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上的叶子随手丢在水里,抬头望了一回天,伸手抹了抹眼睛。
从前那些事,好像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了,管他的。
我换好衣服以后,在房门口磨蹭了半天,犹豫着该怎样进去,进去以后该怎样说话,这时房间的推拉门“刺啦”一声打开。我首先看见一只踏着拖鞋的脚迈了出来,略一晃神,顾易宸就站在了我面前。
光线不大好,他的神色未明,我听见他说:“怎么不进去?”
“我……”
他似乎是笑了笑,犹自说:“还是,等我过来找你?”
他的话说得实在轻佻,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表现出生气而不可侵犯的样子,可是不得不说,他这样随便的语气很轻易地化解了我与他之间的尴尬。他总是能很轻易地就让我觉得尴尬,又能同样轻易地化解这种尴尬。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确定你是出来找我的而不是堵我的?”
他往前迫近一步,嘴角挂着不明含义的笑,我正要后退,却被他握住手臂。
他说:“嗯,你说的很对。良辰美景,你看我们……”
我一把抽出我的手臂,错开他走进屋里,回头对他说:“我们该睡觉了。”
房间的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两床被子,隔得不远也不近,是我能够接受的范围。我看着在我后面走进来的顾易宸,突然很放心。
郊外的夜晚安静而神秘,顾易宸的呼吸渐渐平稳,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至于我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关殊也不是顾易宸,只是因为我饿了。
我走进厨房端了一杯牛奶几片面包,然后来到阳台。初秋夜晚的温度还真是有点刺骨,我又折回卧室取了件外套。
阳台外面是连绵的山,还留存的夏季的葱茏,只是多了一层深色,外头明明没有雾,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飘渺。略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的星星。
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星星。
我手里捧着温热的牛奶,闭上眼睛。加菲猫说,我向星星许了个愿望,我并不是真的相信它,但是反正也是免费的,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它不灵。
于是我又睁开眼睛。我没有什么愿望。
低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带了几分刚睡醒的慵懒,顾易宸穿着拖鞋在我身边站好,说:“睡不着?”
我喝了一口牛奶,说:“啊,没有,就是艺术家的思维突然涌动起来,觉得需要把酒临风,抒发一下诗意。”
顾易宸弯下腰嗅了嗅我手中的瓷杯,似笑非笑地说:“把牛奶临风?”
我往后略挪了挪,干干一笑,说:“这不是没找到酒嘛。”
顾易宸凑得离我更近一点,我这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就是在笑。不知道是不是夜风确实沁凉,总之这一刻我身上的汗毛全部竖起,整个人进入高能预警状态。我紧张地盯着他,手里死死握住牛奶杯,我想他要是更近一步,我就把牛奶杯砸他脑袋上去。
可是顾易宸没给我这个施暴的机会。他大踏步走回屋里,不多时又出现,手里是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他在两只杯子里倒入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红酒,递给我一杯。
我下意识接过,举到与眼睛平齐的地方轻轻晃动杯子。星空底下红酒的颜色真是好看,凝重的透红色一点也不显得轻浮,犹如夺目的红宝石。
我笑了笑,说:“这红酒的颜色太诱人了,我不敢喝。”
我以为顾易宸又会跟我讲一堆他的观点看法,总之就是要劝我喝一口下去,可是他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说:“你随意。”
随意就随意,我将红酒放下,一口饮尽瓷杯中半凉的牛奶。
顾易宸注视了我足足有五秒钟,然后递给我一张纸巾,说:“来,擦擦嘴吧。”
我愣了一下,慌乱地夺过纸巾擦嘴。这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凉了,浑身尴尬地腾起温度,今晚的牛奶酒精含量一定过高了。
顾易宸哈哈大笑,我懊恼地瞪着他。
而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宁可,有时候,或许你觉得我有点轻浮?”
