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酒桌上,刘奇表现得并不那么狂妄;在幽幽的灯光里,侧面看去,他竟然有那么几分腼腆。说到自己的童年,刘奇眼睛里竟然泪光闪闪。他说那时候没饭吃,他就到坡地里,拔着野草吃。他并不知道哪些野草可以吃,哪些野草绝对不能吃。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就像一个空空的面袋,肠子像枯萎的麦秸一样直往一块儿蜷缩。他见什么都吃,野草吃了不算,连蚂蚁和屎壳郎也往肚子里填。结果呢,还没从坡地里走回家就感到肚子疼。他住院了,呼吸几乎停止,医生诊断他中了毒。在医院里躺了八天,他才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出院时,他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体重才五十多斤。他父亲背着他往回走,走了一路,哭了一路。
刘奇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怎么读书,但他很尊敬读书人——说着他就和我碰了一下杯——他之所以选择了屠夫的职业,也是有多方面的考虑和原因:原因之一就是他家里穷,被人瞧不起,干别的没人要;原因之二是他从小就对肉有一种特殊的迷恋,看见肉就掩饰不住地流口水,但家里穷,一年四季只是到过年的时候才吃一回肉,而且只有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片,牙尖挂那么一下,还没咂摸出肉的味道,肉就从喉咙里消失了;原因之三就是做屠夫可以锻炼人的胆量,杀猪杀惯了,见了再厉害的人都不怯场。人和猪没有太大的区别,一个共同的特性就是都怕挨刀子!当然,当屠夫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屠夫”这两个字,就像胎记一样在他的身上擦洗不掉,就像影子一样在他的身后切割不断。那个四处告发他的金炳,不就是拿他的屠夫身份做文章吗?还有人大的那些婆们爷们,看他不顺眼,竟然多次有罢免他乡长的动议,胡说什么以一个屠夫的素质,做乡长不合适。都是些什么鸡巴?竟然拉屎拉到他刘奇的头上来了?对这些,刘奇都不怕,总有一天,刘奇要叫那些与他过不去的老顽固们,死也要死得很难看;但在刘奇没动手之前,这些人在刘奇的眼里,和讨厌的虱子差不多;虱子痒一痒人,最终也不会把人怎么样;但虱子如果太不知趣,得寸进尺,人就会把虱子灭掉!
刘奇问我认不认识省上那些当大官的?我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时冲动,我就将项省长的儿子和我是同事透露给了他。栓虎很激动,他又是与我碰杯,又是给刘奇夹菜,眼睛一眨一眨的,显然有向刘奇邀功的意思:怎么样,我给你带来的人不是吃闲饭的吧?
但刘奇却显得有点儿平淡,似乎很不在意项省长的权势。一块狗肉塞进他的牙缝里了,他拿牙签戳了半天,也没有将狗肉掏出来;无奈,他喊来了女服务员,先是训斥她们是怎么炒菜的,狗肉炒得如此不熟烂,让自己受这等洋罪;接着就让服务员给自己掏那块卡在牙缝里死皮赖脸不出来的狗肉。女服务员拿根牙签,没费多少气力,就把狗肉掏出来了。
栓虎一个劲儿地鼓动刘奇把我当做桥梁,尽快尽快与项省长攀上关系;说只要和项省长攀上关系,乡里的事情就好办了,村里的事情当然也就好办了,刘乡长个人的事情自然就不在话下了——一个高官就是一个蕴藏量极其丰富的金矿,问题就在于你愿不愿开采,会不会开采——刘乡长高升了,以他为人之仗义,还能忘掉给他抬轿子牵马的小兄小弟?刘乡长吃肉,我们至少也能啃些骨头;刘乡长吃干面条,我们也能喝口面汤;刘乡长大把大把地玩处女,我们和寡妇眉目传情也不错呀。刘乡长呀,你可是已经距离火箭发射场不远了,只要你肯移动脚步,走上那个发射台,坐到了火箭口的顶端,只需轻轻点一下按钮,你就可以升天了。
栓虎又强调了他和我深厚的友谊,把他母亲赐予我家旧鞋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夸我实在,像一块没有裂纹的石头那么实在,不像立本,虚幻得就像一个硕大的肥皂泡泡。栓虎叮咛我一定要在项省长和刘乡长之间牵条线,搭座桥,刘乡长发迹了,还能知恩不报,忘了你黑豆吗?黑豆一旦发芽,变成豆芽,就不那么黑了。
但攀附项省长仿佛并不是刘奇约见我的主题。刘奇自然有自己的设计,这样的设计一直到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后,他才吐露了出来。刘奇很羡慕柳树湾镇的镇长,那个长了一双黄豆一般小眼睛的镇长,就因为会利用媒体,竟然成了全国的劳模,戴着大红花在人民大会堂出出入入,神气得宛若一番云雨之后的嫖客一般。比起他来,刘奇太傻。刘奇原来根本看不起他,现在才意识到人家高啊,高家庄的高。刘奇没在真空里生活,他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怎么好;名声不好,那可是他太正直的缘故——正直使他脾气像木棍一般地不会绕弯子,结果导致一群大大小小的疯狗在咬他——市纪委有他的熟人,那个熟人经常打电话让他注意自己的言行,并含蓄地告诉他持续不断地能接到有关他的告状信。刘奇感到自己太委屈了,有时候胸腔发闷,肚子就像一个装满煤气的煤气罐,忍不住就想爆炸!他有一个好手艺,于是就时不时地有杀人的冲动。但杀猪不犯法,杀人就触犯了王法。王法是啥?是根时而有电时而没电的高压线。有人怎么碰这根高压线,他都安然无恙;可有人轻轻地挨一下它,就会被烧得焦黑。
行啦,行啦,长话短说,刘奇的意思是让我做他的形象包装师;我是个大记者,认识这方面的人拿筐装拿篮提,想来做这等事可谓轻车熟路。做得好,不如唱得好;唱得好,不如吹得好——活脱脱地进行着吹牛比赛,谁能吹牛,谁就吃香;是金子不一定能发光,但牛粪上若包上一层锡箔纸,就灿烂得晃人眼呢!刘奇也算把世事看透了,他不能再继续傻下去,他必须有所作为;他的理想也是能戴个大红花,在人民大会堂里出入,风头压过柳树湾镇的黄豆眼。
我说新闻界也不是世外桃源,也遭受了污染。刘奇手拍了一下桌子,说那就好,那就好,越黑越好,越黑越好,最害怕它不黑!黑了才能有活动空间,混水里才能摸到大鱼;许源源早就发话了,他准备拿一百万包装刘奇,争取几年时间,把刘奇推向县上一把手的位置!许源源儿子想进公安局,钱没少花,路没少跑,但至今还被挡在门外。许源源胸腔里窝着一口气,他非得把儿子送进那个大门不可。如果刘奇成了县上一把手,许源源那点屁事,算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