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是我不曾想象的巍峨,这与阳阿公主府的流觞曲水完全是两种风格的震撼。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矗不知其几千万落。我一路迷迷糊糊,像做梦一般,掀起帘子向外看去,永巷的青砖竟干净地能映出人影来。只是那时我还不知,“永巷”二字,于我,于姐姐,于这后宫中的许多女人,意味着什么。
舍人带领我到了飞翔殿,这才算见识了什么是“天家富贵”。飞翔殿是未央十三宫之一,又为先帝宠妃柳婕妤居住之所,东西自然都是精细的。飞燕住进东配殿远条馆时,陛下又着意加了许多,倒显得有些奢华了。我急着见到飞燕,可刚踏入内殿,却远远见着飞燕颈上起了疏疏拉拉的红点,虽不甚红肿,但也足以使人心慌:“姐姐这是怎么了?”
太医伫立一旁,见我发问,忙道:“姑娘放心,只是普通的疹子,引发疹子的缘由众多,可能是禀赋不耐,又食鱼虾等荤腥动风之物;或因饮食失节,胃肠湿热;或气血虚弱,卫外不固,复感风邪,郁于皮毛肌腠之间而发病;再有情志不遂,肝郁不舒,气机壅滞不畅,郁而化火,灼伤阴血,致使阴血不足,复感风邪而诱发。只要用蒺藜、地肤子各二钱,乌梅、槟榔、潞党参、柴胡、白芍、白术、茯苓各一钱,甘草五分,微臣方才见贵人虚热汗多,舌质发红,脾虚痰湿,有腹胀迹象,再加茵陈五分退虚热、清骨蒸,台乌五分行气宽胀,土茯苓二钱除湿去热,加陈皮、京半夏各五分理气健脾,燥湿化痰,按此药方服用十日症状即可消失。”
“因着如今是在冬日里,天干物燥,疹子一旦出现,极易复发,按上述药方服用十日之后,还需服用”消疹汤“方能根治:麻黄三分,白鲜皮、地肤子、金精草各两钱,龙戟草一钱,水煎温服,期间多饮热水,一个月即可根治。”
太医的话我不甚明白,只是听到飞燕没有大碍,这才稍稍放心,行了简礼道:“有劳太医。”
此时飞燕已命宫人悉数退下,拉了我的手坐到榻上:“你可来了,我不在的日子可还好么?公主与父亲可有逼迫与你?安世哥哥怎么样了?”
飞燕问了我一揽子问题,我见说话方便了些,方一一答道:“我很好,安世哥哥也很好,只是许久不见,姐姐的身子怎就比从前还弱了?我看陛下待姐姐这样好,便也知道陛下没有疑心侍寝之事。”
飞燕叹了口气:“我也是害怕的紧。你给的药我喝了三天月事才来,陛下竟也三天没有亲近我,好在有惊无险。”
我讷讷半晌,不曾想一国之君竟也会屈尊迁就一个新纳的女子,道:“姐姐得宠便好。”
飞燕淡淡应着,却有一抹愁色:“听陛下说,自旦日以来,江南接连下了一个月暴雪,大雪堆积数尺之厚,压垮了不少民宅,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死伤不少。陛下登基多年,正月里天灾还是头一遭,故而极为重视,除了拨款赈灾之外,亦决定率嫔妃去甘泉宫祭天,聊表后宫心意。现下刚出正月,宫中琐事众多,需要皇后一一处理,秦婕妤与马婧娥从旁协理,便寻了几个得宠的妃嫔同去,本来我也要去,只是不知怎么突然起了疹子,太医说甘泉宫居于高处,天风格外猛烈,疹子需避风才能康复快些,所以让在宫中静养为宜,如此便不能成行了。我终是走不出这高墙,见不到安世哥哥了。”
我心里一惊,飞燕竟动了出宫与庆安世私会的念头!便赶紧道:“现下姐姐已是陛下的妃嫔,可千万不要露出想念安世哥哥的痕迹来,若是被人发现了端倪,不管陛下如今多喜欢姐姐,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的。我们与他,已是路人了。”
飞燕也不说话,只是叹气。
“甘泉宫是哪里?”见飞燕伤神,我忙将话题移开。
“听冰儿说,甘泉宫是先祖孝武皇帝晚年为祭祀和求仙所建,位于甘泉山之北山,处于高处,诸宫建筑也多较高,更便于迎神。皇帝祭天,需居云阳宫,斋百日,上甘泉通天台,高三十丈,以候天神之下。见如流火舞,女童三百,皆年八岁,画天、地、泰一诸神,而置器具以致天神。天神之下,见如流火舞,陛下就竹宫中,不至坛所。”
我听的出神,便打趣道:“姐姐,天子长的什么样子呀,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么?”
