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总算凉快一些了。
男生从学校出来，整个衬衫都湿透了，沿着黄昏时刻的商铺街道，时不时停留一下，那是为了蹭一下开了空调的店家的冷气。
黄昏算是这个城市里比较温柔的一段时间，v城历来以炎夏声名远播。
就是这样，居然还在走到这条路的交叉口时，身上渐渐干爽了。
轻松跳脱，是最舒服的状态。就连戴在左边胸口的铭牌都嫌累赘，男生干脆取下，随便塞到背包的缝隙。
铭牌大概是什么学校的活动临时制作的，软塌塌没有韧性，用几天就得扔掉。
上面简宋体写着“C中高中部二年级，纪原友”。
嗯，一切还来得及刚刚开始。
晚上去看电影。纪原友伸展一下身体，刚才在学校会场内，坐了好几个小时，无聊又可恶，令人腰酸背痛还不敢开溜。
漫不经心扫一眼路口右边，没有红灯。
走——
一辆车骤然飙出喇叭声，刺耳惊恐。
原友觉得一刹那看见上帝他老人家跟一群饱食终日不用干事的天使。
天空瞬间发黑，晦暗下来。
只是短暂半分钟，原友浑身又湿漉漉了。衬衫和短裤像是丢到洗衣机浸泡了三天三夜。
人在生命最危急时刻，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接着又放松，因此汗如雨水。
“你也是C中的？以前没见过。”原友看见女生的校徽了。
喘息了好久，女生才恢复镇定。接口回答原友，“学校里的女生你都认识么？”这个女生口气淡得像是番茄浓汤没有放番茄。舔舔嘴唇仔细一想，好强烈的讽刺味道。
原友心想你误解了吧，我并不是那些所谓的，天天围着女生打转，追来逐去送东西讨好，没有过几天又换掉的家伙。
请你以后小心走路。虽然跟你不是很熟悉，不过，也不想看见同学出车祸。女生口气还是那么避之不及，与人不愿有所牵绊。但却勇敢地救了人，有点自我矛盾。
不管怎么说，原友嚷着，谢谢你啦，喂，不如，请你看电影吧！
“不用了。谢谢！”女生微微低头，朝着路的另外一边走去。
“等等，真的让我谢谢你啊！请你赏个脸吧！”
女生充耳不闻。
虽然他纪原友不是学校顶尖的风云人物，但是，也算小有名气，因为他的漫画社副社长身份。
回过头再去看看路边。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没有看见交通红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挂着交通灯的巨大铁架立牌，被撞到了，歪斜扭曲成一团。
红绿灯根本就坏掉了。自然就没看见红灯。
至于自己，也确实心思飞到了影院去了。
差一点，死于车头。
就在看见那辆小汽车闪电雷声一般贴近自己的身体时候，须臾之间与司机打一个照面，被人一把猛烈地拖回人行道。
那么猛烈的一把。
那个女生大概使出了她一辈子最大的力气。喘息了片刻才和原友答话。性格，也有点固执怪癖。既然帮人，不愿意被感谢，也不必如此冷淡。
几乎撞死人的车主，看见没出严重事故，也迅速逃掉了。
原友在原地呆滞了一会，捡起落在地上的背包，还好，没有什么东西损坏。看看手机，已经迟到了。算了，电影已经开始了，今天实在没心情了。换个时间再去看吧！
转身，回家。
脑海里，不自觉冒出一个人的背影。白色校服黑色校裙，中短头发，刚好覆盖到眼睛的刘海，面孔清秀。暮色倾斜的光线下，有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在哪里见过。
哦，不就是刚才见过。
就是刚才那个女生的样子。
险些出事的片刻，回头看见女生的脸，大概人脑对这一幕印象格外深刻，雕刻在硬质石头上一样。
暮光四散，眼前的视野恍如金黄之城。美好静谧得太不象话了。完全不像是刚才的空间就要出现鲜血惨烈的车祸。
城市太大，人流如潮水的来往，v城交通管理早就对机动车禁鸣。刚才的一声剧烈的喇叭响动，也消散得像是没发生过，让人还怀疑是不是发生了刚才的被救事件。
是发生了。
手臂还有一道很小的刮痕，有点淤青。
忘了问她名字了。
还真是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优质品格。
