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是早上准备割脉，不小心划破的。这种方法太脏，因此，还是换成吞服安眠药。他——他已经死了。”梅太太无比忧伤，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我们商定了，我要收拾干净屋子，后一步走，出于确定他不会挣扎后悔的考虑。我们要去陪伴小德。”
小德，米德，就是那个无辜的小孩子的名字。
“小德好乖的。老师总夸奖他听话。”梅太太双手交错在一起。
“小德那天回家前，还在路边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妈妈，我想吃香菇玉米汤，我说好啊，路上小心，妈妈现在就做。等你回来就可以喝了。”
“小德最爱喝我炖的汤了。”梅太太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露出一颗虎牙，还有一个乳牙掉空的黑洞，但是笑容无邪天真，戴着一顶遮阳帽。短裤球鞋，旁边是几个同学。
梅太太看着照片，微笑起来，然后贴回胸口。“老是嚷嚷着生日一定要把全班同学都接到家里。我还跟他说，不行，人那么多，会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又要害妈妈收拾一整天。小德，你一定很孤单，很希望爸爸妈妈去陪你一起玩吧！”
越彦鼻头一酸，看见了自己的眼泪已经滴落。
“你想邀请多少同学都可以的，小德。妈妈还会准备很多好吃的招待他们。”梅太太将照片放回怀里。
“如果你那天早点回家就好了，那天我去接你回家就好了。你爸爸没有去参加什么活动，也会跟你走一条路，说不定就碰到一起，有你爸爸在旁边，就不会出事了。”梅太太自言自语着，一时间似乎完全忽视越彦的存在了。
“如果你没遇见那个魔鬼！那个魔鬼，凶手。”梅太太声音拔高，尖利起来。又低下去，温柔哀伤，“不过他死了。这样，小德你也瞑目。”
“你们昨天晚上动手的？”
“对。”
“你们怎么做到的？那个凶手，关在监狱里。”越彦小心翼翼措词。
“很奇怪，很奇怪。小德出事了，我每天都很难过，我恨凶手，恨自己为什么没照看好小德，一个星期前，我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家里的床上，小德爸爸和我，都躺在公园里，那个公园，有一座摩天轮。小德曾经去玩过，说想以后再去玩一次。但是，一直都没有带他去。也是说的，这次生日的时候带他去。”
“是什么公园？”越彦低声问。
“海德公园！”
那是在离这栋房子非常远的另外一个城市，即便是坐子弹头火车，也要3个小时。越彦想起在晚上见到他们，转瞬即行出很远。
“渐渐，我们发现，只要是晚上我们提到的话，都会做到。”
“我们说到，为什么那个凶手没有判决死刑。为什么！为什么？”梅太太瞪圆了眼睛，看着空气。米先生无声无息匍匐在旁边，越彦极力控制自己的恐惧感。
“果然，他死了。”梅太太笑了，很平和安定。她的眼眸满溢实现了心愿，血偿仇恨的满足。越彦觉得自己的胃似乎在翻涌。但很快，梅太太眸子里的光芒黯淡，喃喃自语，“我们杀人了，是我们杀死了他。他们也好可怜，不，他该死。他们养出这样的儿子，害死我的儿子，他们活该。”
是的，越彦看到后继新闻报道的画面里，另外那对痛不欲生的父母。因果律的因果，残忍而遵守规律。
越彦终于忍不住，冲出屋子，呕吐起来，篱笆里的蔷薇主人无心照料已经掉落枯萎，呕吐物加剧了枯萎的污秽。
当越彦听见重击的声音，回头，梅太太躺在水泥台阶上。正是从楼顶对应唯一的坚硬地面的线路。
警察问，还好吗？需要帮助吗？待会要麻烦你跟我们配合下工作，做笔录。警察对这个面色苍白，可怜兮兮的女孩子，也很同情。目睹自杀，无论如何不是愉快的事情。
越彦只是点头，无力说话。
这个时候她特别渴望母亲在旁边，最好，在母亲的怀抱里，回到最无知而天真的孩提时期。什么都不要知道，什么都不要关心。只需要以啼哭来要求母亲给予食物，要求父亲照顾好自己。
