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龙
打开门，屋子里是空阔的寂寞，他从来没有发现屋子会这么大，他就那么独自坐着，想了好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起。
这么多年以来，他都以为，是他撑起了家的天空。
及至她去了，儿女在短暂的陪伴过后也相继走了，回了他们自己的家。他独自回到了这个家，这个他自己的家，他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个家才是他自己的，因为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多年来他都以为她，对他来讲，只是家里一道忙碌的风景线罢了，而他是她遮天的大树，有她没她只是多了点点缀而己，可如今她去了，他却是如此地无所适从。
天渐渐地黑了，以前的这个时间她都会端上热腾腾的饭菜，他不会狼吞虎咽，只是斯文地吃着，很少夸她的菜香甜可口，她从不在意，只要能看到他，她就好心满意足的样子了。
他走进厨房看了看，锅碗瓢勺都朝他瞪着眼睛，他退缩了。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漫无目的地走着，好累，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远远地望去，家里黑黑的，没有一丝灯光，好陌生的感觉，以前他无论多晚回去，她都会开着灯在等他的，还会为他端来夜宵，他忽然觉得，原来她才是家，原来有她才有家，这个感觉搅得他心里乱乱的，不会吧，这么多年不是他是家的主角吗，她只是配角吗，可现在没她了，他却有着无家可归的感觉，一瞬间，心疼疼的，难道是他错了吗摸不到门口的开关，他只记得床头的灯，他平时所做的也只是开关那个灯。
灯光昏黄，带来一片朦胧，家里的一切如在幻中，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还是有着那么多不真实的感觉，也许是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好好地打量过这个家吧，现在这么仔细地看着，却有着那么陌生的感觉。以前她总爱亮着这盏灯等他，斜倚在床上看书，对了，她好像很爱看书似的，有时还记些什么，记什么呢，他从没问过，现在却很想知道，是因为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吧。
屋子里到处是她浓浓的气息，一尘不染的家具，排列有序的书橱，还有洁净的厨房。他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心里有涩涩的滋味，以后没有她的日子，家是什么，是这些冰冷的家具吗眼光又触及到那个带锁的小柜子，这是她唯一的不向他敞开的角落，他也从没有想打开过，也许自己对她也有点太不上心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想了解过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这一刻，却那么急切地想知道。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钥匙，有点愣愣地，是她从来也没想到过要瞒他吗，他不得而知。
里面居然不是什么金钱、首饰什么的贵重物品，竟是厚厚的三大本日记，每一页都记得满满的，是她陌生又熟悉的笔迹，他的心忽然间开始生生地疼，她跟了自己快三十年了，竟不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自己是不是太失职，为什么以前就没想过呢。他心里在一瞬间闪过后悔的影子。
打开第一页：
今天第一次见他，高挑的个子，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正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男人，上天怎的如此厚待于我，让我第一次相亲就遇到了他，只是当时紧张地不知说什么，他也不大说话，是腼腆吧。大人们说这样的男孩子老实、厚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大人们说让我们先处着。
“结婚的第一天，他却喝醉了，我心里有着酸酸的遗憾……”
“孩子还没出世，就遇上了恢复高考，他自然不甘落后，积极地准备着，说实话，我是希望他上进的，只是心底有点隐隐约约的担心，担心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女儿出世时他不在跟前，只寄来了信，我已经很知足了，有他暖暖的话语，我的心是热的，为他付出太多也值了，我知道他是不会嫌弃女孩的，但我却想为他生个儿子。地里的活我一点也没耽误，不想让他为家分一点心，这辈子能拥有他对我来讲是最大的幸福。”
“他分到城里了，回来的很少，还说不让我再要孩子，可婆婆说只要有个儿子，就会拴住他的心的，于是我瞒着他又怀孕了，他好生气，我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却不舍得听他的话去做掉这个孩子，我们就这么相持着，这是结婚以来，我第一次拂他的意思。他已经快两个月没回来了，无数个夜晚我以泪洗面。”
“儿子出生后他却是如此的喜爱，经常逗他玩，家里常充满笑声。我常在旁边满足地叹气，这才是我想要的家呀，为了这个家我可以付出一切，为了他和孩子我可以放弃所有。”
“在孩子该上学的年龄，他把我们的家搬到了城里，终于能和他朝夕相处了，我好幸福，乡亲们投来羡慕的眼光，父母也满是笑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早出晚归了，听他说工职也升了，说是什么主任了，那几天他好高兴的，很难得地把一些事慢慢地讲给我听，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久。”
“他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去陪他，他不让，说是单位里派人了，我不放心，哪有生病了不让家人陪的，却不想他向我投来冷冷的眼神，在那些红光满面的人群中，我显得这么多余，悄悄地回到了这个家，也许只有这个家才是属于我的，而他的世界却在戏尘之中。”