飞燕掩面而笑:“天子也是人,又不是妖怪。”
我亦笑道:“那姐姐倒是说说,天子究竟长的什么样儿。”
“嗯……陛下的五官刀刻般俊美,目光锐利深邃,刀眉微微上扬,眼睛像朝露一样明亮,鼻梁英挺,双唇厚薄适中,他身材伟岸,天生一副威震天下的王者气势。”
“哦?姐姐这么说,是说陛下比安世哥哥还要俊俏么?”见飞燕如此溢美,我也娇俏道。
“怎会?我只是把我知道的悉数告诉你罢了,在我心里只有安世哥哥,陛下再好,也不会是我的良人。”
见说起庆安世飞燕眼底似有泪花,我也不敢多说。天色渐晚,我本欲像进宫前一样,和飞燕同卧一床,说说体己话儿,可她颈上有疹子,因此多有不便,便让我暂居偏殿。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陛下下令斋戒,我也并未得见他。只是从姐姐的一些形容里知晓,陛下温柔可亲,并非凶神恶煞之人,仅此而已。
宫中时日烦闷,不若公主府弹指十年。我入宫几日,顾忌着宫中规矩尚不熟稔,除了听姐姐讲讲各宫嫔妃的闲话,既不敢四处走动,也不敢随意抚琴,实在闷得很。谈话间偶然听秀琴说起太液池一入冬便雾凇沆砀,积雪不化,便想起儿时以雪水泡茶,口齿留香甚是清冽,遂拥毳衣炉火,央了秀琴携一小瓮同去。
甫一靠近太液池,我便微微一怔。我与飞燕儿时曾与父母居江南,父亲曾言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记忆中父亲仿佛率携自己去过,只是时日已长,景色已记不真切了。而太液池始建于始皇帝,引渭水为池,池中立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孝武皇帝当政后扩建上林苑,地跨五县,周围三百里,中有苑二十六,宫二十,观三十五。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太液。太液池三面环山,虽不高却山山不同,各有风貌,黛色之间带有点薄薄轻纱似的云雾缥缈于山水之间,而山又始终和水联系在一起。亭台楼阁在雪白中透出它原有的色彩,湖中空荡一览无余。吸一口雪的清香,有股子丝丝地凉,踏着雪中小径,一望无际白茫茫,天地浑然一色,初见给人以震撼,若看久了,透露出的便是宁静,是秀丽,是婉转,是典雅。
我心里欢喜,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瓮中的雪片子便见了顶。而我初至太液便见如斯盛景,正雀跃着,哪里肯走,直唤秀琴回宫再取一个小瓮来。秀琴拗我不得,只好应着。
我静静用木刻芍药的小锹产着雪,妆缎狐肷褶子斗篷伏在地上格外娇软,却闻身后一雄厚的男声响起:“是谁在那儿?”
我心下一慌,暗叫不好,起身正欲答话,却见眼前之人分明是当日在街市相助自己的男子。心里一个狐疑,便道:“尊驾是宫里人?”
“你……是谁?”迎着我的目光,男子也是一愣,可我分明瞧见他眼里的那抹稍纵即逝的惊喜之色。
我虽是以八子之礼被接入宫,可毕竟身份还是宫人,也不便多说,只多了几分谨慎,道:“尊驾似乎并未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