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会?”我望着刘骜近在咫尺的脸,意识还有些模糊,这才想起不久前有人在唤着自己。
“你醒来便好了,算上从长安过来,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我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真是刘骜,也顾不得听他说话,赶忙起身行礼,却因双腿无力而直直摔下床去,双手自然向地上一撑,却又觉锥心之痛传自指尖,瞬间也没了力道。
张畅和刘德胜反应不及,一时竟忘了上前相扶。刘骜一惊,赶忙从地上抱起了我。
“不要乱动,张畅说你的手和腿都需要好好将养着,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刘骜极轻柔地将我放在云床上,又拿了枕头给我垫在背后,扶我坐了起来,一切亲力亲为。
“陛下……”我见满地奴才目瞪口呆,心下也觉得不妥。
“已经伤成这样,就别浑顾着礼数了。”
我怯怯道了句“诺”,方看到缠满纱布的手。
刘骜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肿胀的已不知是因充血还是因纱布太厚,白森森的纱布下泛着丝丝血迹,弥漫在偌大的宫殿,眼神便也一黯,道:“这掖庭令的脑袋实在是不应该留在脖子上,竟下这样的狠手。”说着,便转过身对刘德胜道:“德胜,马上传旨,掖庭令以下犯上,即刻赐死,不必来回朕了。”
刘德胜见刘骜语气坚决,便也知其心下烦乱,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望了我一眼。
“陛下请恕奴婢不敬之罪,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大着胆子道。
“怎么了?”刘骜望向我,阴寒的目光立刻温和起来。
“掖庭令的所作所为,实是他分内的事,也算尽忠职守。”
刘骜扫了满地的奴才一眼,向前倾了倾身子,轻声道:“那狗奴才将你折磨成这样,朕是想替你出气。”
刘骜眼中如融了一池太液春水般宁静温柔,让我几乎想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愿醒来。
“谢陛下恩典,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现下正在祭天期间,陛下积德修福尚嫌不足,奴婢不敢因一己之身,有损陛下圣名。”我亦轻声在刘骜耳边道。
刘骜听着我喃喃的声音,感受着我吹在耳边的热气,便也不再执拗,朗声对刘德胜道:“罢了,死罪可免,可这样不懂规矩,活罪还是难逃,就杖责三十罢,长长记性也好。”
刘德胜见刘骜松口,便赶紧应着去办。众人眼明脚快,也跟着退去了,偌大的宫内便只余下刘骜与我二人。
“手上的伤还疼么?”刘骜轻声细语,却故意避去我的腿伤不提,似怕惊了眼前佳人与这绵绵冬日,
“奴婢不疼。”毕竟不是正经的宫嫔,刘骜这样亲近,我也不禁有些羞容。
“都怪朕不好,才说誓不负你,却没能保护好你。”刘骜语气满是嗟悔。
“陛下心系苍生万民,哪能面面俱到,奴婢很好,陛下无需自责。”
刘骜似乎颇为动容,便也转了笑意,道:“已经伤成这样,还不忘了哄朕高兴。”
我一笑,这才打量起整个大殿,构造摆设无不陌生,便问道:“这是哪里的宫殿?”
“是朕祭天前所居的云阳宫。朕得知你下狱,即刻派人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可还是晚了一步,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吓死朕了。”
“姐姐与锦瑟……”三天三夜可以改变许多事情,若是刘骜仅仅将自己带到了咸阳,飞燕有秦婕妤的庇护倒还好说,锦瑟在掖庭狱中可以说是任人宰割,必定凶多吉少!
“飞燕身上的疹子不能舟车劳顿,朕吩咐了太医在宫里好好调养着,冰儿回宫伺候,你放心,在朕回宫之前,无人敢难为她。锦瑟与你一同来了,已由太医诊过并无大碍,现下在隔壁歇息。”
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直松了口气,道:“陛下思虑周全,非奴婢所能及。”却又一顿,“陛下不需准备祭天事宜么?”
