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统领辛苦了，来，抽根烟，还是带嘴的。”杨治国摸出烟盒，打开后很是小心取出一根，一脸谄笑，必恭必敬递给张凤翔。
“别跟我来这套，拿回去，你小子有什么，直接说什么！”
“这个……”杨治国小心地窥视了眼张凤翔，一脸尴尬。他可以看出，面前的张凤翔肚子里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只是强压着不让它表露出来，自己这时候跑过来，当然得不到好脸色，可他又不能不来，诺诺半天，在张凤翔不耐烦的眼神越来越明显，即将无法忍受，要爆发时，杨治国一咬牙，以最快的速度吐出自己想说的话：“我想回世昌那里去，扫地、端盆子、洗衣服都可以，哪怕让我掏厕所也成！就是别再让我管那些垃圾了。”
“垃圾？”
杨治国用力点点头，无比痛苦抱怨道：“不错。那些家伙什么都不会，不会站队列，不会报数，分不清左右，不会使枪，还胆子又小，你看看他们眼睛，那里面分明是麻木嘛！什么民族、国家概念，他们知都不知道，这些家伙……你让他们排着队，让鬼子一个一个用刺刀捅了，我相信他们也连个屁都不会放！”
“你居然叫自己的同胞为垃圾？”张凤翔面沉如水，话冷似冰。
“唉，当然不是啦，我这不也是急得嘛！人一急，就容易胡言乱语了。算我说错，统领大爷原谅原谅小的吧，不过我可真的不愿意带他们上前线，带这些人过去，分明是寻死啊！我不想送死，我只想消灭日本鬼子！”
张凤翔脸更黑了。
张凤翔当然知道杨治国为什么叫苦，杨治国不过是个小小的哨官，而他却是这支杨治国口中“垃圾”的最高长官！
“要是让我指挥洋枪队就好了！”
张凤翔心中的洋枪队，就是清朝唯一的一支陆战队，张凤翔只在“世昌”号停泊于威海卫时，在船上隔着老远，见过北洋海军的陆战队操练。——无法近距离观察，那些人不允许他们这些“来路不明”之人登陆——在刘公岛锚地，张凤翔只看到过一次，那些身穿红衣的陆战队官兵，看起来像是参加集体婚礼的新郎官，可简单的几个动作，却深深的吸引了张凤翔。
作为一名从陆战队考入军校，毕业后又分配回原军队的少尉，张凤翔自然能分辨什么军队属于衣服架子，什么军队是虎狼之师。威海卫这里驻扎了不少军队，如绥军、巩军、护军，这些军队都属于李鸿章创建的淮军，可训练之疲软，作风之邋遢，让就连知道淮军战斗力在镇压太平天国与捻军之后快速下滑的张凤翔也惊讶不已。
和岸上的那些淮军相比，北洋舰队的陆战队看起来就像一支具有强大战斗力的近代西方军队，唯一可惜的就是人少了点，操场上全拉出来了，也不过三百来号人。但指挥三百只看起来凶横的狼，总比指挥一千头看起来数量多的绵羊要强。
张凤翔早就对这个时代的国人有了足够负面的评价，陆战队给他带来的是惊喜，是震撼，而河防军，却让他清楚的明白自己还在地球。指挥这些麻木的、行尸走肉的国人也就算了，更让张凤翔郁闷的是，在他手下还有一位“奇人”。
这位“奇人”低吟着：“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屁颠屁颠跑到河防军去当名军官，可见了他的手下，又嚷嚷着要退伍，要转业，一边说着要当“雄中雄”，一边又不肯面对一点挑战。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张凤翔自认自己还算热血，听到这所谓的《男儿行》也只有苦笑了。屠得九百万……看来谷寿夫可以当三十次“雄”，而东条英机就能当“雄中雄”了。一边憎恨海那边的刽子手，另一方面却幻想自己是刽子手，看来人性还真是本恶啊！能说出如此话的人，却想当逃兵！这充分向张凤翔证明了什么叫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
这个人就是站在张凤翔面前，一脸谄笑的杨治国。
虽然很讨厌，张凤翔却不得不重视这种百年后，他连瞟都不会瞟上一眼的人。这是张凤翔的无奈：虽然张凤翔想告诉他手下“士兵”的那些军事理论很肤浅，可那些士兵们却很难，或者说根本无法理解，倒是这个怎么看怎么觉得意志不够坚定的杨治国能够很快理解。按照没多少年后的军队官衔，现在的张凤翔算是步兵团长，他可不是步枪排长。兵，还得由那些水兵、学生兵、参加过军训的社会青年带。
在张凤翔眼中，杨治国就是草包的代名词，可这个草包，却还勉强算是一块宝。这就更让张凤翔郁闷了。
张凤翔黑着脸，在杨治国身前转了两圈，直到无行的压力让杨治国的脸色渐渐苍白，他才低沉的开口：“看不起同胞，就因为他们不是你想象中无所不能的兰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是说要当什么雄中雄吗？你的豪情呢？嗯？”
