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通甲板与主炮塔的甲板室走廊里,头上缠着绷带的丁汝昌靠着舱壁坐着,冲着从身边经过的水兵微笑点头,以这种形式来鼓舞官兵们奋勇作战。
丁汝昌的运气实在是坏到了极点。
海战一开始,日本舰队集中火力攻击“定远”舰,一发炮弹神而神准的正中定远舰桅杆,将桅杆上半部与上面的桅盘掀入海中,不光桅盘里七名官兵遇难,连信号旗也随之飘落。甫一接仗,就失去了指挥系统,兆头实在不妙之极。几乎桅杆中弹同时,一发由日舰打出炮弹落在了舰桥之上,毫无防备的丁汝昌当时就被震倒,腿被崩裂而又倒塌的甲板碎片压住,炮弹爆炸后燃起的火苗将丁汝昌的右脸、脖子烧伤,当时就被抬到第二甲板舰艏的医院里治疗。与丁汝昌一起受伤的,还有当时也在舰桥上的北洋舰队总查汉纳根、“定远”舰帮带洋员戴乐尔。
俩个洋人伤的都不重,这是万幸,可作为旗舰,“定远”失去指挥舰队的旗语,作为舰队提督,丁汝昌又在一接战就受伤,这实在算得上大不幸。丁汝昌早已知道日本舰队火力极猛,现在他又亲身体验了炽热炮火的威力:在将他送去医院的路上,扶着他的两个士兵又让日舰炮火打死。
作为军人,岂能安于病榻之上,做儿女之态?稍做包扎,丁汝昌不肯留在那里,或许那里安全,但那不是他的战斗岗位,丁汝昌又回到了甲板上,无法大声说话,他还能用微笑鼓舞众人,也能从刘步蟾那里得知最新战况,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干的事情。
战况很让丁汝昌忧虑。
日本舰队火力比事先人们所能料想的还要凶猛,以纵队缓慢通过北洋舰队正前方的日本联合舰队本队,在与北洋舰队的炮火对抗中完全占据了上风,射速极快的速射炮连连发射,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定远”舰周围,北洋舰队虽然不处上风,回击的炮火却也接连命中日舰“松岛”号、“严岛”号。坐在甲板上的丁汝昌在雷鸣般的爆炸声中,不时听到水手的欢呼。
很快,让丁汝昌振奋的消息传来了。随着日本联合舰队本队向左回转,跟在最后面的两艘旧式铁甲舰“比睿”、“扶桑”号竟然掉队了!
两艘军舰掉队实在正常。和北洋舰队里的“超勇”、“扬威”一样,“比睿”与“扶桑”号铁甲舰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军舰,西元1875年两艘军舰开始建造,到1877年1月完全建成,“超勇”、“扬威”要再过四年多才下水加入当时的北洋水师。这些当年能跑十三、四节的铁甲舰,现在腿也没那么利索,跟不上本队的行动,成了摆在北洋舰队面前的诱人猎物。
成为猎物的不光有“比睿”、“扶桑”两艘旧式铁甲舰,还有两艘“运兵倭船”。
日本联合舰队本队的左转,让北洋舰队暂时不用顾忌日舰炮火,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打沉这些送上门来的军舰了,而“定远”、“镇远”与舰队左翼的“致远”、“经远”也是这么做的,左翼的“广甲”、“济远”?丁汝昌不必考虑这两艘军舰了,他们现在正在远离战场的后方享受日光浴,对这两艘军舰来说,离参战的距离未免太远了点。
不用刘步蟾通报,坐在甲板上的丁汝昌也能听到“定远”舰上47mm与57mm哈乞开斯单管机关炮的怒吼,37mm五管哈乞开斯机关炮发射炮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京剧里开场锣鼓,他甚至能听到被北洋舰队打晕了头,昏头昏脑闯入北洋舰队的“比睿”号甲板,被炮弹打碎,四处飞散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又是如此提气。
来往经过丁汝昌身边的水手不断将战况汇报给他们的提督:炮弹击中倭船右舷;“经远”号挂出命令倭船停船,洋枪队打算跳帮俘获敌船;敌船火力太猛,“经远”号无法靠拢;倭船以穿越北洋舰队,现正逃跑……
四艘军舰围攻,却让到嘴的肥肉跑了。丁汝昌不由闭目叹息,马上,他又振作起来,对水兵报以鼓励的微笑。
一声巨响!“定远”舰后面的水手爆发出响彻云霄的狂喊,有水手跌跌撞撞跑过来,向提督汇报天大的好消息:“定远”舰左侧主炮发射开花弹,正中刚刚逃过北洋舰队围攻倭船之左舷后部,倭船已燃起大火,桅杆正摇摇欲坠之中!
丁汝昌嘴里一个好字刚出口,又是一声巨响,定远舰上水手爆发出比刚才更大的欢呼:继“定远”舰之后,“镇远”舰的主炮又命中了那艘倭船!