既是温性母爱绝伦的无辜母亲，又是脆弱抱怨自己的绝望亲人，还是，报复迷障心智的残忍魔鬼。这样复杂体的生命，便是人。越彦得见的人性一直如此，如同坐在最深切的悲伤河流中。
再多的美好，也填补掩盖不了暗黑之恶的命运与人性。当悲剧轮到个体，覆盖之后几乎没有出口，无法解脱了吗？他人只能哀叹他人的命运。只有不存在的神，万能而救赎所有。但，神却从来没有显现这样的奇迹。历史充满了堆砌虚构的传说。
越彦仰起头，警察局的天花板，菱形的花纹，重叠交融，令人眼视线重影，层层激荡开。
慎取的视线，落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典型的白种人。相貌有几分男子迷人之处，但是，这个男人显然也才看过表演。他的手里捏着一支酒。慎取和原友没有研究了解，不然他们会惊叹，居然把价值一千美金的红酒当啤酒一样，随口就灌。
但慎取听见了这些句子，“哈哈”“死的好”“好啊！我是怎么都花不完了”“谢谢你受益人写我的名字啊！莎莉，女巫都该被火烧死。”“不用听你那毛骨悚然的声音了。”
“谁是莎莉？”原友问。慎取一拉原友，“我们跟上他！”
那个男人进了一间漂亮的酒店，看起来是高级星级酒店。原友已经动脑筋估测，“女巫什么的，就是那个离奇自焚的女歌手吧！这个男人，说不定是她的情人。然后，女歌手买了高额保险？但是保险金哪里有这么快就理赔的。”
慎取只是“嗯嗯”回应几声，拉着原友坐到酒店大堂的休息室。原友醒悟过来，“啊，你找的这家表演魔术的店子，跟女歌手出事的店，很近啊！有预谋的吧！”慎取撅嘴：“纯属巧合！”
“我们只有傻等有用么！谁知道他会不会下来。明显就喝醉了。”原友看着慎取。慎取两手一分，“那怎么办呢？”
“当然是主动出击呀！”
海漆绝对没有想到，在他离开后，安田教授居然主动出现。“你好。孩子。”安田教授的口吻不再咄咄逼人。海漆摸不着头脑。
“那个，您，怎么会在这家快餐店？”
“我也喜欢吃快餐啊！”安田教授笑容可掬，完全和家中的严厉防范判若两人，“你不要介意，孩子。我怀疑我家中，被监控。”海漆领会，“所以，在这个嘈杂偶然出现的地方，反而很安全！那么，您相信我说的话！”
安田教授也吃了一块鸡翅，动作幼稚，手抓舌吮，擦擦手，倒像是吃，可以排解晦暗心情。然后，回到正题。
“相信。并且，我很不愿意相信，但却，不得不相信。谢谢你来告诉我消息。”应该是工作良久，所以，中文表达很好，但依稀还是有外国人的口音，“我的太太，她终归还是去了那个地方吗！”。是的，安田教授的理性与感情，如矛盾在旋转交替。
“待会，你不要说话，跟着我走，但保持一定的距离，差不多3米吧！”安田教授起身，海漆按照他的要求而行动。
直到安田教授走进一家大楼的地下车库，对海漆招手。两人并列进车，安田教授驾车，陌生环境，海漆对路线全然无知。
任凭安田教授盘旋、拐弯，经过钢索跨江大桥，又似乎看见了田野。
最终，重新进入一间地下车库。安田教授打开一扇门。海漆觉得自己漫游到仙境了。
这几乎是一间宫殿一般的地下建筑。穿过走道，自动玻璃门感应而开，各种金属色泽的器具陈设，搭建在空间内部。其中头顶有一方是透明的，望见群星璀璨。
“虽然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就是三个区间。”安田教授介绍，“一个是我的休息区间，很普通。不过，我安装了舒服的智能技术家居体系。还有一个区间是我的研究室，空间最大。现在，我们所在的，是我不休息，也不工作的区间。”
“不休息，也不工作？”那算是什么状态呢？海漆不懂。
“悼念！”安田教授躺下，长椅自动倾斜成靠椅。那一方透明天顶，伸缩几下，迅速扩大，安田与海漆，就完全笼罩在星空下。
浩瀚，超过人类极限的不知起点，不知终点的宇宙。海漆被眼前的美妙夜空打动，不可讲出的感动。
“是一个关于我和M的故事，有兴趣听吗？这个故事，也跟你知道的X有关。我想，这应该对你有帮助。”安田教授闭上眼睛，整理记忆，思考从何说起。