有点沮丧。再度原路返回，商铺有些开始关门。天色泛黑，暗沉下来，是夜晚了。
原友忽然笑起来，C中就这么大，难道你以为你是隐形人么？
明天自然有办法找到她。
一个高大的身影与纪原友交错而过。
纪原友挽着背包继续走，他家距离电影院不远，过两条巷子就到了。
纪原友没有跟家里忙碌收拾餐桌的妈妈说话，免得她白白又担心一次。进了自己卧室，背包丢在地板上，仰头倒在床上。
纪原友没有注意与他擦身而过的高大男生。
是一个骑单车的男生。
半个小时之后，这个男生刹车，停在拯救了原友一条小命的女生面前。
“喂，站住。”
身材高大的男生喊女生，声音很动听。
“你是谁啊！”女生后退一步，回答。
男生满脸笑容，上前一大步，一把抱住女生。
“你是谁啊你！”女生重复了一遍。她用力挣扎，面孔涨红。
虽然确实用力挣扎，但丝毫不管用，她恼怒起来，“我要喊人了”。
“我叫郑海漆，男，17岁，就读师大一年级，经济学院管理系，暗恋你好久了，今天来向你告白，我喜欢你。”
女生闭着眼全身颤抖，没有喊叫。
局面僵持。
良久，这个女生扑哧笑出来，“好吧，原谅你。”
“林越彦，你的演技也不错啊！”叫郑海漆的男生松开怀抱。女生长长呼吸了一口空气，“什么演技，你知道我在生气就不错了。”
男生拉起林越彦的手。这，是很熟悉亲密的动作。
“今天教授上课太啰嗦了，讲古代历史的一个故事，都上瘾了，非要跟大家说完才放人走。”郑海漆认真地解释迟到的真实原因。
因此才会约会迟到了。
本来还准备去小吃街，再去江畔看夕阳的。现在没有夕阳了，只有一点月球影子。
“不要紧，这么走走路也挺好。”林越彦微微笑着。她在这个男生面前，露出的表情，与对任何人都不一样。念大学的男生，自然比高中生高大一些。刚好靠在他的肩线。
一团黑影掠过。
草丛窸窣响动几下。
两人停下脚步。林越彦往身边男生的背后站，眉头皱了皱。
“一只小猫呢！不用怕。”郑海漆不以为然，“要不……”他一边说话，作势伸脚准备踢开猫。
这只猫却很大胆镇定，目光炯炯，漆黑闪亮。并且，猫眼如疾速开来的列车，对上林越彦的视线。
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滚挣扎，凛冽死亡。越彦的胃抽动了一下，几欲呕吐，她飞快转移开视线，和郑海漆说话，希望注意力不要停留在那只黑猫上。
“别管它了，我们走吧！”
“你们女孩子就是胆小！”郑海漆略微嘲笑起来，“安啦，我会好好护卫你的。从小你就是这样。”
稍微偏转一下头，越彦眼睛余光看见黑猫已经闪开了，悄无声息奔跑向暗处角落。松了一口气。
鼻端，似乎还有一丝血腥之味。
“有你在，我才不会害怕呢！”越彦这样说。从这个角度去看，郑海漆面孔更加好看，侧面胜过正面。
白日救下另外一个男生的事，她遗弃在脑后。
约会再甜美，也要结束。
不过，还有以后众多次的期待。
被送到家门口，越彦摆手，“晚安加再见。”
男生同样动作，“再见加晚安。”男生郑海漆转身没走多远，在越彦的一连排房屋后，倒数三排，掏出钥匙开门。
住的很近，从小就认识了。
这个地区是新城区，半个小时巴士路程，就到了郊区，那边有山脉和乡村。小时候，越彦常常被郑海漆带去玩。
不知道为什么，走进家，越彦靠在母亲的背后，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点画面。
母亲靠在陈旧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是欢快广告，但越彦发觉母亲的身体在发抖。“怎么了？”越彦紧张起来，问道。母亲转过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好可怜，好……可怜，太残忍了。
越彦大惑不解，心头浮起莫名的不安。
越彦母亲几乎是声音漂浮着，“刚才新闻里报道，有个小孩子死了，被撞死了。放学回家，才7岁的小学生。地上流了好多血。”
越彦与母亲的眼睛视线相对，母亲的瞳孔较之平常放大，如被数据的连接线接驳，无数细微的画面碎片，尘埃一样跳跃，历史纪录片那样颤抖着触动越彦的心脏。
人类每天都有悲剧不幸发生。
