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妤
我素爱明月。自从来了都市，这爱却无从托付了，尽管我时时在寻觅，却只是时时地失望。月神对于喧闹的城市，实在过于吝啬了。寻常的日子，她从来不肯将皎洁的清光朗朗泻下，只一味地遮遮掩掩，将一些浅浅的若有若无的余光抛撒下来，敷衍望月的人们。就连一年一度的中秋月，她也不肯慷慨一番，仍旧是远远地悬着，仿佛隔着两重天地，又仿佛蒙着万道纱帐，只在遥远的天国微微睥睨着。月儿像被团团浓雾簇拥着，月光淡淡的，像贫血少女的脸。地上空中，只弥漫着薄薄的、烟一样朦胧的光——那一派如水的清辉，满天的铮亮，一丝儿也见不着了！我望了三年的中秋月，我是一次比一次失望了。
徐徐离开高踞着的凉台，我的心总是充满了对如林烟囱、遍地灯光的抱怨。回到怅惘的灯下，我曾给母亲写信，报告说：都市的中秋月，实在不如长街上的一瓣华灯明亮……然而，我曾经有过怎样亲近光辉的明月啊。
那是宁静的八月的夜晚，在我乡居的山村。微微的清风中，我跪在小溪前，梳理湿漉漉的长发。晃晃波动的溪面上，模糊地、曲折地映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隐隐地浮着一串劳作后的怡悦的微笑。四围天籁中，八面幽风里，突然的，如有所使，我停了手中的木梳，缓缓转过身来——呀，一轮金辉的明月升起在我的面前！金灿灿，明晃晃，犹如磅礴初升的朝阳！——我惊讶、惶恐得不知所措了。这是怎样亲近、怎样金碧辉煌的明月啊！她低低地浮在澄静如洗的空中，离我那么近，仿佛一伸手便可以摘下。她又是那么圆，圆得似乎要凸出来、蹦出来了。她的金色的柔光滟滟地泻在广袤的大地上，远近的房檐、树梢，山影、水痕，全都泛出了浅金色的光芒。一阵微风吹过，四野的金光便闪闪地流动起来！——我狂喜地望着这神奇的月色，我仿佛走进了金色的梦境，一切都是闪闪烁烁、蓬蓬勃勃的。我陶醉在这金色的梦中了……渐渐地，月华褪去那罕见的金色，慢慢白炽起来。同时，她徐徐地，几乎让你感觉不到地上升了。于是，她的明亮又令我深深赞叹了——如同正午的太阳，又像银光乍开的新镜！她款款地撒下水银般的光芒，撒下白玉般的清辉，四野立时亮得如同白昼了！——远处堤上的柳条，身旁坡上的桂枝，一齐楚楚地向我伸展过来……我的金色的梦境顿时收束了。我突然觉得，我置身其中的这个简陋的乡村是这么可爱，这些陪伴了我四年的微微的和风、如洗的清空，还有这片广袤的芬芳的田野是这么美丽，这么温馨……久违的偏远的乡村啊。
当然，还有更牵动我的情愫，更令我深深怀念的月华呢。那是大地回春后厦门岛上的第一个中秋月。那一年，我正好回到故乡，有幸躬逢其盛。故乡的人民，以极大的热情，以古老淳朴的风俗，拥抱了这个美丽的月夜，给我留下了极深的记忆……夜幕降临了。环绕着厦门岛的浩瀚的海洋，托起了一轮明月。海面上，无数粼粼的波涛流珠浮玉般地闪亮着，奔涌着，壮阔的海洋载着巨大的明月，载着巨大的喜悦，拉开了中秋夜的序幕。
月光丢下“哗哗”的潮音，独自转过屋檐，穿过窗户，静静地涌入每户人家，给团聚的人们送上了满室清辉！于是，厦门岛上的电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到处燃起了火红的吉祥的蜡烛！扑朔摇曳的烛光下，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团团围坐在圆桌前，开始了一年中最神圣、最迷人的娱乐——“博中秋”！——这是断了多少年，如今刚刚复活的闽台一带传统的中秋节目。家家户户的圆桌上，都摆着特制的成套月饼，装潢鲜丽如新月。里面有大如圆盘、形似明月、上面“嫦娥”、“桂树”依稀可见的“状元饼”，有稍小些的“探花饼”、“榜眼饼”……还有一群既没有馅，也没有嫦娥、桂树的星星般的小月饼。围坐在圆桌前的家人们，不分长幼，全都向着这套月饼，认真地投骰子。假如月神要格外地庇护谁，赐福于谁，那么，他手中的骰子，就会引导他登上“状元”的宝座。硕大的“状元饼”，也就非他莫属了。其他人呢，虽当不成“状元”，但手中的骰子，也总是能把“榜眼”“探花”一类的桂冠送到他的头上，于是，人人都能得着月饼，人人都能得着月神的祝福了！——月华临窗时，家家户户就在圆桌前进行着这美丽而热烈的游戏。一方方烛光摇曳的窗棂里，不时飞出欢乐的笑声。人们在这古老的娱乐里，寄托着欢乐，寄托着希望，也寄托着对已逝的蒙昧时代的怨诉……终于，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起来了，家家户户的“状元”相继产生。作了“状元”或者“探花”、“榜眼”的孩子们，都捧着各自的月饼，奔出户外。于是掀天揭地的爆竹声起来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各式各样的爆竹，爆出灿烂、缤纷的火花，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花瓣一般覆盖在地上。歌声笑声，弥漫在整个空间……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人们：
月华重新照耀在故乡的土地，故乡的人民也以巨大的热情，回报这遍地月光……抬头望去，高高悬挂在中天的，是海边特有的明亮硕大的中秋月。她圆润，安详，静静地放射着柔和的光芒，如同一位美丽恩慈的父亲。海波摇荡不息，载着清澈绮丽的月光，欣欣然向岸边涌来，发出低低的、耳语般的潮音。无限静穆中，似乎听得见故乡人民每一个胸腔里的心声，每一个脑海中的潮音……哦，我难忘的故土，故土上难忘的晴空朗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