杰的微博起了作用。
“有什么感觉?”至始至终都是她在主动,“还和从前一样?”
“大概。”我说,“我们还是过得一团糟。”
“很难想象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停下来转身对我说,我们的视线又一次长时间的重叠在一起,“即使回去恐怕也很难彻底找回你想要的东西吧。”
我点点头。“想这样做的不只是我一个。”
“我缺乏那样勇气——抛开现在试图回到过去。”她将视线移向别处又转回来,“其实那根本就是用现在的自己重走以前的路而已,景致大概都变了吧,因为我们自己也不可避免的变了。”
“可过去难忘掉。”我说。
“我和你不同,”她突然说,“现在我很少再听我们以前听的歌,很少再去想过去那些事儿,也很少再跟以前那些同学联络。不是不想,是怕。我一个人来这个城市打拼,我得让自己的躯壳变得坚硬起来,我得彻底甩开以前,做新的自己。而现在,一切都适应了。”说罢,她笑着看着我。
我也笑了,但多少显得有点苦涩。总觉得她的突然出现就是命运想找一个意想不到又颇具总结意味的时点,让我彻底和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情打好最后一个招呼,把它彻底沉没在遥远的难以企及也懒得触及的地方,然后自己会冲进前方应接不暇的新面孔、新事物。这次见面对我如此,对她想必也是如此。
我们又缓步向前走起来。她很自然地问起我的个人状况,我一一如实回答,这次相亲我也坦诚相告,既然是总结就应该认认真真坦坦荡荡。在说完我的情况后,我们不得不再次翻寻点以前的记忆,没办法,我们之间只有这个,而且她似乎又刻意回避再谈及自己。
我们说道了以前常去的一家餐厅,她喜欢吃那里的辣炒年糕和锅包肉,现在还依然如此;多云的日子里我们去爬山里的那处断崖,上面镶嵌的许多把同心锁中应该还有属于我们的一把;在追随虱子乐队和顽铜乐队的日子里,她大声的喊叫总能激发我迟来的兴奋;一同挤公交的时间我们总是一人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听到某个特别的地方她会冲我做个调皮的表情,一次还激活了我身后一个哥们儿的自作多情的种子;薄暮时分手牵手一起在狭窄的有工艺品和古玩出售的小巷里闲逛,她从一个快掉光牙的老爷子那里买了一对儿核桃,而后被宿舍里一个不明就里的女孩儿用门挤开吃掉……
我承认,当我们重又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之间因时间和暗自在先前的伤害之上萌生的陌生所产生的阻隔在一点一点变薄,如同一睹老墙,岁月的灰尘在一块一块剥落,有一种渐渐露出忧伤柔软的内核的趋势。但在讲述完那些往事之后,她又回归了那种尺度,用一种被她称为“无可奈何”的孤独之感将我排除在外。我相信她不是刻意的,她甚至变得比几年前幽默许多,那种大方的气质在融合了这种幽默后成了一种自然的玻璃质的自信。最后她竟然要求揽着我的胳膊陪她走一段距离,而那段距离过后她就可以离我而去,回到她刚刚贷款买下的房子里。
“我想知道回到以前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笑着冲我说。
我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和恐慌,我刚刚缓和下来的身体再一次变得僵硬。那段距离我完全没有感觉,她手掌的温度,她身上散发出的名牌香水的味道,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切一切,异域世界的感官全都变成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