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已胜券在握的局面,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不仅让迄今为止的诸多牺牲与努力付诸东流,恐怕自己这些人今日也要尽数埋骨此处…一思及至此,不少塾生都觉得心头如堕冰窟,不由得颓然坐地。
这时郝瑟的脸上反倒不见任何情绪,安静、甚至是没有任何先兆地,数道透明隐泛银白的匹练却已自摊开的卷轴面上劲射而出——足踏电光、身萦风雷,下一瞬的郝瑟已如天女临凡,手、身各处漫绕凌厉彩绦,凌空出现在九头人面蛛的头上,竟就是一掌挥下、欲将之直接击毙——!
吃一堑、长一智的人面蛛自是不会让自己绝无仅有的一头被轻易毁去,但眼下在时空禁锢彻底修复前的、这弥足珍贵的短暂片刻里,显然也没有余裕让它安生地养伤!巧妙地调转了方向以避开器官要害,巨蛛拼着背后的空门完全暴露在郝瑟掌下,硬生生地受了这记直接洞穿胸腔的攻击。
奇怪的是,随后其并未反击,反借着这掌的余劲后足一弹、又窜出好一段距离。
见状,郝瑟和冷烨等人初始也是怔愣了一瞬。直至觉察到人面蛛暴冲而去的目标,正是小木头、赵里两人——
身为血浓于水的同胞兄弟,赵里又怎么会不知「赵奇」此刻的想法:只要作为矩子大阵「阵眼」的自己一死,那么此间便再无可以压制住它的人;而这个以白夜「舍身为饵」为基石而建立起来的奇袭作战,也将彻底宣告失败。
拖曳着一条独腿拼命地往后挪蹭,赵里边加紧催动矩子阵的念诀、尽可能地延缓时间的流动以期阻止对方再生,边像是要将嗓子吼出血来地嘶嚎道:「小木头、还不快杀了『赵奇』、快啊——!!!」
「我…我……」面对已近在咫尺的、面目狰狞的「赵奇」…或者应该说戴着「赵奇」脸皮的巨大蜘蛛,小个头儿女孩高举过头的、那把赵里交给她防身用的匕首,却因为胆怯而不争气地持续颤抖着——她甚至连正面直视敌人都没有勇气。对这根本不够成丝毫威胁的虚张声势,人面蛛干脆飞起一足、「碰」地直接将之猛扇到道旁树干上——小木头竟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后方千里驰援的冷烨、郝瑟等人,望见人面蛛的攻势竟如此干脆、甚至没遭到半点拦阻地径向匍匐的赵里身上落下,均忍不住心头一沉、暗叫糟糕——
死亡,正以光速逼近。
每当虚空试图凝实、捕捉,马上就会像脆弱堆叠的纸牌般,被接连推倒、坍毁殆尽。所有规则均断裂成肉眼不可见的、破碎的金色线轨,螺旋形地向后抛掷而去——…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人类明明受限于身处的维度,还妄图超脱、凌驾于时空的格局,最终却连自身的性命都抓不住、握不紧……多么力不从心。又多么愚不可及。
一条发着光的漫长甬道,在无限的黑暗中延展开来。
时间像退回原点后持续逆行的单向轴,他看到许多过去的人与事,像定格的画面逐帧于眼前闪现:小时候踮着脚透过窗子偷偷张望、还在襁褓中的弟弟那张皱巴巴、丑兮兮的小脸儿;还有赵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还是孩童的他与弟弟及其他表堂兄弟一起淘气玩闹、却每每总是被大人训斥;他和赵奇最喜欢缠着小叔父不放,直到他把那些自己做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分给他们,才肯离开那间叔父终日埋头案牍、暗无天日的小作坊……
有一次,个子瘦小的赵奇哭着从镇上学堂里回来、说被其他同龄的顽皮孩子集体欺侮时,是护短的他挥着两个拳头、领着弟弟替他逐个拍门叫骂、打抱不平过来……画面就停留在那个时候,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弟弟,从他的背后探出头来,露出一个边哭边笑、难看至极的笑容,那样子…丑得连他都忍不住笑了——
慢点…再慢一点……男子一遍又一遍于心头枯诵着念诀、就像妄图抽刀断水般。他不是执迷不悟,他只是希望,希望能留住记忆中那两张相对而笑的稚嫩小脸而已…
然而对面赵奇的脸终是幻变而去,逐渐成熟、逐渐疏离…终是变得让他再也无从辨认、最后彻底剥裂、就这么破碎开来…
裂口处,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手掌犹如莲出淤泥般探了出来——
