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冬夜夜寒冰合井,画堂明月侵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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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中卷裹在被子中怔怵了一夜,约摸着已过了卯时,我才弱弱地探出半边眼来,唯见格棂窗外仍是昏昏瑟瑟,昨天还绿意葱油,如今都是莹淅剔透,恍乎间才知道原来是昨夜下雪了。
我呼地窜了起来,把下巴支在窗台上,充盈双眸的满是明媚,这种山野门扉倒是更能勾起眷恋,哪是深宫之中的风清冷不识人愁,目光流连,我竟生出平生都想寄居在此的念头。
走出长廊,李澈已然半坐半躺在一张摇式的竹藤椅上,隔着月白色的流苏珠帘静静地观赏着庭中的残雪。
我托着腮蹲到他的身边,一脸含笑,“在想什么呢”。
他愕然一怔,明显是出了神才刚发现我,却忙解下身上的纱羽白狐狸毛鹤氅系在我的脖子上,“快别冻着了”。
“这点小风小寒算什么,西域一入冬那种极干极寒的风我都挨过”,我做出颇得意的神色,“不过这番新雪中似是带有种薄嫩,让人不忍心伸手去碰碎那种。不过西域的粗厚,另是一番苍茫之感”。
“你怎么都把我的词抢了”,他陡然地对我侧过脸,清浅一笑,“「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这些玲珑剔透的景致难免也太逼蔽了,远不及大漠上开阔”。
“那如果能游玩边塞之上你就毕生无憾了?”我扬着脸,看着他雪倾天山般澄澈的眼睛。
“不,还要一个能互解琴瑟的佳人”,他曲着手指轻轻地勾过我的鼻梁,笑得更加恣意清咧。
我虽已然还会意了,却是嗔着背坐过去,“迷恋酒色,执迷不误”。
他伸手捋顺过我的发梢,似是欠意的抚慰,“这时候寻都峰应该冰封了罢,看看去”。
出门前李澈夹上了一块冰槎,西风也扑通扑通地飞了出来。有了昨天那阵不愉快的经历,我偷偷地在后头撅着瞪着它,它倒是不识趣,老是要我们添双眼睛。
寻都峰虽不是直插云峭,但背面却是万丈的深崖,似是深藏了数亿年的寒气从下面蒸腾而起,这些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天山上五十盘天节节高耸,数九隆冬时我都曾爬上去采摘雪莲。那方世人瞻仰的天池,不过是寻日里取水爇茶的地方。
“心儿,别闹了”,我脚踩的冰槎已然滑出半步,却被李澈劈手抓住我的腕子,“这里山形崎岖,你初次不识得会掉进坑里的,我先带你一次吧”。
我怏怏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扑抱在他滑凉的猩猩毡斗篷上,报复似的使劲挤着手,他倒想很享受地缩紧了腰,我也就不介意了。
半寸长的冰槎从山顶劈滑而下,顷刻间青丝漫舞,袭得一身清凉。我在后面挥起手恣意地咧笑着,停顿转角间,一顿一顿地扑拍在他宽阔的背上,不禁惹生了玲珑般的笑声,沿路撒播。
“怎么样”,山底下李澈握紧了我环绕到他胸前的手,由我紧紧地贴上,似是相恨骨骼不能缠绵。
“这山头太矮了,远不及天山高渺刺激”,我仍未安顿好从山上冲下的满心欢喜,却又漫无边际地幻想起来,“不过这都是我瞎想的,以前我娘可不让我在天山上玩冰槎这么危险的东西”。
“那以后我们就去天山上滑,有我在,不怕”,他伸手捧滑过我冻的微微发红的双颊,“我们去天山上寻访天门玉龙,隐峰悬瀑。就在上面搭个小木屋,高歌采莲,共守地老天荒”。
“那还要多久”,我扬起脸问道,却浮不出一丝笑意。
“很快”,他把脸伏到我的肩上,“我保证,真的很快了”。
看着他说的神色飞扬,我的心头却隐隐发酸,自入长安帝子家,便只剩天阶夜色凉如水,所谓盈盈执手,所谓天高地阔,倒还比不上引线飞上天的纸鸢,若是风急线断,倒还有浮跃而出的可能。
“别追我,我要自己上去滑滑”,趁他出神间,我劈手夺过冰槎,朝着高渺的山顶飞奔去,欢笑如泷。
山顶已是冰削粼峋,举步维艰,每往上提起一步似是都要滑个踉跄。这时我才隐隐后悔把李澈抛在后头,相互扶持着,或许就不会走的那么狼狈罢。
这时我才听到脚下有疏动的声音,却是极其微弱。低头一看,原来身边裂开了一道几寸深的冰弦,而里面只甲片羽的噪动,却是西风。
那道缝也仅是半个拳头宽,任是西风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渐渐的它也萎蔫下了,微瞑的眼皮似是要缓缓落下。
我本是想冲它大声一笑,却不知怎么都抿不起嘴,想来它和李澈不管在宫内宫外都是形影不离,若是它殒命,李澈那种至情至性之人该有多难过。
也罢,爱屋及乌,就求它一把吧。
当我挤得青筋突兀要伸入手时才发现太高估自己了,纵是顾不上冰面如刀,也伸不进半截手臂。眼看着西风就要奄奄地垂黯下了,我背过手来狠狠地抹了抹泪,心头虽是万分火燎,也不济于事。
伏跪在冰缝上,我倏地记起了李澈在院中高吹起的「雨霖铃」,竹鸡便会识得漫天飞舞。看着西风苟延呜咽间,我不由得也轻声低地唱了起来,“瓜仁儿,本不是个稀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情哥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情哥哥,休要忘了我……”。
悠敛低啭间,西风向上扬了扬头,呜咽间又缓缓地扑腾起翅膀。我又惊又喜,忙唱得更大声了,“多拜情哥哥,休要忘了我……”。未及多久,西风倏地凌空而起,我激动地在它腾起的影子下雀跃着,全然忘记了所有。
入夜后我们仍是在长廊前,却是用两条羊绒鎏丝毯裹着并排躺在那里。隔着疏动的帘风,那轮新月在冰霜浩渺中更胜冷艳绝决的美人,一种垂自的孤独而不掩风情万种。
李澈一直托着我裹了一层又一层白绞绫的右臂,忡忡地道,“看你每次一个人时总是那么不小心”。
“一点皮伤哪有什么,如果西风没了你不就更伤心”,我嬉笑地推推搡着他,“西风呢,它没事吧”。
“我让他捎信回王府,让人带外伤药来了,大抵明天就可以送到了”,他还是一副愁容莫展的样子。
“西风竟然能捎信”,我惊奇地兀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当然”,他却饶有兴致地问起,“你今天给西风唱的真好听,怎么我都没有这种福利,看来这条上我连西风都比不上了”。
“瞧你说的满口酸意”,每每提到这里,我的声音都黯然沉了下来,“它虽然调子轻婉动人,里面却藏着天底下最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