“感觉到他不对劲时我的心好痛，想开口却无从开口，每想起此事我都脸红心跳的，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开始变得敏感，有时还会跟踪他，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可有时就是管不住自己，已经好几次了，我没发现什么，心底的轻松感开始向外溢漫。”
“就在我决定再跟踪他最后一次的时候，我看到了我一生的伤痛：在他们相会的房子外，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在做什么，这种心痛不足以用语言表达，我的心变成碎片随风飞散，也许我今后只能做个失心人了。可他却理直气壮地质问我一晚上做什么去了，我看着他，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开始问自己，能不能放弃他，回乡的日子我不怕，只是无法想像看不到他的日子我该怎么过，他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永远，我不能没有他。我会迅速老去，因为无眠！”
“孩子成为我生命的主题，我一如既往地为他做着一切，可已经不是往日的感觉，他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对我有种刻意的好，可这只能让我有更深的伤痛，有时我想如果没有那个曾经该有多好，可现实不是如果。”
“时间在我的麻木中飞快流逝，一次次午夜梦回，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仍爱他。我问那个声音，那为什么不让我忘了那一幕。声音告诉我，这就是现实，爱他就要爱他的一切，爱他就要爱他的一切！”
“我开始淡定自己，既然不能放弃他那就好好地爱他吧，我仍然感谢上苍，让我此生能够和他相随，也让我每天能看着他、拥有他，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吧。”
“终于熬到女儿大学毕业了，儿子也上大学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却感到大不如从前了，有时胸闷得厉害，头总是嗡嗡地响，他仍然早出晚归，我没有把这些告诉他，对一个已不关心自己的人说这些，有些傻得可怜，我爱他，爱得心甘情愿，但我有我的自尊。如果有一天，在他年迈的脑海里能够想起我，想起我的种种好处，我会在天国里微笑。”
“女儿的婚事风风光光地办完了，我好高兴，他也是。可我为什么总感觉累呀，是我的大限到了吗？可我心里却有着淡淡的喜悦，也许早在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对生死看得淡了，此生我很满足，让我能和他同床共枕；此生我有着深深的遗憾，不能让他刻骨铭心地爱我。如果我的死能唤起他的爱恋，那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也许我就要真的去了，亲爱的，让我这样叫你吧，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也是第一次这样叫你。可在我的心里已经无数次这样叫你，现在我要去了，让我真切地叫你一次吧，亲爱的亲爱的，如果我真的去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你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可你的思想仍很年轻，也很清高，不理人间世事，我不知道从不进厨房的你今后要怎么生活。都说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不能陪你到老是我最大的遗憾，此生有你我对生活充满感激，因为我拥有一个最爱的你。可对你我充满歉疚，我知道在我们的婚姻中爱情的魔棒没有点中你。
我很想，很想在我有生之年，把爱的接力棒交到一个你深爱的人手中，让她陪你走过黄昏的时光，让你体验生活的甜蜜，让你感受爱的阳光，我既真爱你，就真心地希望你幸福快乐。后来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权利交由你，让你来选，只有这样找到的才会是你称心如意的人。
我会在天国里为你祝福，我会在天国里向你微笑，也许那个曾经的她就是你的挚爱吧，那么去找回她吧，愿她能让你幸福，愿以后你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
亲爱的，我真的要去了，不管这一生中你有没有爱过我，我都永远爱你，如果千年的轮回之后，你能够爱上我，我会在原来的地方等你，如果你不能爱上我，我会在一个角落里祝福你。
亲爱的，如果你在幸福的闲暇里能够想起我的点滴，那么请记得我的好吧，不要忘了把你的快乐告诉我，因为我会为你高兴的。
对了，你的衣服都放在北边第二个柜子里，书我也给你整理好了，有什么找不到的，打电话问女儿，我都细细告诉她了。还有，你的胃不好，记得要按时吃药。
我去了，我的爱人；再见了，我的挚爱。
嫁给你，我一生无悔。”
他痴呆般地坐在那里，任时光白云过隙般流逝。
心灵被强烈地震撼着，恢复思考的大脑里响着一个声音：你错了，你错了。
他喃喃自语，我真的错了吗，这么多年我从不知道她是这么有思想的一个女人，从不知道她对我是如此深刻的爱恋，她总是默默的，心里却有着这么热烈的情感，她见证了我的背叛，却能不离不弃地等着我。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呀，为什么会这样啊他无语地伤痛，任两行浊泪点点洒落。
当她的日记伴他入眠时，他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稍有空闲，他就会来到她的墓前，对她诉说自己的生活起居，为她讲述开心趣事。
他的心从没有过的平静安详，甚至当儿女也要他找个老伴时，他也是笑着摇头。他对她说，老婆，我接过了你的爱情接力棒，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它送到终点站。老婆，记得多给我鼓励呀。
和风习习，墓前的柳枝拂过他的面颊，他笑了，带着笃定的从容走上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