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税务分局的门口,我与大林不期而遇。大林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他用手指指点点,周围簇拥了六七个点头哈腰的人。大林似乎没发现我,他马上就要钻入一辆明光闪闪的黑色轿车了。大林胖了,仿佛面团发酵似的,全身上下都胀乎乎的;他的脸像浮肿了一般,眼睛几乎要被虚浮的肉淹没;肚子也挺得老高,怎么看都像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我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当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瞧瞧大林,当了官,体态竟然会变成这等模样?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主动和大林打招呼?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喊了一声“大林”。已经猫下腰的大林扭过头来,认出了我。他朝我走了几步,寒暄了两句,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我拽进他的轿车。
轿车开向哪里,我不知道。大林带我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似乎遭遇了绑架,木然地坐在轿车里,感觉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压抑。轿车里的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我呼吸短促,仿佛就要窒息。有好几次,我都想叫师傅停车,让我从轿车里逃离,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大林和我并排坐着,他目视前方,面色冷峻。当然,我们也简单地聊了几句,但聊天仿佛在打冷枪,这个叮咚一下,沉默了半天之后,那个才回应性地咕咚那么一下。
轿车驶入一个高档住宅区,停在一栋连体别墅前面。保安急步前来,拉开了车门。我随大林下了车,问他这是哪儿?大林嘴角才有了些许的笑意,他说是他的家。我说你有几个家啊?大林没回答我,摆摆手,轿车便启动离去。
大林家里的奢华自然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奢华并不高雅,多多少少还有几分俗气。比如在他的墙壁上,几乎见不到一幅字画;镶着金边的墙柱子旁边,却是一些妖艳的明星照片;倒是墙角的那架钢琴,给房间里增添了一缕书香之气。坐在天鹅绒铺垫的沙发上,我还是回忆起了大林到我家时的情景:他竟然不会使用抽水马桶!坐马桶不知道该面朝里还是面朝外,坐完马桶也不懂得怎样才能把污秽冲下去!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叹,言语中充满羡慕,说什么时候在越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他就心满意足了。嘿嘿,世事轮流转啊,比起大林的豪华别墅,我那套简陋的房子能叫房子吗?它顶多算得上贫民窟。
大林给我冲了一杯咖啡,然后逼迫我洗澡。我说不用,不用。大林说那不行,凡来他家的人,第一件事情,都是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大林说外面的空气不好,流行病也很多,为了不让病菌侵入他的房间,洗澡是很有必要的。我听着这样的话就感到别扭:才阔了几天呀,竟然就如此摆谱?我沉着脸,站了起来,坚决要走。但大林却拽住了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说话没把握住分寸,都是自己人,还见什么怪呀?他说税务上的人说话容易横冲直撞,那也是职业习惯云云。
几句软话,就将我一肚子的怒火熄灭。我重新坐回沙发上,接过大林递来的软盒中华烟抽。大林说我不用洗澡了,他了解我,我还不至于脏到污染他家的程度。我说我要洗澡,坚决要洗澡,也体验一下在三万块钱购买的浴缸里洗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林不再阻拦我,我就自个儿步入了浴室。
浴室非常大。拐了两个弯,我才找到浴缸。但浴缸不出水,我使劲按键钮,却都没有用。无奈只好喊来大林。大林说出水需要按密码。我看见他在镜前灯的下方,草草地按了几下,一股温热的清水就射到了我的身上。大林交代了几句,然后自己就退了出去,但我在洗澡时依然是错误百出。随便拿了条毛巾,结果被进来巡视的大林发现了,说那条毛巾可是他一个女朋友专用的,瞧瞧,它的背面还绣着她的名字。我翻过毛巾看,果然发现了“豆豆”两个字。大林从我手里夺去毛巾,递给我另一条没使用过的新毛巾。我以为他要把绣有“豆豆”的毛巾爱惜地收藏起来,不料却看到他随手就把那条毛巾扔进了垃圾桶。我问怎么回事呀?扔它干嘛?大林说我已经将毛巾弄脏了,还留它有何用?我只好向他道歉,说了好几句对不起。大林不再提毛巾的事,却抛出了一句让我几年之内也无法消化的话:你怎么越看越像个刚刚进城的农民!后来我洗头时,又把润肤露当成了洗发膏——全是洋文,我何以看得懂?——但我没有再喊大林,我用水草草地冲洗了自己,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回到客厅,大林仿佛对自己的言行有后悔之意,因此他变得特别热情,也兴致盎然。手机接连响起,他理都不理;而我要告辞,他却苦苦挽留。大林口口声声说他要报答我,要报答我,因为在他的双脚踏进越北的那天,他浪迹街头,无处归宿,是我收留了他;他现在在越北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蔚蓝天空,当然与我有关系了;大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如今发达了,怎么能扔下我不管呢?他吃虾,我也得吃鱼;他喝人头马,我也得有西凤喝;他仿佛一轮红日,我也得宛若一盏灯火。
