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的塑像果然就矗立在了撒可鲁湖的旁边。撒可鲁公园的中央,开挖了一个撒可鲁湖。湖很小,有三四个涝池那么大。湖水并不丰盈,但用立本的话说,有了水,这个地方就有了灵气;地旁有水,水旁有地,水与地相依,方可称得上风水宝地。立本的愿望,就是只改变麻子村人的生活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换掉麻子村人的血脉。更换血脉的惟一途径,就是让麻子村人的后代接受更良好的教育,出更多的大学生。出大学生的根本在于让那些后代们下功夫读书,除此之外还要有风水在暗中相助。建这个湖,尽管打着美化环境的口号,但立本的真实意图却是为了风水。
给立本塑像是宋通过一手操办的。埋葬了萝卜之后,除了乡上给了萝卜三万元外,立本还自掏腰包,给了宋通过三万元。宋通过感激涕零,当着众人的面,给立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宋通过逢人便说,由于打铁时间长的缘故,他的心肠比铁块还硬,早已经不知道哭为何物,连萝卜不幸身亡,他也没在眼角挤出米粒大的眼泪来;但立本的举动,却让他的眼泪,宛若瀑布般地奔流。
自此以后,宋通过就对立本惟命是从。当然,宋通过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经在立本面前吞吞吐吐了好几次,希望能在美腾公司里谋到一个中层的职位。因为他听说了,美腾如果开始生产了,一个中层管理者,每月可以拥有八千元的工资,且不说奖金是以万元发放的。挖空心思讨好立本,就成了宋通过的一个主要工作。于是当有人提议给立本建一座雕像时,宋通过就叫嚷着这个主意不错,他觉得这是一个向立本谄媚的好时机。宋通过于是一家一户地上门做动员,每户人家出五十元钱,就可以给立本建一个石膏塑像。出二百元钱呢,就可以建一座石头雕像。二百元乘以一百二十户,等于二万四千元。二万多元要购到一块优质大理石,显然钱还有些欠缺。好在宋通过认识一个石匠,他的雕刻费用可以算得很低很低。
最终,宋通过给立本建起来的是一尊石膏像。原因在于栓虎等几户人家并不乐意掏钱,收上来的钱勉强够得上建一座石膏像。栓虎自从不当村长后,大门老是紧闭,不和村里的任何人来往,他妻子瞥见外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往地上呸呸呸地唾,像刚刚吃了一只苍蝇。说栓虎拒绝缴钱,实际上是冤枉了栓虎。他没说自己不缴钱,只是宋通过不愿意去收缴而已。萝卜死了,宋通过能不和栓虎为敌吗?不过,石膏像倒是挺高大,比立本实际的身材,至少扩大了五倍;立本双手叉腰,一副伟人状,极目远眺,站立在一块正方形的石礅上,石块四周鲜花簇拥。
但立本的塑像仅仅平安无事地站立了一个月,就遭遇了非议和黑手。先是县委书记张暑天对它很是不满,他来撒可鲁公园视察回去,就把乡长赵晓辉叫去,狠劲地批评了一顿;张暑天的脸就像暴雨即将来临的天空,黑云翻滚,狂风肆虐,目光犹如一道道划破天宇的闪电,令人感到恐惧。张暑天的话外音是:立本算老几?不就是赞助了一笔钱吗?撒可鲁人也真是的,眼睛里糊了鸡屎,心态像乞丐似的,谁往他的饭钵里扔两枚硬币,他们就会把谁呼爹叫娘,这不是严重的立场问题是什么?有奶真的就是娘吗?有奶真的就是娘吗?如此说鸡也应该把给它拜年的黄鼠狼叫娘了?不可否认,立本在建设撒可鲁公园时是有一定的功劳,但没有好的政策,他立本就是想造福家乡的百姓,这个愿望能实现吗?村民觉悟低,情有可原,但作为乡长的赵晓辉就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想一想呀,毛主席伟大不伟大?够伟大了吧?但毛主席却把自己的画像放在马恩列斯的后面,这是为什么?这既是规矩,也是政治!老大就是老大,老二就是老二,老三想越轨占领老大或老二的位置,那叫篡党夺权。无知者无畏,但无畏就要犯严重的错误。撒可鲁人竟然可以抛弃所有的政治领袖,抛弃各级领导,仅独立一个假洋鬼子的塑像,且把那个假洋鬼子雕塑得比领袖还伟大,究竟想干什么?