海漆点头，当然要听，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探究全部答案。
“我的太太，也就是你遇到的M夫人，就读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后来，到东京理工大学做访问学者。我们再次见面，非常愉快。虽然已经各自专业不同。她和我一样，也是混血家庭。有四分之一荷兰血统，四分之一的中国、日本、奥地利血统。因此，看起来她还是以亚洲人样子为主。”
“我们很快就正式交往了。并且，最终选择了到S市任教。她对哲学的探索，常常回避不了很多终极问题的思考。而我，也被她所影响，酝酿出合作的念头。最终，我出版了一本交叉学科的《偶然与必然》。”
海漆知道，他就是最先找到这本书的。
“人之所以成为人，这种进化结果，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安田教授的语音，因为空间空阔，眼前景观辽远，愈发飘渺。“简单说，一直以来，有人认为，人的进化潜藏着必然的规律，这种类似计算机命令符的指令，促进人类的分支进化。其它生物都没有人类只有的进化出智能的条件和能力，以及机遇。”
“当时我还没有完整整理好思考，距离出版那本书，还有好多年。很偶然的机会，我们遇到了一个学者。”
海漆顿时竖起耳朵。
“他叫斯赫尔博，当时已经60岁。是著名的图书馆学学家，博览群书，渊博之极。并且是他所在的A国的国家图书馆馆长，我们与他的偶遇，是因为到A国图书馆找一份资料。M单独去拜会了斯赫尔博馆长。”
“M回来后，我责怪她为什么一个人去。还有，拜会谈到什么内容？M守口如瓶。我很生气。最后，我们发生争吵，还冷战了一段时间。”安田教授懊恼起来，但眼睛仍然闭着。
“我本来打算就此搁置，因为我们很相爱。但是，我发现她还跟那个馆长在通信。我忍不住怀疑起来。有的科学家虽然比常人有智力优势，但情感水平却类似。我——偷看了他们的通信内容。”
海漆“哦”了一声，他可是一直睁眼，聚精会神聆听。
“原来他们探讨的是，一个隐蔽的发现。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直存在着为数不少的异能者。有些强大的能力，甚至可以造成时间、空间的扭曲错乱。但奇妙的是，近现代的资料，大幅度减少。起先他们猜测是因为现代科学的发展。”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那位馆长认为，一方面，异能者学会了生存之道，唯有隐藏，才能够拥有普通人的生活。”
“另外一方面，他们的数量在显著的减少。”海漆终于可以切合话题，“是因为出现了清异师。”
“正是如此！”安田教授忽然叹息了一声，“而最叫我吃惊的是，M，我最爱的妻子，告诉了馆长，她自己就是一个异能者。”
“啊！”海漆明白了为什么安田教授会怀疑了。M夫人必定是生活中，有些细微的奇怪表现，只是从前没有可能联想到是异能者。
“我开始观察，最终发现那是事实！”安田教授终于睁开眼睛，“她拥有封闭空间的能力。制造出一个不被外界发现，内部则用意识控制，可以布置出幻觉的空间。这种能力从小就困惑着她，所以她才选择了哲学。”
“斯赫尔博馆长因为年纪大了，卸任图书馆馆长后，从事写作，发表了一些小说。这些小说，含蓄隐晦提到一些奇异现象。研究者们只是当成文学作品，但我和M却知道，那是潜藏在我们世界里的真实存在。我决定协助她，探寻异能的始源。”
“经过漫长的研究，有一天，斯赫尔博先生来信，说他发现了时空与记忆的漏洞。”
时空的漏洞？海漆问道，“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异能者消失，甚至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与接触的人，会删除异能者存在过的相关记忆。但是，清异师自身，却总有少数的记忆无法删除干净。因此，这个漏洞终于被斯赫尔博先生警惕觉察。”
