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林赶到火车站派出所的时候,叶中华已经把电话打到了派出所。所长亲自接待了我们,很客气地给我们倒茶递烟,并散发他的名片——从他的名片里我们知道他叫韩伟国。韩所长一个劲儿地打探我们怎么能认识叶处长?和叶处长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叶处长平时有了事情,都是他手下的人打电话,哪犯得着他亲自打电话?接着,韩处长把自己对叶处长的敬仰之情和崇拜之意表述了一番,显然有让我们转达的意思。他说公安局的那些处长,他服气的并不多,都是靠关系上去的,要文才没文才,要口才没口才,但叶处长不一样,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不讲话则已,一讲话就四五个小时,还不拿底稿;听他讲话就像欣赏交响乐,简直是一种美妙绝伦的享受!他讲话中的“这个”“那个”,没有金棒磨成针的真工夫,是不会把鼻音拖得那么长的,也不会有阴阳顿挫的节奏和韵律的。一句话,韩所长对叶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韩所长让他手下的人押来了小林。小林长得和大林有点像,一样的眉目清秀,一样的身材颀长;与大林不同的是,他剑状的眉毛异常浓黑,头发犹如铁刷,直直地竖立着。我记忆里的小林是个顽童,而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已经有了零星胡须的小伙子,这当然让我吃惊;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他无疑遭受过很严重的身体伤害:上衣的纽扣掉了两枚,胸前的衣服被撕裂,露出的胸膛似乎曾经被某种利器划伤,留下两道长长的血印;裤子也被撕扯成了一绺一绺的;光着脏兮兮的脚片,鞋子不知去向。
小林翻开眼皮,瞥了我和大林一眼,然后就垂着头,牙齿紧咬嘴唇,流露着深深的不服气。
大林想上前,搀扶一下小林,但却被韩所长断然制止住了。韩所长的脸上一扫刚才和蔼的笑容,变得非常严厉。韩所长对着小林说,你犯的错误已经触犯了刑法,你知道吗?看在你初犯的分上,我们决定不对你提起刑事指控;不提起刑事指控,并不表明你没有过错,你知道吗?
小林低头不语,牙齿把嘴唇咬得更紧。
韩所长接着说,你现在必须认错,认了错就立刻放你;不认错,我们只好把你交到看守所去。韩所长说着,扭头对我和大林数落起了小林,说小林是个很罕见的牛跟头,自从进了派出所,始终不认错,宁死不屈,战争年代可以当江姐;可惜现在是和平年代了,在这样一个年代里,还想做个牛跟头,那对不起,只有吃的苦头,没有占的便宜。
我和大林都鼓动小林认错吧!认个错就能换得自由,何乐而不为呢?
小林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喷射出一股股的怒火。他声音很小,但语气却很坚定地嘀咕道,我凭什么认错,没有错你让我认什么?
韩所长的口气也充满了火药味,他厉声呵斥道:你煮熟的鸭子,身子软乎乎的,嘴还邦邦地硬?你没有错?你没有错难道我们错了?你还有胆量和国家的专政机关对抗,我倒想看看,咱们谁对抗得过谁?我现在就给叶处长打电话,大不了我亲自登门向他负荆请罪,再大不了我这个所长不干了!多少不可一世的人都被我像面团一样地揉搓,我还不信就敲不烂你这个牛跟头!
韩所长说着,就抓起桌上的电话,准备给叶中华打。我和大林不约而同地冲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电话。我们一唱一和地给韩处长解释并道歉,说小林年幼无知,对社会是毛蓝还是乌黑根本就不知道,是拿着石碾子打月亮哩,既不知道轻重,更不知道高低;韩所长您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您千万不要和这个毛头孩子计较;他不认错,我们替他向您认错!
向我认错?韩所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按你们的说法,好像是我和他有什么私人过节?向我认错没有用,必须向法律认错。
我们都说是啊是啊,应该向法律认错;您是在执行法律,您是公正的;您教育小林,是为了他好,为了他以后走得端行得正,我们特别特别地感激您!
就在说话的当中,我给大林使了个眼色,大林趁韩所长不注意,迅疾拉开办公桌的抽斗,把装有三千元的信封,塞了进去。韩所长用余目瞄见了大林的动作,但却装作没看见。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有所转换,由阴云密布变成了多云间晴。他语调也舒缓了许多,甚至有那么几分语重心长,说叫一个已经构成刑事案件的犯人认个错算过分吗?本来是要小林坐三五年牢的,而今一个错都不认,叫他这个当所长的实在不好办了。
我们再次劝说小林认错,口头认错难为情,在纸上写几句承认错误的话也算数。但当大林把笔和纸递到小林面前时,小林还是那个老模样:不认错就是不认错。大林气得眼里冒火花,他挥手打了小林一嘴巴。但打也不起作用,小林依旧不低头。
从下午到傍晚,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小林的顽固态度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韩所长接到电话,有人约他打牌;他看了看表,一副极不耐烦而又急于离开的样子;于是他就让大林替小林写了几句话,然后冒充小林签了字,按了手印,小林才得以释放。
大林去商店给小林买了一双鞋,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小林穿上。当他看到小林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时,禁不住哭了起来。我问小林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去和城管打架?小林鼻孔里冒着粗气,甩出咬牙切齿的一句话: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狗日的,就会欺负人!
我问谁欺负谁了?
小林说他刚从火车站出口出来,想到电话亭给他哥大林打个电话;走到半道上,却看到一群城管在殴打一个老头;老头占道经营了,在道沿上摆了个冷饮摊。城管们一脚将冷饮摊踢飞,还将老头围住暴打。小林看不下去,就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人?仅仅问了这么一句,令他没想到的是,一个城管上前迎面就给了他一拳;更没想到的是,其他城管都朝他围拢过来。他们六七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齐向他开战。他们有的用拳头,有的用脚掌;还有一个很变态,他把手伸进小林的裤裆,捏住小林两腿间的那个东西,差点将它拽断。小林在部队学了几招拳路的,对付两三个人没问题,但因为他们的人实在太多,又都是些半吊子小伙子,小林还是招架不住,被他们打倒在地,任意凌辱。打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强行推进那辆工具车里,然后押往派出所。小林对派出所抱有幻想,觉得派出所应该是个讲理的地方。可谁知道,派出所民警连整个过程问都不问,就又把他打了一顿。那个韩所长,真是个王八蛋,他搜了他的口袋,把他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也掏去了;更可恶的是,他连小林女朋友写给小林的情书,也都要掏出来看几眼,然后将情书撕成碎片,扔进垃圾篓。有错的不给没错的道歉,却要没错的向有错的道歉,有这样的道理吗?小林气呼呼地说着,一脸遭受冤枉的无辜的表情。
我说小林,好汉不吃眼前亏,道个歉就能得到自由,孰轻孰重,你能掂量不来?
大林说小林你就是个犟,就是个犟;道个歉是挖你的眼珠子,还是割你的舌头,就那么难吗?
小林说道歉不就是承认自己错了吗?没有错的人为什么要承认自己错了呢?他们应该向我认错!他们应该向我认错!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公理了!
我说小林你太幼稚了,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公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