杨治国很苦恼，他自然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也知道老祖宗还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可不吃苦头就能成功，那不是更好？你没看网络上那些点击超高的玄幻、武侠、重生、网游小说，里面的主角哪一个不是运气超好，想什么来什么，各个跟上帝一样，说声“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那些小说里的主角说“要有小弟”，于是什么诸葛亮，什么李广、李靖、岳飞、徐达，全都扑伏在主角脚下。主角说要灭了谁，那他的手下各个都是天兵天将——当然智商和主角一样很值得怀疑，不过这和作者的智商有关。除了智商，战斗力强悍到可以毁灭宇宙——而敌人却全是泡在水里的泥菩萨，还没打，自己就软瘫下来了。
那些书里面人物，哪一个吃了什么苦，遭过什么罪了？就算吃苦遭殃，不用问，那也一定和女人有关，而且是为了后面引出远比海伦更漂亮的女主角拜倒在主角流氓气概之下。
杨治国当然不会网络小说看多了中毒，自以为自己是上帝化身，可他也常常幻想自己不吃什么苦就能好好的享福，这也是人之常情。现在看看……不提什么名人拜倒在杨治国大脚丫下，手下的兵，每一个都蔫头蔫脑的，倒是正朝九连城赶过来的日本兵各个都像吃了兴奋剂的人猿泰山。美女？他连大妈都看不到，就更别提什么美女了。这么多倒霉的事合在一起，杨治国实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小说里写的反派人物了。
没有好运也就算了，铁定丢性命的事情，能不碰，还是不碰为妙。
“想当英雄，又不肯付出，这英雄未免太廉价了点。”张凤翔见自己一席话没什么效果，深深失望之余，脸上不由露出嘲讽之色：“不要忘记，你现在已经参了军，入了伍，你现在是名军人，不再是平头老百姓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你刚才的所作所为知道是什么行为吗？那就是逃兵！现在是战争年代，作为一名军人，谁要有胆子当逃兵，等待他的只有枪毙！”
“我……我什么时候当兵了？”杨治国不能置信地张大了嘴。
“你看看现在身上的衣服，这还不是军人吗？”
“可是……”
“哪那么多可是？在你答应到这里来之后，你就是一名军人！作为军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下达的一切命令！”
“难道让我自杀，我也必须去死？”杨治国看到张凤翔套出手枪，斜着眼看着自己，地下好象出现一个黑洞。“这不公平！人都是平等的，不能干涉别人自由！”
张凤翔将手枪轻轻拍在桌上：“军队还谈什么平等自由？你以为军队是菜市场啊？你不是很能说吗？说说看，那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没有铁的纪律？”
“……”
“出去吧。”
杨治国入木头人转身朝外走。
“回来！——你忘记对我行礼了，记住，你现在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还有，去跟值星官说一声，招集全体将士，五分钟后我要跟他们讲话。”
“是。”欲哭无泪的杨治国强打精神行个军训中学过的军礼，转身离开。
张凤翔望着关上的门出神，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糟，那些没训练过一天的河防军“士兵”已经让他头痛了，而自认不凡的同行们同样让他无法宽心，杨治国这种情况并非特例，张凤翔知道，在这支河防军内充当军官的同事们，大家都以为有着比现在人多出百年的知识，自以为可以当上帝的当然没有，看不起现在人的，却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说实在话，张凤翔原本也有一点这种想法，可几个同事的行为，引起了张凤翔足够的警惕。
大家都是人，谁又能比谁聪明多少？无数的历史已经证明：自以为能当别人上帝的，最后都要为自己这种愚蠢想法而埋葬。
能改变历史的，惟有人民，而不是一个两个所谓的天才、英雄，可现在的这些人……
“给他们希望。”张凤翔深吸口气，挺起了胸膛。
大毛家营距金州不远，金州到旅顺的公路从大毛家营北面穿过。站在土坡放眼北望，能够清晰的看到金州城墙，大毛家营南面的山上，旌旗飘扬的寨子，就是南关岭，在那里驻扎着一营淮军。在东南，越过几个山包，就是著名的和尚岛。
在北洋舰队两艘军舰护送下，张凤翔指挥的三营河防军就从和尚岛旁边的海滩上登陆。一登陆，正在和尚岛炮台的赵怀业盛情邀请作为河防军统领，记名副将张凤翔到和尚岛炮台一坐。大家现在名义上是一殿之臣，赵怀业是正二品的总兵，比从二品的副将为高，何况赵怀业的总兵是实授，而张凤翔的副将还是记名的，属于“遇缺请旨升补”性质。记名副将在清朝官制中处于什么地位？太平天国起义被镇压后，湘军、淮军中记名提督、总兵的就有成千上万，这些人中，大多数想补个千总、把总的实缺都不可得，如此可见，张凤翔的记名副将官职，也就可以吓唬吓唬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小地主。