令赵晓辉肚子里的肠子不停地拧卷的是,张暑天动辄就拿他和刘奇进行比较,言外之意是,他这个赵乡长,还不如已经埋入黄土的刘乡长;这样的比较当然是张暑天即将罢免他的信号。赵晓辉当然不在意自己的官位是不是牢靠,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想当乡长。他是被人从教堂里拽出来的,他似乎已经隐隐地迷恋上了亲爱的上帝。
赵晓辉聆听了张暑天两个小时的训斥,直到最后,才明白张暑天动怒的真实原因:张暑天嫌没有各级领导的塑像!赵晓辉对官场里的那一套规矩颇为不屑,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在乡机关会议上,宣布要废除官场的陋习,能不开会尽量不开会,能不搞走形式的检查尽量不检查,能不接待上面来人的吃喝就尽量不吃喝。刘奇出手阔绰,往外甩钱就像甩纸片一样,但却给这个乡上留下了高达六百万元的债务;刘奇一被枪毙,各种人都慌了神,都跑到乡政府索债,搞得一个堂堂的赵乡长,就像做了贼似的东躲西藏。
赵晓辉也曾经去看过立本的塑像,他本人对这个塑像没有什么异议:村民想表达自己的感恩,就随他们的便吧;没有哪条法律禁止村民给自己想感谢的人立塑像呀!但在这个开阳县,张暑天就是一手遮天的老大,赵晓辉敢和他顶牛吗?赵晓辉找到撒可鲁公园的临时园长小林——撒可鲁成了一个怪物,也成了一个难题;说它是一个村庄,却没有耕种的田地;说它是城市的街道,它又没有基本的商业——赵晓辉与小林一起吃了顿便餐,希望听听小林的意见。赵晓辉的意思是,要么将立本的像移位于某个房间,要么就要在立本像的旁边竖立一群人的塑像。赵晓辉拿出一个名单,这个名单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拟订的,上上下下,多达三十多个。小林看了名单,先是瘪着嘴笑,说这样的塑像造出来,可不把人吓死?好家伙,连乡干部都得给立塑像,他们在村民中的威信怎么样他们自己知道。小林又在名单上扫了几眼,问赵晓辉名单上怎么没有赵乡长呀?赵晓辉说他才不愿意站在那个涝池旁风吹日晒呢。
小林把名单揉成了一团,然后对赵晓辉说,宁愿把立本的塑像挪进公园管理办公室里,也不会大动干戈,为那些无聊的官员按座次塑像。再说了,塑那么多像谁出这笔钱呢?官员们肯定不会自己掏腰包,县财政会拨付这笔款项吗?别说材料费用,单匠工的费用就得一二十万。还有,那些领导们都不好伺候,这个塑像的鼻子有点歪斜,那个塑像的耳朵有点蜷曲,腿长胳膊短,到时候会带来一堆麻烦事。好事也不见得会让人高兴呢!出力不讨好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只要其中的某一个人心有不悦,也就够他这个临时园长受的;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他们不高兴,不如什么也不干让他们不高兴。
赵晓辉对小林的话是认同的。赵晓辉随便表扬了小林几句,说小林成熟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怀一腔热血,显得冒冒失失。小林说这不叫成熟,而是堕落;过去他眼睛里揉不进一颗沙粒,现在呢,整个沙漠堆放进他的瞳孔,他似乎也慢慢失去了知觉。他一再警告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让自己堕入尘泥,让尘泥把自己埋葬。
小林随便把宋通过诽谤了几句,说这个宋通过呀,可以和富贵比肩;不,他远远超过了富贵;人把富贵称作富鬼,其实富鬼就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鬼点子,这些点子不但是鸡毛蒜皮,而且都很浅显,就像浅水埋不住大鱼一样,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把水中的鱼鳞看得清楚;可宋通过就不同了,他老谋深算,深藏不露,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绝对不能轻视。立本太轻信了,经不起宋通过的煽动;宋通过提议给他建立塑像,绝对是把他往悬崖边上推!
就在赵晓辉和小林讨论有关立本塑像问题的第二天,立本的塑像就被城市管理中心的人搬走了。一辆卡车开进撒可鲁公园,车上下来十几个年轻人,他们二话没说,就拆起了塑像。当小林被人喊来,阻止他们的行为时,遭到了那些人的推搡,甚至某个小伙子趁小林不注意,给了他腰部一拳。为首的那个胖子自报家门名叫段钉钉,是城管中心的副主任。段钉钉知道小林是撒可鲁的园长之后,就对小林说,撒可鲁公园已经纳入了城市管理之中,市容由城管中心负责;因撒可鲁未经申报就私自乱搭乱建,违反了有关规定,因此,除了对这座塑像进行强行拆除之外,还得罚款五千元。
赵晓辉电话里听说这件事情。他驱车赶来时,装有塑像的卡车已经开走,只留下段钉钉和他的小车司机在撒可鲁,他们正坐在小林的办公室里,和小林在讨价还价。段钉钉显然比较愤怒,他把小林的茶几拍得啪啪地响,他说他见过牛跟头,但还没见过小林这样的牛跟头!不过,牛跟头他不怕,他就是根治牛跟头的专家!他和小林争执的焦点在于,撒可鲁是农村还是城市。小林坚持说是农村,既然是农村,城管中心就管不了撒可鲁。而段钉钉强调撒可鲁就是城市,住着别墅,不种地,不养牛,不喂猪,不是城市又是什么。
赵晓辉和段钉钉认识,他责备了小林几句,就拉上他们去高台最好的那家酒楼去喝酒。喝酒之前,赵晓辉就让小林买了两条高档烟,塞给了段钉钉。段钉钉没有任何推辞就接了烟,情绪也好了很多,脸上荡漾起了笑意,拍着小林的肩膀,称呼小林为贤弟,说不打不相交嘛,以后贤弟有什么事情尽管给你哥说,在开阳的地盘上,我姓段的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呀。酒喝了半瓶之后,段钉钉就显示出了豪迈的品性来,他挥舞着木锨似的大手,高声地叫喊道:罚款免了,免了,一分钱都不要了,只要将来你哥到高台,到撒可鲁来,有酒喝有烟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