期待已久的大爆炸没有传来,那艘倭船没有沉没,而是燃起熊熊大火,拖着浓浓的烟雾,歪斜着消失在“定远”舰水手视线中。
“比睿”号被打的不知死活,同样是老式铁甲舰的“扶桑”号在比睿号横穿北洋舰队阵位之前,已经顶着北洋舰队炮火,亡命追赶日本联合舰队本队去了。在北洋舰队前方,只剩下一艘运兵倭船——还有一艘早已使出全部力气,逃命去了。
跑了一艘铁甲舰,自是不能日本人的运兵船再给跑了。水手通报,刚和倭船交战了的“致远”、“经远”,从舰队右翼赶过来的“来远”舰,从后面赶过来的“广甲”舰,奋勇追击想要逃跑的那艘“运兵倭船”,至于和广甲舰编成一个小队的“济远”舰,战场上硝烟弥漫,或许只有“济远”舰上的人们才知道他们在哪里。
“来远”、“致远”、“经远”在前,“定远”、“镇远”遥遥用炮火支援,“广甲”又从后面赶上来,炮火接连命中那艘运兵倭船,后桅杆被击中,舰桥甲板被击中,首楼甲板被击中,首楼甲板又被击中,后桅杆再次被击中,燃起的熊熊大火中,飘扬着的旭日旗随着桅杆轰然倒下,可没多久,那面旭日旗又飘在了运兵倭船的前桅杆上,过了片刻,一根细木杆在刚被击断的后桅杆处竖了起来,那面旭日旗再次回到原来的位置……
北洋舰队追着逃跑的“运兵倭船”狠揍,“运兵倭船”的甲板上先后腾起浓黑的烟尘,整艘兵船就像漂浮在水上的火山,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回击的火力虽然还是那么凶狠,却也渐渐稀疏下来,准确度也大大降低了。眼看马上就要击沉这艘“运兵倭船”,谁知道……
上苍不想让丁汝昌高兴的太早,就要被击沉的运兵倭船在垂死挣扎中,发射的一发炮弹竟然落在了“来远”舰后甲板堆积弹药的地方……
猛烈的爆炸后,“来远”舰骤然停了下来,舰上燃起熊熊火焰,滚滚黑烟将附近海面笼罩起来,为了救援“来远”舰,北洋舰队不得不停止了追击,让那艘“运兵倭船”逃之夭夭了。
是的,北洋舰队先后给予两艘旧式铁甲船沉重打击,其中一艘生死不知,舰队发射的炮弹也先后让“松岛”、“严岛”、“吉野”燃起大火,至于那艘小小的“运兵倭船”,要不是运气好到极点,恐怕现在已经沉了。可丁汝昌的忧虑却更深了。
拥有绝对优势,却无法击沉一艘小小的运兵倭船,丁汝昌不能不怀疑这是否命中注定。
更忧虑的是北洋舰队现在所处的环境越来越困难。从刘步蟾汇报中,他已经知道右翼的“超勇”号已经沉没,“扬威”号也燃起大火,暂时失去战斗力。“来远”号上的火烟还未扑灭,日本本队却在没受到太大损失的情况下,绕到了北洋舰队的右后翼,在舰队前方,是航速与火力同样惊人的第一游击队。
腹背受敌!
想采用乱战战术,复制利萨海战中奥地利的胜利,可迟缓的航速加上无法占据优势的火力,使得北洋舰队没有冲乱日本舰队,自己却渐渐开始混乱。现在北洋舰队前面、后面都是敌舰,丁汝昌虽然面带微笑,心里却越来越沉,不祥的预感像是重重乌云压在他心头。
“丁军门,‘平远’、‘广丙’上来了!”
丁汝昌点了点头,微笑着轻声道:“知道了,好好干,打沉敌舰!”
水手刚走,丁汝昌微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平远”、“广丙”加入战场自然是好事,可这又能改变什么?丁汝昌知道,两艘增援军舰无法改变北洋舰队接下来的被动。
打肿脸还要充胖子,为了鼓舞士气,就算面对最恶劣的结局,丁汝昌也要微笑着面对他的士兵。
正在装甲指挥室里指挥战斗的右翼总兵、定远舰管带刘步蟾满脸狐疑从梯子上走了下来,来到丁汝昌面前:“丁军门,发生件很奇怪的事情。”
丁汝昌淡淡问道:“什么事?”
“西南方出现一支庞大舰队,现在‘吉野’带领着三艘军舰右转脱离战场,朝那支舰队驶去。”
“庞大舰队?”绷带下丁汝昌眼里露出疑惑眼神:“法国舰队?”
不可能是其他国家舰队。丁汝昌对国际政治的了解,远比国内那些高谈阔论的大臣们高出不知多少。美国明里暗里都向着日本人,英国人明着不说,事实上站在日本人后边给他们撑腰,只有法国人才高喊着中立,谁都知道,法国在远东和英国是有矛盾的。这次朝鲜战争打起来,日本人对法国人戒心很严。
“没听说法国人在这里有这么多军舰啊?
丁汝昌挣扎着从甲板上爬了起来:“走,扶我上去!”
装甲指挥室里,在人搀扶下,丁汝昌举着望远镜凝视着西南方向,弥漫着的硝烟中十来艘军舰若隐若现,那些军舰正高速朝战场驶来。烟雾太大,丁汝昌无法分辨靠近的是哪国军舰,他只是很奇怪,那些军舰他总觉得眼熟。
“这……这是……”丁汝昌口吃了,将望远镜放下来目瞪口呆看着刘步蟾。
“大人?!”
丁汝昌将望远镜递给了刘步蟾:“你看看吧。”
刘步蟾接过望远镜,只看了一眼,就放了下来,张口结舌看着丁汝昌:“这……这……”
刘步蟾看清楚了,望远镜里过来的是一支维多利亚涂装的舰队,这些军舰他很熟悉,最前面两艘中的一艘,就是他现在乘座的“定远”舰。
幻觉?
俩人同时摇摇头。
“是好是坏?”
“大人,我看到前桅杆上飘着是龙旗!”
“那么就是好事了?”
“可……可没听说朝廷……难道老佛爷将颐和园的银子用在这里了?”
“不管如何,第一游击队被带走,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子香。”
“大人,在!”
“掉转船头,先打沉后面的‘松岛’!”丁汝昌意气风发,用力朝下一挥手。
刘步蟾麻利地行过礼,大声道:“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