我坐在了沙发上,等待着大林的报答。与其是我在等待他的报答,毋宁说我就像一个观众,想弄清楚下一个节目是什么。等了一会儿,只见大林从卧室里出来,手里举着一沓照片。这些照片比普通照片大了许多,显然是经过放大处理的。大林把这些照片就像甩扑克牌似的使劲一甩,然后让我看上谁就带走谁。我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翻起了这些照片。这些照片大概有五六十张,上面全是一些年轻女人。这些女人千姿百态,妖艳无比,穿着相当暴露,个别的甚至露出了两腿中间的阴毛。我问大林这些人都是谁呀?大林说全部都是他的女朋友。
突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在我的腹腔里汹涌,我强行忍受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我说大林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些照片上的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大林嘲笑我是假正经,正常的男人谁见了美色不心动?他说比这些女人更性感的还有,不好意思,那些女人就不给我展示了,全部留给自己。摆在我面前的这些女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属于二流产品。二流当然只是他大林个人的看法,一旦把她们拿到社会上去比较,个个都是如花似玉。我呢,就在这些二流之中挑两个,带回去同居,费用由大林来出;也就是说,大林自己出钱,给我包养两个女人。人嘛,活着就是短短的几十年,这样活算活着,那样活也算活着,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眼前的大林让我感到无比陌生:这是那个胆小怯懦的大林吗?这是那个心灵像泉水一样纯净的大林吗?一块泥巴,经历了怎样的烘烤而变成了砖头?一颗挂在枝头的鲜亮的果子,遭受了怎样的风吹雨打而坠落成腐烂的尘泥?豆角炒熟了是可口的佳肴,炒不熟就能演变成毒药,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呢?
我有点恐惧,我在心里忠告自己:要像远离毒品一样远离大林!我站起来,准备着离开。但大林似乎对我的情绪变化没有任何察觉,他倒讲起了自己在女人群里出生入死的经历:尽管他娶了一个傻瓜做妻子,但傻瓜好啊,傻瓜好欺骗,这就使得他可以在女人河里尽情地畅游,自由地翻转身体;天下漂亮女人成千上万,但他的目标仅仅是玩够一百个,现在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这个目标。那个被他无情抛弃的女人李甜甜,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不说别的,天天去查她的偷税漏税,也会让她哭爹喊娘的——李甜甜约他喝茶,他不去,他怎么能和刘邦一样,去赴鸿门宴呢?他就是要把李甜甜整倒!就是要把李甜甜整倒!果然,她受不了一次性一百五十万元的罚款,关了门,歇了业,自己像蚯蚓一般地潜伏了起来。李甜甜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扬言要杀他!好啊,大林就等着你派杀手来呢!出水才见两腿泥,你想杀谁就能杀谁吗?人生就是个决斗场,究竟谁是笑傲江湖的王者,谁是马蹄刀下的冤魂,还真不一定呢。
我说大林呀,作为你的兄长,我还是要警告你几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不觉得你在一步步地堕落吗?或者,你不是正在走向堕落,而是已经堕落!我说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但你会为你自己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金钱和美色,都是迷人的陷阱,它们迟早会让你身败名裂!大林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他嘲笑我好像活在秦朝或汉朝,怪不得总是活得不如意,原来是脑子生锈了!美色和金钱,不正是众人求之不得的目标吗?干嘛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
我说我的话听不听由你。
大林说除了他单位的头头,其他人的话他都没必要当圣旨。
我说走着瞧。
大林也说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