只要不去知道，不去了解，那么照样可以安心生活。
海啸一般的难过覆盖越彦的胸口，转过头去，胃又开始不舒服。
这是今天第二次不小心看见难受的画面。
越彦握紧母亲的手，“别难过了，你要不要喝口水。”越彦乖巧地安抚母亲的情绪。
母亲小口小口喝水，平静安定下来，说，“我不看电视了，我去睡觉了。”
“晚安。”
“你的早餐，我做好了放在冰箱了，明天你去上学前，自己加热就好了。”母亲补充说，进了自己房间。
“知道了！”
“以后回家走路千万小心。”林母一片忧恐意犹未尽。
“好，我记住了。”越彦在母亲完全顺从。母亲终于关上房门。
电视里换了别的热闹活泼的节目，越彦有点发呆。那些不愿看见的东西，总是无从逃避，如同细细的银针。根本无心看电视，越彦捂住眼睛。
据说就性别而言。男生多半爱看新闻，关心时事什么的，女生差不多定期买杂志，阅读小说和图片还有生活资讯。
原友在学生会办公室翻资料。高中部一年级（六）班。
林越彦。
这个名字如果不对照人，一定以为是男生。
其实，样子是可爱的女生。
查资料看得眼睛累，原友把报纸覆盖到脸上，有点小困。可是又睡不着。昨天那一幕还真是惊心动魄。
又拿起报纸，慢慢看起来。
照片上是一块马赛克格子，表明做了处理。7岁的小男孩，回家路上，被车撞死。当时因为那条路的进口是狭窄的小巷道，旁边恰好没有人经过，也没有电子摄像头。这一路段前面的路口有摄像头，但又因为几天前红绿灯杆子撞到，附在一起的摄像头没有来得及修理，也没有记录。警方呼吁有知情者提供线索……联系电话是……
好可怜。
纪原友喃喃说了一句。
几乎可以想象到，受害者父母大哭流涕，无比痛苦的脸。
自己平时打球擦破了膝盖，父母看见了也要紧张兮兮叮嘱再三。何况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司机真该死，为什么不小心驾驶。昨天差一点自己也变成同类不幸者。幸好出现了林越彦。
原友闷闷地出来，去教室上课。
暂时也不想去一年级（六）班的教室找林越彦。想到这个女生，总有一丝奇妙之感。明明应该是很友善热心的人，可又像是故意要对事物冷漠无视。
喂，我可是有恩必返的人呐！这可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原友抱住后脑勺，好像面前就是林越彦，他在慷慨陈词对她表白。
直到下午放学，原友去一年级的教室，一排尽头，就是六班。已经脚步够快，六班居然人走的差不多了。太夸张了。
截住一个女生，“请问一下，你们班的林越彦已经走了吗？”
“学长找谁？”
“林越彦，是你们班上的女生。”
这个女生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哦，就是总是低头，从来不跟同学说话的人！刚才老师有事，提前5分钟下课，她就先走了。”
原友打开背包，“我写个号码，明天你给她。别说我是谁，只说是有重要事情！明白么！拜托啦。下次请你吃冰淇淋。”
女生顿时很明白的表情，“了解啦，放心！”
黄昏真美，这个世界的没有生命的物体，似乎都藏有无尽的潜在美感。林越彦忍不住抬头看天，希望抵消恶劣记忆。
那只被猫捕食的老鼠，还在记忆里徘徊。于黑夜中遇见了自己的天敌。人类眼里的弱小黑猫，是它们庞大的恐惧与噩梦。被咬住脖子，渗透出血的皮毛。
旁人永不可见，而她眼前却纤毫毕现。
太不小心，与猫对视到。
只能责怪自己。
之后，是母亲描述的新闻画面。准确说，是母亲眸子再度复写的画面。电视报道虽然大致处理画面。但镜头移动时，快速露出那团幼童躯体……
越彦蹲下身，大口喘气。
她仍然目无表情。但是心脏之痛，唯有自己最清楚。忘记，彻底忘掉。命令自己。
只有遗忘，才可以好好生活。
好希望海漆哥哥在身边。是的，母亲当然了解不少。从小就被他携带着玩耍，标准的大哥哥照顾妹妹一样，竭力疼爱。
渐渐在时日里浓厚的好感，沉淀结晶出一些透明纯粹的物质。一看见他，就会很开心。嗯，是这样的。就是最初的恋慕。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惜大学生和高中生的节奏实在不契合。自己放学要回家。而他可能精彩的大学活动正要开始。郑海漆在大学里也是出众的一位，有别的女生表示爱慕呀。还好，至少，一直还在交往中。