刘骜越矩将自己接出宫来,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云阳宫又是刘骜斋戒之所,自己便这样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地住进来,我实在于心不安。刘骜似乎明白我的顾虑,便道:“朕正要去,你好好休息。芰荷伺候朕多年,很是稳妥,便暂时来伺候你罢。”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到底是御前的人,连名字都是极好。”
“合德姑娘这样夸赞,奴婢委实不敢承受。”芰荷规矩地向我行了礼,刘骜这才离去。
“我可否去看看锦瑟?”虽不过几日的情分,但锦瑟所受苦楚皆是为我,这份情谊我铭记于心,自然是惦记着去看望的。
芰荷赶忙拦住,道:“张太医特地吩咐了,姑娘现在腿伤不愈,不宜走动,还是多歇息才能见好。”
听着芰荷的话,我这才望了望双腿,确实麻痛地很,想来一时三刻也是无法下地了。
“姑姑比我年长,便唤我合德吧。姑娘姑娘地叫着,实在不合规矩。”
“奴婢不敢。”芰荷说着作势便要跪,我知刘骜旨意不可逆,便也不再强求。
刘骜钦点了太医令张畅给我诊治,张畅是刘骜的御用太医,又掌管着太医署,深受刘骜器重,十多年来从不为他人诊治,唯有年前太后病重,刘骜才让他去长乐宫伺候了几日,医术自是高明。可即便这样,腿上的伤还是足足养了两个月,我走路才稳当了些。此时已到了四月里,正是百花争放的时候,可云阳宫地处高处,宫外竟还开着梅花。我想起当日梅林中与刘骜相聚又触动情肠,便想着去瞧瞧。
刘骜快到了登上甘泉宫的时候,云阳宫的奴才都忙上忙下,自己却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来此赏梅,不禁心情大好。刚远见着梅树,却见一女子梳着极为活泼的双丫髻,着葱绿色宫装在梅树下敲打着树枝,白梅簌簌落在身上,嫩绿微黄中夹杂着雪色,格外明媚娇俏。
“你在做什么?”我不禁好奇,走上前道。
“我在摘梅花呢。”女子朝我笑了笑,便兀自敲打起来。
“好好儿的梅花,何苦要敲落呢?”见这满地的梅花,我心下有些怜惜与不忍。
“现下已到了四月,开的再好也还是要败的,不如留一拢子做香包玩儿。”
我心下一恸,是啊,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又有多少花儿能经得住时光的摧残呢,便道:“我来帮你一起摘吧,这样敲打太可惜了。”
女子却是摇摇头,道:“不必,若是一朵朵的细摘,那该多耗费工夫啊,不如一杆子打了痛快。”
女子的笑容这样无邪,像—朵在夏雨之后悄然绽开的睡莲,含着晶莹的雨珠,明朗而又欢快地点着头。我这才意识到,自飞燕入宫后,自己已经是许久不曾见到这样好的笑容了。
“你倒是个急性子。”我亦笑道,可这笑还是淡淡的,如轻云一样,揉在难以名状的惆怅里。
“青儿,不得无礼,快见过合德姑娘!”芰荷从身后匆匆过来,捧了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斗篷给我披上。我的身子还虚着,若是被刘骜得知她独自在这吹风,免不得又要苛责芰荷侍奉不周。
女子这才放了杆子,走到我跟前行了礼,我却有些不习惯,只伸手拂了拂她肩上的落梅,道:“你叫青儿?”
女子正欲回话,芰荷道:“回禀合德姑娘,这是奴婢的外甥女,青儿是当年入宫时随口起的名,正值豆蔻,因着口无遮拦,时常惹祸,奴婢这才打发了她常住云阳宫洒扫。若是冲撞了姑娘,还请您莫与她一般计较。”
“姨母你又笑话我。”青儿脸色一板,撇嘴道。
我却被她这俏爽的模样给逗的宽怀不少,略作思虑,道:“‘茑为女萝,施于松柏’,你是姑姑的外甥女,若唤作青萝更显亲情,也更亲切。”
“青萝……”青儿念叨了两遍,旋即拍手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姨母我以后便叫青萝好不好?”
芰荷千恩万谢,我暖暖一笑,赏了会子梅,觉得有些凉意,便回去了。
刘骜此行虽带了几位嫔妃一同前往,可皆被安排在嫔妃行宫,并未居云阳宫,因此也总不得见。刘骜日日来探望我,只是顾忌着祭天的大事儿,一时还不敢册封,但刘骜的意思,纵是再不明事理的人,也能瞧出几分端倪,而我也总守着本分醒着神儿,从不曾恃宠生娇。一来二去,众人对我更是敬畏有加。
平静的日子总是荏苒,倏地一晃,已到了五月底,刘骜终于启程回鸾。
这日午后,皇后率后宫诸妃早早地等在了西安门外,嫔妃在烈日底下站的久了不免香汗淋漓,远远便能闻着一股子脂粉香气。见刘骜一步步近了,皇后脸上的笑意也浓重了几分,忙理了理头上的墨玉挺翡翠垂扇步摇。即便是瞥见刘骜身后的我,笑容也依旧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