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税务人员来骚扰,我是不会主动和大林搭话的。我都记不清我已有多长时间没有和大林联系了,甚至连续好几个月,大林这个名字在我脑子连闪现一下都没有。曾经搅得我不得安宁的大林,现在似乎只是我脑海里残存的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过去是那样地活灵活现,但随着岁月的流失,它在逐渐枯萎,而今已经干巴巴地如同柴棍。
大林与叶丽华结婚得到了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反对,他自己也很不情愿。但叶中华给他开出的条件却实在诱人:他一旦和叶丽华结婚,他将从农业户口转变为城市户口,他将拥有包括别墅在内的两套房子的产权,他将驾驶一辆别克轿车,他将拥有一个体面而让人羡慕的工作。大林动摇了,来和我商量怎么办,是选择得到还是舍弃?我不给他拿主意,只叮咛他三思而后行:叶中华那些巨额财富,来源未必干净;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这些财富你也未必能守得住。大林与我分别时扔下的那些话,令我印象深刻:先得到这些再说,得到了,和叶丽华离婚也不迟;那时候,财富至少一人一半。
大林的话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我有点不相信这样低俗这样功利的话竟然出自大林之口。大林自从住进那栋别墅后,思想在一天天地转变,他谈论的话题,已经由砍柴放羊,变成了某个牌子的高档烟是多少钱,哪个牌子的酒才算真正名贵的酒,劳力士手表分为几种类型,宝马车和奔驰车哪个性能更好,怎样鉴别珠宝的优劣,省上的某个领导或市上的某个领导因为什么得到提拔等等。我说大林你怎么这么俗气啊?原来可不是这样啊?大林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说我俗气吗?关注犁地的牛刨食的鸡不叫俗气,关注一下时尚性的东西就叫俗气吗?大林脸都有些泛红了,他坚决不承认自己俗气,他认为自己是在紧跟时代前进的脚步。
大林结婚仪式很简单,只预订了五桌酒席:叶丽华父母及舅父舅母一桌,叶丽华亲朋一桌,叶中华亲朋一桌,大林亲朋一桌,另一桌安排临时机动人员。叶丽华虽然没有上班,但她是有单位的,她长年累月在交通学校领工资,只是到年底,奖金发到她手里时,她哥哥叶中华出面,请交通学校的领导们吃顿饭。她的那一桌,主要邀请的,就是交通学校的校长和书记,校长八个,书记三个,算一算,一桌还有点儿坐不下呢。
大林为邀请谁不邀请谁犯起了难。他和我在电话里商量了好半天,却没有商量到一块儿。我说依照叶中华的意思,婚礼将偷偷地举行,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叶丽华已经是第三次结婚,大林也是第二次结婚,叶家人感到脸上没什么光彩,大林也觉得自己的脸上没什么光彩。大林不想请自己的亲戚,当然他也没什么知心朋友,因此他惟一想法,就是把开阳县委书记张暑天请来。他请张暑天可谓一石二鸟:一是利用这个机会和县委书记攀上关系,二是想让县委书记给小林以后的发展铺垫道路。不是有这么一个故事吗?两个人在争论一个县的天有多大?其中的一个人回答是:一个县的天就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的手掌大!另一个人对这样的回答嗤之以鼻,逼迫对手解释为什么是一个县委书记的手掌大。对方质问他没有听过一手遮天的成语吗?在一个县里,县委书记不就是一手遮天吗?大林觉得自己和张暑天并不能平起平坐,但叶家人可以呀!叶老爷子和张暑天举杯换盏,那可是对他张暑天的抬举啊!
