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壬戍。晴朗的夜空下,带着鱼腥味的海风卷过海面,微微荡漾的海浪轻轻摇着夜幕中黝黑的战舰。
远处的海岸上,星星点点篝火朝内陆延伸,忽明忽暗的篝火映衬下,成百艘小艇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蚂蚁,缓慢的移动着。
四点三十分,船钟与银笛声打破了停泊在海面上战舰的寂静。舷窗透出蒙蒙黄色光亮,那是起床的水兵点亮身边油灯,就着昏黄的光线,忙碌地整理折叠自己睡过的吊床,带着叠好的吊床通过舷梯走廊去主甲板报到,完后将那些吊床放在两舷中空的柜子里。
临近黎明,天更加黑暗。起床的水兵在收起吊床简单洗漱之后,开始了清洗甲板的作业。
船钟与银笛惊扰了丁汝昌的好梦。打个哈欠,穿上深蓝色,上绣大块云纹花边,袖口上绣着两条金龙的制服。戴上瓜皮小帽,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走出卧室。
丁汝昌睡得很晚,强烈的危机感让他五内如焚。
丁汝昌出身“长毛”,这是他一辈子也洗刷不去的污点,可这能怪谁?要不是咸丰元年,家乡发生严重灾荒,父母双双饿死,他丁先达又怎么在咸丰三年投奔攻打到家乡的太平军,去吃兵粮?反正了的丁汝昌先是跟着老上司程学启投在曾国荃标下当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把总,后来因战功升为千总,后转入李中堂门下,这才算是找到一块平步青云的梯子,先是参将,再是副将、总兵加提督衔。可就是战功立了无数,同治十三年,刘铭传欲裁去丁汝昌马队三营——没了兵,一个空头总兵有个鸟用?——丁汝昌不过致书抗议,刘铭传就要杀了他丁汝昌!
罢职回家避难的丁汝昌,在家闲居几年,打老了仗的人,闷在家里自是浑身不舒服。想到李中堂身居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丁汝昌思前想后,终于一咬牙,老着脸皮前往天津投靠。还算好,中堂大人还算记得他这么一个人,并将海军事业托付与他。一转眼,由陆转海也有十数载了。
宦海沉浮,丁汝昌已经不是个冲动的毛头小伙子了。光绪十二年,丁汝昌率北洋舰队主力于朝鲜釜山、元山、永兴湾等处操练,巡查洋面,后带舰队奔赴日本长崎进船坞保养,舰上休假水兵上岸,与日本警察市民发生争斗,两方各有死伤,当时北洋水师总查琅威理力主对日宣战,是他,丁汝昌,制止了琅威理的妄动,通过外交和法律途径,解决了这起事件,由日本赔偿五万余元。若放在二十年前,恐怕也不必请示中堂大人,他丁汝昌一定“先打了再说!”。
有实力,才有风度。能通过外交和法律途径解决纠纷,那是因为丁汝昌手中掌握着一支让他自豪的,远东第一舰队,尤其是两艘“遍地球一等之铁甲舰”,更是让他有足够的胆气。可现在……这支年个的远东第一舰队,已经衰老了,几乎所有的军舰,都是光绪十六年前的产物,快炮没有,快船不快,屡屡请求添设快炮快船的奏折,韩变以来与各处交涉弹药、煤炭已经舰船改造的电报,十有八九如泥牛入海,换来的只是那些清流的讥笑。
北洋舰队,原本就将日本设为假想敌。只是在日本全力扩充海军实力时,大清却要顾虑到海防与疆防——日本是危险的,可北方的那头熊同样不善良——无法集中国力于海防大业,在北洋舰队成军后,未添置一舰一炮下,日本海军购买和建造了2439吨的“千代田”号、4160吨的“吉野”号、3172吨的“秋津洲”号巡洋舰,1584吨的“八重山”号通报舰,这些军舰舰龄短,航速高,快炮多。日本岁添巨舰,海军实力迅速提高,可这时候大清的朝廷却同意户部意见:停购外洋船炮军火两年!日本在进步,自己的手脚却被束缚起来。
丰岛海战后,不光朝廷对丁汝昌叱责一日严愈一日,连中堂大人也说“汝一味颟顸袒庇,不加觉察,不肯纠参,祸将不测,吾为汝危之”。呵斥之严厉,就差革职查办了。
朝中大臣礼部右侍郎志锐、御史安维峻、种德祥、翰林院编修张百熙、侍读文廷式纷纷弹劾,朝廷一会儿叫他出海寻敌,一会儿又电令称威海、大连湾、旅顺口为北洋要隘,大沽门户,海军各舰应在此处来往梭巡,言行扼守,不得远离。
足不出户,自是不会轻易与人争斗,可不消灭日本舰队,朝中大臣又不满意,丁汝昌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最后等来的还是“即行革职,戴罪自效”!