如果感觉不舒服，就去看看天空吧！爸爸这样说过。你所看见的白日天空，其实是太阳对地球最大的光源恩赐。
这世界上的人类，所见的一切都依赖光的作用。物体反射光，刺激人的视觉感官，而后大脑处理为图像。分辨大小，明暗、颜色、动静……
此时的天空，好美。
即便进入夜晚，还会有其它光源存在。那是来自更加遥远的恒星。至于最邻近的月球，不过是光源之光的再度反射。
——你知道么？昨天，前面那边路旁，一个小孩子被撞死，肇事司机还没找到。
——太可恶了。
——我看，一定要判刑。
是琐碎的议论声。越彦停留在原地，忍不住倾听。
——到现在还没线索。那小孩子的爸妈，昨天来了。做妈妈的都哭晕了。
——据说，犯罪者会在一种心理驱使下，返回犯罪现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过去的这一夜时间，足够司机清洗掉证据。
——人的表情那又不能当证据。如果被我看见……我一定会指证。哼。义愤填膺的另外一个年轻声音。应该是经过附近的大学生。
越彦觉得头开始胀痛，这么多的陌路人在关心一件日常悲剧，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肩膀一震，被什么人在背后拍打了一下。越彦愣住，几乎不敢回头。
“林越彦，你还没回家啊！”
终于看清楚，那个人转到面前，“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是你啊，卫荔。”所有的同班同学从来就都没有好好说话过。但越彦清楚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还以为你走得早，已经回家了呢。那好，不用等明天，给你！” 卫荔神情像神秘的小动物
什么？越彦满头问号。纸条，是从什么笔记本撕下来的，写着一串手机号。“说有重要事情找你，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再见！” 卫荔转身准备走开。
“等一等……”
“你打那个电话就知道啦！”卫荔回头说。
越彦等待的就是这一眼。光线承载无尽的信息，以别人的眸子为中转，一瞬间看见教室门口发生的一幕。
原来是他。
被越彦一把扯回原处，从路的边缘回到人行道，避开一辆速度非常惊人的小汽车。男生因此得救。
迫在眉睫近在咫尺，不能不施加援手。但越彦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是因为她可以觉察到要发生车祸的征兆。当时没有仔细去观察男生，也不想被什么感谢，邀请看电影吃东西牵绊住。
越彦深深呼入一口空气。这个男生想做什么？从卫荔的眸子，看见一张有所企求的面孔。隐约的心思，估摸可以猜测到。是一张足够吸引女生的面孔，说话时候，眼里流露不可抑制的聪明光芒。
不过，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可以与郑海漆媲美。再好的男孩，也赛不过郑海漆在她的生命里，经由时光漫长积累的质量与重量。
越彦轻轻揉掉纸条，找到垃圾桶，丢掉。垃圾桶在一个小型电线杆旁边敞开大嘴，散发出臭味。
与此同时，一个男人斜身靠在电线杆上，抽完烟，烟头丢向垃圾桶。
怎么能这样，还没按熄的烟头多少会有引起火灾的危险，这个人太没有公共道德。男人背对着越彦，越彦却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背影有一种极力克制的颤抖的紧张，水波一样扩散开。
心脏迅速收缩，急速跳动。
背面也可以看出衣服是质料优良的西装。
男人忽然转身，视线与越彦一弹而闪，步履很快，在这条路的转弯处消失。
雷击电掣一般的痛苦，绵绵不绝覆盖了越彦的每个可以感觉痛苦的神经细胞，耳膜胀痛两脚发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