大林不想让三妈参加他的婚礼,原因是三妈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已经和他闹起了别扭。三妈听说叶丽华是个傻子,开始还打算着接受叶丽华:聋子呀,哑巴呀,女人就是个生孩子的东西,只要能给她生一个两腿间夹着个牛牛的孙子,她就认了。但她到省城和叶丽华见了一面之后,就死活也不同意大林和叶丽华结婚了。叶丽华动辄用衣袖擦拭鼻涕的细节,给了三妈很大的刺激。叶丽华把一个装有葡萄的纸盒子抱在怀里,惟恐三妈与她争抢。她边吃边吐葡萄皮,葡萄皮吐得很远,有几个竟然落在了三妈的脚面上。更可气的是,三妈招手把大林叫到一旁说悄悄话,结果叶丽华疯了似的追过来,把葡萄盒摔在地上,像死了爹娘一般号啕大哭。三妈当场就逼着大林和叶丽华断交,但大林想断就能断吗?大林深知叶家人的根底,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罪得起的。况且,叶中华对大林确实不赖,大林也接受了人家许多馈赠。
三妈一怒之下回到了开阳,躺进了开阳县医院,差点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三妈逢人便哭诉,说大林眼睛瞎了,天下的女人一大层呢,他怎么就看上了那样一个二百五?那个二百五还不如淘气呢。淘气骂人骂出了名气,但那也算她的本事呀!三妈看上的是富贵的女儿腊月,她派小林去给大林捎话,让大林回来和腊月相亲。
小林往省城跑了一趟,却根本没有和大林见上面。他倒是找到了叶家人的住址,但那个高墙耸立的院子,铁丝网密布,戒备森严,站岗的哨兵恶狠狠地瞪着他,几乎要把他当做坏人抓起来。
三妈知道腊月和宋通过如胶似漆后,更是慌了神。但大林的电话换了号码,找不见他就是找不见他——腊月已经和他的丈夫戚光荣离了婚,带着她的狼娃住在了娘家;狼娃判给了戚光荣,但腊月把狼娃藏起来,就是不给他;腊月说,要狼娃可以,但戚光荣必须交出皇帝的尿壶。
大林结婚是邀请了我的,可我谎称自己要出差,并没有去。我过去是很在乎大林的,他刚来越北时和我同吃同住了一年半的时间。那时候的大林是多么纯洁呀,他对街道上那些手挽手的男女都颇有微词。可我发觉大林一天天朝堕落的方向迈步时,我就不愿意再和大林来往了。大林认准了一个悬崖,他准备跳下去——他把跳崖当做飞翔,全身上下滋生出无与伦比的快感——而我想用双手抓住他,可惜却抓不住。因此,我把大林给我的请柬撕扯成纸片,扔向了垃圾篓里。
但立本参加了大林的婚礼。立本参加完婚礼,在我家里逗留了半天时间。令立本吃惊的是,婚礼现场竟然出现了薛雨露婀娜的身姿,飘荡着薛雨露那银铃般的笑声。大林什么时候和薛雨露有了密切的往来,立本挺纳闷,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立本说,婚礼没有举办什么仪式,宾客与其说来参加结婚仪式,不如说是来赴宴。整个就餐过程非常沉闷,立本脸上没有多少笑容,叶丽华似乎也受到了唆使,一言不发。叶老头子如同雕像一般端坐着,目光里透射着某种咄咄逼人的杀气。宾客们在这样的气氛里都是那么地小心翼翼,彼此客客气气,交谈都变成了窃窃私语。说实话,只有薛雨露还有点儿活泼,不过她的活泼却惹得叶家人很不高兴——薛雨露硬是逼着大林和叶丽华喝交杯酒,结果叶丽华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哭了。叶丽华瘫坐在地上,脚在地上乱蹬,手在地上乱拍乱打,嗓门又粗又大,鼻涕眼泪模糊了面颊,哭嚎得整个宴席天昏地暗。谁也劝不下她,谁也拿她没办法。叶老头子最初并没有来劝慰女儿的意思,但他发现叶丽华闹个没完没了,就蹒跚着走向叶丽华;当他靠近她的时候,他忽然抬脚脱鞋,其架势显然是要揍她;就在这一刹那,叶丽华的哭嚎戛然而止;她跃起身,朝大厅的另一端疯狂跑去;叶中华尾随着叶丽华,结果发现叶丽华钻进了厕所;叶中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叶丽华从厕所里拽了出来。
立本在叹息,大林怎么能娶这么一个傻子为妻呢?我说这个傻女人不一定能给大林带来幸福,但一定能给大林带来实惠;当然,也满足了大林内心深处潜藏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