我“啊”了一声,不知所措。我是觉得顾易宸有点轻浮来着,其实也不能说是轻浮,只是常常会让我觉得尴尬而已,或许那只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我很理解,只是不太能习惯。
我想了想,就把这话说给他听。
他脸上是难得的认真,此刻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刚睡醒的慵懒,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清醒,他说:“宁可,我见过很多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她们都明媚活泼。而你身上有太多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你总是在故作轻松,试图隐藏你眼眸里伤痛,所以我之前问你,那个想让你忘记的人究竟是谁。你想要忘记他,可是你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才能忘记,所以你就把你的心封锁起来,可是你不知道,你把心锁起来,别的人进不去,他留给你的记忆也永远出不去。”
这一刻我真是又羞又恼,仿佛心里边隐藏最深的秘密被人挖掘出来,撕开扯烂,不留一丝情面。
顾易宸他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我的声音冰冷得连我自己都害怕,我对他说:“顾易宸,你太自作聪明了。你以为你是心理师么?就算你是心理师,我也并没有请你替我解决烦恼。你觉得你是在帮我,我却觉得你只不过是替你自己开脱解围。你有时间来开导我,怎么不开导开导你自己?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地谈一场恋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修刻得方方正正了无趣味?”
我以为顾易宸一定会发怒,可是他第三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这么爱生气的丫头,难怪要嫁不出去。”
我气结,一把拨开他的手,说:“那也不关你的事。”
顾易宸就一直看着我生气的样子乐,他深色的眼眸里泛出点点亮光,就如神秘的星空一般。
许久,他忽然开口说:“我也并不是你说的那样轻浮,只是觉得,我对你随便一点的时候,你尴尬、恼怒甚至生气,这才有点小女孩的样子。”
我的脸有些发烫,好在灯光微明,他应该看不清我的神色。我故作凶狠,对他鄙视道:“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耍流氓能耍得这么冠冕堂皇。”
我同顾易宸一起赏了会星星。最后,我对他说:“顾易宸,你相不相信命运?”
顾易辰认真地说:“你知道我不信的。”
我同样认真地看着他说:“可是我信。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他叫关殊,我忽然觉得,你可能就是命运派来与他对抗的人。不然,怎么他一回来我就遇见你了呢。而且你说的话,确实有一部分触动了我。”
“嗯?哪一部分?”他好奇。
夜晚可能是真的有点凉了,我吸了吸鼻子,头也有点晕。而顾易宸所站的位置背后是散发着浓重秋意的山岭,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我摸了摸鼻子,说:“呃,我忘了。触动心灵就是一瞬间的事嘛。”
顾易宸脸上的认真早已不知所踪,表情又切换到痞痞的模式,他唇角一勾,说:“嗯,有道理,心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可可,说不定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就已经爱上了我。”
“……”我想骂他,都不知道从何骂起。
这时顾易宸突然凑过来,说:“脸怎么这么红?”边说他边将试图手掌搁在我的额头上,我想要躲开,手臂却被他扣住。
我无力地扭动着脑袋,道:“脸红不是很正常么?你老是调戏我。”说着又觉得有点委屈,声音都有点嗡嗡的鼻音了。
他却严肃起来,说:“别乱动。”
他的手掌搁在我的额头上,温温凉凉的触觉让我觉得很不习惯,却又很舒服。甚至他想要拿开手的时候,我还有些留恋。
顾易宸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带着我回到屋里去。我迷迷糊糊就跟着他走,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埋在被子里了。
他伸手将被子掖好,又去洗手间取了块湿毛巾搁在我头上。
我闷闷地说:“我发烧了么?”
顾易宸无奈地说:“多大的人了,都感觉不到自己病了!”
头晕得确实有些厉害。可是顾易宸这样说我,我委屈极了,将头埋得更深一点,有点赌气地说:“你老是欺负我,弄得我都搞不清楚脸发烫到底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气愤了。”
顾易宸凝视着我,眼眸里似乎有暗河在款款流动,总之是我看不清明的神色。
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隐约中听见顾易宸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在睡梦中还在想,他的“对不起”究竟是因为没有及时发现我病了还是因为老是欺负我感到惭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