此次五艘运输船运送陆军增援朝鲜,为保障这次行动万无一失,丁汝昌受命率领北洋舰队全部主力担任护航。就算全部主力出动,丁汝昌还是心中忐忑不安,他害怕这次行动会再现丰岛海战,不是害怕一艘两艘日本军舰,而是害怕遇到整个日本联合舰队。丁汝昌明白,北洋舰队与日本舰队实力上的差距,不光体现在纸面的吨位差距上。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丁汝昌也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了,他不怕战争,更不怕为了朝廷与日本人的战争,建造这么一支舰队,原本就不是用来当花瓶摆设的,只是战胜了,一切都好,万一战败了,那些大东沟外的运输船又会如何?丁汝昌知道丰岛海战后操江号与高升号的下场,对自己保护的运输船,他不能不担忧。
“尽快卸船!”话是这么说了,大东沟口内水深较浅,五艘运输船只能停泊在距离江口十五海里的浅滩外,由小艇将运输船上四千官兵运送到义州登陆。不光有四千官兵,还有战马、粮秣、枪械、大炮,要快也快不起来了。
整个晚上,丁汝昌都在为运输船队有如龟行的登陆速度,担忧愤慨不已,虽然一再催促,可船少,浪高潮急,距离又远——单趟十五海里,来回三十海里——就算吃水比较浅的“福龙”、“左一”、“右二”、“右三”4艘鱼雷艇拖带木船,从八月十七日(农历)午后到达大东沟,到现在,运输船上人员器械,还未卸下一半。
西边还笼罩在青黛色,东边闪烁着的启明星周围,已经是一片淡蓝色了。五点四十分,东方海天交接处露出一抹橘红,渐渐的,那抹红光扩散开,形成一片红霞,万缕金丝从红霞中散射出来,如血的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五点四十二分,太阳跳跃着升了起来,在太阳下面,是一道黝黑的小岛,小岛周围却被镶嵌上了一层金芒。天是红的,海是红的,翻滚着的波涛,就像跳跃的火苗。朝霞中,有几只海鸥从远处飞了过来。
早上八点,伴随着银笛声,一面面黄龙旗升上了北洋舰队各舰桅杆上。同时,定远舰上悬挂起催促加快登陆,准备午时返航的旗语。舰上水兵有些遗憾,又有些舒了口气——在丰岛海战后,威海卫和旅顺的陆军对海军无法消灭日本海军,极尽嘲弄辱骂,这让水兵抬不起头,同时又很不服气,期待着能好好教训教训小鬼子的机会,这次鬼子没来,水兵们自然有些遗憾。但他们完成了护航任务,能安全回到基地,完成任务的喜悦,又让他们放松心情。
早上九点,北洋舰队开始了每天一次的例行操演,军舰还停泊在原处,锅炉没有发动,蒸汽管排出淡淡的白雾下,舰上的火炮被炮手擦拭的光可鉴人。一个小时后,舰上操练结束,伙房里厨师正在搭理午餐,锅炉工作好了回航准备,浓黑的煤烟通过烟囱,在军舰上空冉冉升起。
船钟敲过八下。丁汝昌正在装饰考究的餐厅里,与北洋舰队总查汉纳根,右翼总兵、定远舰管带刘步蟾用餐,午餐很丰盛,但几个人却全然没有胃口,缓慢的登陆,动向不明的日本舰队,该死的弹药,低劣的煤炭,这些都是几个人抱怨,而丁汝昌扮演和稀泥角色的话题。
军官餐厅舱门被人猛地推开,刘步蟾颦眉刚好发火,正在甲板上值勤的军官冲进来说的话,让他的怒骂全咽到肚子里:“丁军门,镇远舰发现西南方向有煤烟!”
午餐算是吃不下去了。丁汝昌举到一半的银质叉子再也不动,抬头与汉纳根、刘步蟾对视一眼,放下叉子,站起来朝外面快步走去。
站在飞桥上,透过望远镜,在西南方向天际间有几缕淡薄的稍一疏忽就遗漏过去的烟雾。
“没听说还有商船过来啊?”
“难道是南洋水师快船?”
“南洋水师快船都在这里!哪还有什么快船?!”
“会不会是日本兵舰?”
飞桥上,军官们的意见都钻进丁汝昌的耳朵里。丁汝昌面颊一动,放下望远镜:“发出战斗警报,升火,立即起锚!”
一声嘹亮的汽笛声,水兵们奔向扬锚起重机,重达四吨的铁锚在隆隆声中离开了海底,水花飞溅,铁锚安放在锚床上。
“Ahead standard!”
“Ahead standard!”
车钟打到位,随着口令,锅炉舱内蒸汽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连杆来回运动,越来越快,带动左右舷螺旋桨。螺旋桨捣动海水,船艉后碧绿的海面上很快浮现出一片黄色泥浆。
定远号上龙旗与提督旗降了下来,一面巨大的旗帜急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