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火车过道里,喧闹,拥挤,人群找寻着自己的位置,列车开始出发,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它终于带着他离开仰淮。外面的冷空气在窗玻上凝结成雾花,凌城擦去一小块,树叶差不多落光了,只剩下几颗松柏,四季常青。
十八年,凌城带着忏悔的心情回到仰淮,迎接他的却是一场无言的离别,他在青春里长时间的等待,终究输给自己。
墨暁安是凌城的初恋,六岁那年,他到仰淮参加书画展,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硬笔字,他是乡镇派去比赛的代表之一。怯弱如他的年纪,在偌大的校园里,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尽管他老远就在众多展出作品里,看见自己书写的《沁园春》,他仍无法跟张扬的城里孩子相比。
跟凌城一起去的还有顾亦诺,她一直牵着他的手,六岁,一年级,多么单纯的时光。一支表演队伍从操场上奔过,将凌城和老师们冲散了,陌生的环境,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以为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孤独绝望。
六月的天气渐热,云彩舒舒展展,他的额头集了细密的汗珠,他瞳孔放大,在穿流如梭的学生里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那道小小的身影出现了,像久旱的及时雨,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红妆,她说:“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孩子吧?你是不是和老师走丢了?”
他看着她,沉默不作声,小小的拳头握了握。她继续说:“一年级的孩子不是很多,我都认识。如果你找不到你的老师了,我可以帮忙。”
经过一棵玉兰树,大片白色花瓣,蜜蜂在上面跳舞,她把他带到广播站,门檐上书写着广播室几个大字。在路上她告诉了他名字,墨暁安,问他名字时,但他缄口不言。
她端坐在椅子上,调试设备,穿着一条白色的蓬裙,齐刘海,披着头发,运动网鞋。右手边的一扇窗户里,白色的光芒,恰好圈在其中,她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尽管那时候太小,不能明白美的含义,但他将那一幕深深刻在记忆里,永不抹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郑重的问,“你不告诉我,我没法告诉你的老师。”
“凌城。”他的声音很小,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随后,一个声音在校园上空回响,我是广播站墨暁安,有一个叫凌城的学生走丢了,如果你是他的老师,请速到广播站领人。
她居然听清了他的回答,那一刻,有一颗石子在心湖里坠落,一圈一圈的纹络散开。六月的天空是如此明媚,操场上传来不绝的喧闹声,他站在门侧,听见整个世界开花的声音。
第一个冲到广播站的是顾亦诺,当她看到他完好无损,她说:“凌城,你没事吧?发现你走丢了,我们大家都急坏了。”
老师半蹲着身体,问可爱的小姑娘:“你真聪明,多亏你我们才能找到他。”
“不客气,老师经常告诉我们,要多帮助有困难的人。”墨暁安一本正经的回答。
老师微笑,然后对凌城说:“我们走吧。”
那天,墨暁安站在红旗下讲话,按照老师一早准备好的稿子,老掉牙的框架和排比句,她只需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摇晃着脑袋,颇有感情的复述,像是一轮皓月,而凌城只是众星里卑微的一员,毫不起眼。
他站在上千人的队伍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牵绊似乎已经开始。
书画展结束,凌城凭借沁园春拿到了一等奖,但他并没有多少激动,一贯的平静。顾亦诺将这个喜讯传遍了整个校园,在静谧的小镇上,孩子们更多的祝福,是希望他成为名扬四海的书法家。但凌城不知道,未来该是什么模样,他的书写只是为了消遣百无聊赖的时间,当四下归于平静,他只能伏案,一笔一划的描摹那些流传千年的字体。时间过的飞快,而他亦小有成就。
凌城靠着车窗,从思绪里挣脱出来,过去的十八年都已经面目全非,六岁时初识,十八年后归于陌生。
右前方隔了一排位置,坐着一个女孩,长发飞扬,她正逗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她的一颦一笑都似曾相识,但他再使劲都回想不起来。他拖着腮,专注的看过去,她浑身上下充满朝气,笑得忘我。隐隐约约传来男孩咯咯的笑声,而她露出浅浅的酒窝,直到后来才发现,她只有一个酒窝,极不协调。
带上耳机,他沉入美妙的世界里,阳光从车窗顶投射下来,暖暖的,既不像夏日的热烈,也不似月光那般冷飕飕的。
不知何时,小男孩被抱走了,她正专注的看着书,恬静得似一幅美人图,长长的睫毛,阳光照得侧脸上的发丝微黄,轻轻颤着。突然抬起头,四目相对,凌城觉得有些尴尬,她却回以微笑。
或许,她早就觉察到凌城的目光,只是书本的精彩超过陌生人,她才没去打断。
列车到了站,恰好女孩对面的位置空了下来,凌城不声不响的坐过去,摘了耳机,问到:“你在看什么?”
“安意如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将书本合上,露出封面上的题目。
听说过名字,倒是没看过,凌城答不上话来,只简单的‘嗯’了一声。过道里来来回回有人穿梭,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在这里相聚,在这里分别。
“故事很美,结局都很悲凉,如果一切邂逅都像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她独自感慨,眸里多了一分哀婉,和跟孩子玩时截然不同。
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他和墨暁安的记忆只停留在,六岁时的那个书画展上,一切美好单纯。他的表情里闪过一丝古怪,都被她扑捉到,问到:“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开心?”
“没有。”他强词夺理。
她并不介意她的谎言,换了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的人?要到哪里去?”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凌城没好气的回答,“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眼里闪过一丝灰色,将看过的书页折卷,合上,放在桌上,“多少有些难过呢,凌城。”
他心中一惊,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怪不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会是谁呢?也许他真的老了,关于过去他不断的丢弃,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痛痒。
“看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她拍着他的肩,努力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凌城致以歉意:“对不起,我真记不起来了。”
“你只记得六岁时见过一眼的墨暁安,却不记得和你同桌一年的我。”她的语气颇为无奈。
凌城恍然大悟,拍着脑门不住的自责起来,她是顾亦诺,一年级的小班长,不过从她的眉目里已找不出小时候的痕迹,他说:“真是女大十八变,你都这么漂亮了。”
“不过这句话爱听,勉为其难的原谅你了。”顾亦诺会心的笑起来,她说,“凌城,你真不够意思,这么多年都没想到联系我。”
“你还说我,当初是谁不辞而别的,这都十八年了。”他埋怨到。
“当初我爸爸要去北方工作,就把我带过去了,这么年过去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仰淮这座城市,当初真不应该离开的。”
十八年,弹指一瞬,他从小男孩变成男子汉了,她由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女人了,一切都在改变,连仰淮也在日新月异。
“凌城,看来你是工作了。”顾亦诺说到。
凌城靠在位置上,双手枕着脑袋,他问:“难道你还在找工作?”
“才疏学浅,没有地方愿意收留我,本来打算考研的,结果以三分的差距落败,一直消极到现在,不过现在对继续深造没兴趣了,正考虑找份工作摆脱啃老的现状。”她回答得云淡风轻,不过可以想象,这三分给她的创伤,应该不轻。
“你爸爸还在北方吗?”他问到。
“回仰淮了,他希望我在仰淮找工作,距离他们近,他们才安心,他们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顾亦诺说她都长大了,不过留在仰淮的好处是,当爸爸老了,她方便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