「……呃…?手掌……?」
赵里定了定神,眨巴了下自己的眼睛,还以为依旧是濒死的幻觉:然而那的确是人类的手掌,指间还沾满了斑驳黏腻的血迹,自「赵奇」断裂成上下两截的喉头里探出。只见其轻巧一扳,便让原本血肉还藕断丝连的下颌骨彻底分了家。然而那道深邃的裂缝还在不断扩大、转瞬已如闪电般蔓延至两侧那些原本已初见人头五官雏形的孔腔处——
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最后的一声哀叫,那距离赵里其实只剩毫厘之差的、九头人面蛛的庞大身躯,只是石化般僵滞了数息,便于接连不断、震耳欲聋的「嘭嘭」巨响声中,被炸成了成千上万朵猩红颜色的烟花焰火……
单足轻盈点地,蒙面女孩已稳稳落下。尽管双手满是血污、身上衣裳也难掩数处破损,但她的神态却依旧淡然,这种淡然甚至奇异地给人以某种一尘不染的熨帖之感。白夜照抬头,望着上方血色的天空,那些汲取自亡者的血肉崩解成了细若尘霾的微粒,却依旧保持着爆散之际的模样,奇妙地凝固在了半空之中——无论从何种角度观看,那景象都仿佛像是被用胶水固定般的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无论是外界的声、光还是讯息,在到达矩子的范围内后都会停止,所以外界的景象在我们看来,始终被『理解』为是静止的;可就外边的人而言,却根本看不见内部的情况……」收回沉吟的视线,她若有深意地看向另一旁的赵里:「因为只有『这一刻』的我和你,才真正存在于这个孤立的、必将湮灭于『未来』的时间断片之中……」
也不知有没有真正将白夜照这话听进耳里,赵里浑身虚脱、大汗淋漓地直挺挺翻了个身,像一头刚被从沼泽里拉出来的水牛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妈的…这一把玩的也是够大了……要不是你,我还以为今天可就真栽在这儿了……」
「…论这个可是彼此彼此。」白夜照随口接道,「郦诗组长临走前,不是还交代过你一有机会、就赶紧把我解决了么。」
「……!」怔愣过后,赵里蹩蹩扭扭地道:「我这、这不也没…没答应她么。」话说溜嘴,见对方眼含笑意,这才恍然大悟地佯怒道:「妈的、搞半天你又在诓老子话……」可实际上,他心里却有点发虚,特别正如白夜照所言,刚刚他的豁命一搏已将自己及大阵中积蓄的秘梵几乎全部消耗殆尽,现在只是由于矩子大阵的效用延迟,让这里暂时成了名副其实的「黑箱」,就算对方临时起意做掉他,也不会走漏一星半点儿风声。幸好女孩倒是没有流露更多愠意,反而若无其事地笑笑对他道:「那怎么能不好好感谢一下你的不杀之恩?可是我也没有旁的,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嗐、还以为啥值钱玩意儿、秘密这世上谁没有?我才不稀——」
「你和郦诗,不是都很好奇那夜为什么我没有死吗……?」
闻言,男子这才将信将疑地抬起头,只见对方放飞了肩头的那只白羽鸦,转头向他轻招小手,示意他靠近说话。尽管心里其实有个来路不明的声音,在警告他好奇心害死猫、世上有些东西始终还是不知为妙。然而挣扎良久,他终究还是拄着拐一步一挪地靠近白夜照:「这事儿…里面难道还真有些说道不成?亏我还一直以为只是组长单纯失了准头。」「郦诗杀我之心历久弥坚,又怎会在关键时刻失了准头?」淡淡扫了一眼表情变得尴尬的赵里,白夜照接着道:「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类,不说那记『杀生孽火』精准地命中了心脏的要害部位;就是那火焰本身的莫大威力,也足致整个心肺闷灼殆尽,断断无法活命……」赵里更是纳闷儿:「既然都说得这么邪乎了、那你怎么还能——…」
「我不也说了么,那是『普通人类』的情况。可惜的是…我并不是普通人类。……不,真要说,」顿了顿,蒙面女孩刻意地踮起脚尖、并未有丝毫避忌地偎近高壮男子的耳鬓之侧,其护喉下有如悄声呢喃般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却一如地底那夜的惊雷般炸响男子耳畔:「从一开始,我就根本远非『人类』。而这里——」
——而这里,女孩平静自若地指了指自己接近第四、第五根胸肋之间的地方,也从来就没有所谓人类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