“我，还有她，开始关注清异师的存在。希望能够直接接触到他们，获得第一手资料。但我没有想到，很快，发生了空难。”
“M夫人就是在空难里失踪了？”
“对，因为是在海洋上空出事，作为遗体搜寻不到者，确认为死亡。我，获得了一大笔赔偿金。”安田教授苦笑，“那次事故，多数人受伤，但却不致命，只有三人丧失，一人失踪。堪称航空事故的奇迹。飞机坠毁，损坏严重，居然死伤人数那么少。”
“我觉得，空难并非刻意制造的。只是恰巧，当时她一定启用了封闭空间的异能来救乘客，此刻，飞机上也有清异师，因此——”
“被遣送到了时间荒野！”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没有死。只是不在我们这个空间。这些年来，我常常梦见她回到我的身边。”
“你所说的光体消失，才是最终的死亡。生命体的能量彻底消亡，讯息完结。”安田教授面孔，终于彻底笼罩在哀伤中。
“我则继续与斯赫尔博先生联络，交流发现。我在梦中，得知到X的存在。后来我才确信，那是她的意识，抵达到我的脑海的，部分残余。”
“时间荒野内的人，记忆会衰减，错乱。M夫人说她最后才记起自己的身份。”海漆也难过起来，“对了，我要对您坦白说，我，我也是清异师。”
这一点，安田教授倒有点意外，“那，她为什么会找到你传递消息。并且，希望我能够帮助你？为什么最后一面，却不来见我——”哀伤之外，添加惆怅若失。
海漆想起费西蒙来，“或许，因为我发现，原来我的清异师异能，是不自觉运用的。不对，应该是说，我厌恶自己对这种能力的运用。”
海漆解释：“在我非常小的时候，曾经送离一个我很喜欢的人。大概是这样的潜意识，使我身上存在了一种矛盾。职能和情感的，矛盾。”还有越彦，海漆此刻觉得，会不会也是因此，面对所爱之人，自己背弃了所谓的“职责”？
“M夫人提到，异能的诞生，是因为越过临界点。”海漆补充说。
安田教授点头，“这一点，正是我和她共同研究的结果。”
无限星空倒向逆转，阴霾、尘埃、泥土、雨雪，彼此追逐不止。一直手指紧抓也不是办法，韩蔷撕下裙摆的一根布带，绑起爷爷和自己的手腕。韩爷爷的表情却平淡无畏，像是对一切都不紧张。
“爷爷，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你如果觉得闷，就跟我说话。”韩蔷其实困了，困得想要马上睡觉。韩爷爷只是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小蔷要听话，哪里也不要乱跑。”
在这样的空间里漂浮着，温暖的抚摩如同冰天雪地跋涉后，步入正当最好温度的温泉泉水，消融一切倦怠。韩蔷无法自控，终于眯上眼睛。
醒来，韩蔷猛然一抓，还在，布带绑着手腕，爷爷则在一旁也闭上了眼睛，仿佛也陷入睡眠。韩蔷调整自己的动作，避免惊醒爷爷。爷孙面对面，一如小时候，父母不在家，由爷爷照料自己的午后。
——那样的午后，一起躺在清凉的编织物凉席上，吹着风。夏日的光照，令一切事物都熠熠生辉。那时还没有失明的爷爷，发出轻微的呼噜，悠长如需要修理的风笛。而自己已经被吵醒，清醒过来后，小孩子恶作剧心态发作。
自己做了些什么呢？悄悄爬下席子，找到爷爷写字的钢笔，捏出墨水抹爷爷的胡子。这样爷爷就会白胡子变黑胡子，返老还童变年轻了。
爷爷，睡眠里探手摸摸自己的脸，顿时大花脸。后来，爸爸要打自己的屁股，妈妈劝阻，爷爷干脆抱起自己就跑到外面逛街去了，顺路还买了冰淇淋给自己吃。对自己宠溺无边的爷爷，在爸爸妈妈去世后，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后来，自己的未来之眼，被自己确认。爷爷，居然也是异能者。爸爸倒是平凡如斯，没有任何异常。仿佛，是祖孙的隔代遗传，这份血缘的纽带，更加密切存在于生命中。
在时间荒野，抽离掉人类生活的喧嚣琐碎，没有功课，没有事业，没有老板，没有员工，没有业绩，没有薪水，没有超级市场没有学校没有公司……记忆是唯一可以抓得住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