记名副将算不得什么，不过要是这个记名副将和神秘的舰队联系到一起，就连堂堂的总兵大人也要屈尊一下了。
赵怀业见张凤翔，不过是应酬应酬，何况赵怀业风闻这些海外来的神秘人，怀里藏着无数个宝贝，堂堂山东巡抚李秉衡自从登上神秘军舰，他就乐不思蜀，双脚不再落地，大有把军舰变成巡抚衙门的架势。不光李秉衡，连北洋舰队提督丁大人，自从海战受伤后，也以那艘神秘的军舰为家。听说威海的官员，从那些神秘来客身上捞了不少好处。赵怀业不是湘军出身，从来没有当个圣人的觉悟，既然人家送上门来了，又怎能不去见识见识？
不过是带着张凤翔逛逛和尚岛炮台，看看那些克虏伯大炮与怀字营手中的毛瑟快枪，喝两口茶，说两句辛苦，再拱拱手告别，不大一会的工夫，全套程序完毕，送走了张凤翔，留下了手指一按开关，就会发亮的西洋手表。
从此以后连着一个月，每逢夜幕降临，怀字营的官兵就能看到一个老头手腕不时发出微光，每当微光闪现，那老头都会发出猥琐的笑声。
既然怀字营当家的对河防军表现出足够的厚爱，张凤翔一行人自是顺利上了岸，很快到达第一宿营地：大毛家营。
路程不长，事情不少，别人有什么苦衷打落牙齿合血吞，杨治国却毫无当一名合格军人的觉悟，而这也让张凤翔明白，事情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
不得不说，站在大毛家营外的河防军虽然名称中有个“军”字，但他们跟乌合之众也没太大差距。
张凤翔站在土垒上看着下面，五分钟过后，面前稀稀拉拉站了几十号人，再过五分钟，“世昌”号过来的水兵与海军院校学员终于将大部队“赶”了过来，十五分钟后，那些人才整好了队。
队伍谈不上整齐，河防军的士兵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充当军官的水兵与学员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将他们安排到应该站着的地方，可一转头，那些士兵拢着手在原地跺着脚，三下两下，队列又散了，于是军官们整顿好前面，又去整顿后面，刚把后面安置好了，前面又乱了。
军官们跑前跑后，大冷天的，这些人却满头大汗，到最后队伍还是没有排成形。
张凤翔看着下面松松垮垮，提着锄头、扁担，一杆哨棍当武器的队伍，心里哀叹一声，这样的人，要是在淮军刚兴起时，恐怕送给李鸿章当长夫，他都不会要，可他却要依靠这些人来抵抗日本人进攻。借助其他武装？鬼才知道那些名称繁多的大清军队战斗力有多强，看看赵怀业的怀字营，武器不错，至于其他嘛……张凤翔很怀疑那些士兵都是刚抓来的壮丁，扛上枪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把毛瑟当锄头扛了。能不能打响他们扛的步枪，实在让人怀疑。
反正张凤翔是不会对友军抱有什么希望。何况靠人不如靠己，虽然这些士兵不管怎么看都是民夫。
张凤翔注视着下面的士兵：“弟兄们！”
那些“民夫”抬起头，茫然看着站在土垒上的大人。
张凤翔张开口，却发不出声，不知该跟这些人说什么了。深吸口气，张凤翔将帽子摘下，露出一个光可鉴人的大秃瓢。
下面马上炸了营，那些士兵们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大人。
人之发肤，受于父母，剃掉属于大不孝，大清虽有剃头令，可剃的是前额，而且脑袋后一定要留一条辫子。就算三十年前的“长毛”，那也是以保留原始胎毛为荣。这位张大人显然不是什么和尚，也没听说朝廷任命和尚当武官的，可他脑袋上却颗毛未有。看着张凤翔油光锃亮的脑壳，这些士兵只觉得自己遇到天下最荒诞之事，而且还是极端危险，让人连想象一下都不敢，深怕想的稍微多那么一点，脖子上的脑袋就要与身体道别了。
张凤翔剃个光头，完全是无奈之举。这年代不留辫子的，在统治者眼中，除了和尚，其他不是洋鬼子就是乱党，这两个名号对他指挥军队不会有什么好处，可脑袋上的辫子又不是一夜间就能冒出来的，而且就算能窜出来，他也不愿意拖着这么一个累赘。不光张凤翔，回到甲午年间的人大多都抱有同样想法，——或许有人愿意留辫子，但这种想法却没人说出来——权衡利弊，大家还是全体理光头，又凉快，又不让人太过难以接受。平日里大家戴着朝廷发下来的帽子，后面拴上根随便什么马尾巴或者驴尾巴做的辫子就是，人家看了好受，自己明知道是假的，心里也没太多别扭。
帽子一摘下来，张凤翔心里大叹失策，他原本想在众人面前表现的亲切些，现在看看那些人眼神，人家分明把他妖魔化了。
这当然不是张凤翔想要的东西，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这世上没后悔药给他吃，只能想办法再补救自己原本不多的那点威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