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回报社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去看守所采访,采访的对象不是别人,恰恰是宋老碗。据说市政法委接到投诉,宋老碗对一个年轻的男性犯人进行了性侵犯。从转到报社的材料看,宋老碗共侵犯了这个犯人两次:一次是隔着裤子拽了这个犯人的生殖器,另一次是手伸进这个犯人的裤子,摸了这个犯人的屁股。
看了这样的材料,我就想笑:这么一个芝麻大的事情,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但薛雨露不认为它是芝麻小事,她把它渲染得比天还大。想想吧,一个男的摸另一个男的,已经够恶心了,何况摸者还是个已经有一把年纪的老头。人是有隐私权的,犯人也不例外,宋老碗这个老流氓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自然提到小林,并说小林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怎么没有人站出来主持正义,究竟是为什么呢?薛雨露又一次嘲笑了我的幼稚,说这就是生活:生活是个装修房子的油漆工,它要根据主人的爱好粉刷色彩,今天可以让一个柜子变成红色,明天就有可能让它变成绿色,后天又有可能让它变成黑色,一切的一切都很正常。大林原来不是个打工者吗?今日怎么就变成了税务局的一个处长了呢?宋老碗早先有人暗中护着他,而今护他的人却出了车祸命归西天,这些不都是很正常吗?社会就是社会,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它都在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着,气死你也白搭。
我说宋老碗不是被开除了吗?
薛雨露说开除了还不能重新请回来吗?风头过了,一切照旧。
薛雨露挤挤眼,还是向我泄露了一个机密:去搞掉宋老碗,就是为了给小林出气!所谓那个男性犯人,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这个男性犯人偷了一辆摩托,因为他愿意配合写这份材料而免于被起诉,早已回到自己的家里了。我问谁是这个事件的策划者?薛雨露说什么策划不策划,宋老碗干了坏事,就应该受到惩罚。我问薛雨露为什么在宋老碗干了坏事之后,不立刻惩罚他,而要拖到现在?薛雨露叹了口气,说她当初是主张发表我写的调查报告的,可孙社长却执拗地予以了阻拦,原因呢,她不讲我也清楚。一有负面新闻,孙社长就高兴。孙社长儿子出国,女儿开公司,你以为是他的儿女有本事?不,他生了两个草包,但他却用手中的权力,在两个草包身上镀了一层金粉,让两个草包熠熠闪光。
我迎合着薛雨露,并含沙射影地说,宋老碗这样的人固然可恶,可比宋老碗更可恶的,是孙社长之流;他们随风飘摆,见利忘义,笔下的人物就像魔术师手里的玩具,是妓女是处女由他们随意打扮。
薛雨露说我太较真,老毛病就是改不了!我又不是政治家,不是英雄人物,只不过是一个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小人物,管得了那么多吗?什么妓女不妓女,处女不处女,不是瞎胡扯吗?妓女还是处女,那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别的:需要你是处女,你即使是妓女也是处女;需要你是妓女,你就是处女膜完好无损,依然是妓女;有什么奇怪吗?没有什么奇怪的!恰恰应该感到奇怪的,是那个动辄就对什么事物奇怪的人!学过历史的人谁不知道历史是历史学家写的?可历史学家又是受雇于他的主人的,他不揣摩主人的心思行吗?于是历史就像一团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捏成什么形状。这些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薛雨露给我说着说着,甚至动了些许的感情。她说过去我和她之间有误解,但误解并不等于恩怨,误解是可以化解的。至少现在,她和我是一个阵营的人了,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自己人——她和立本如胶似漆的关系,她把我重新叫回报社,她和总编辑的斗争中得有自己的群众力量等等因素,都决定了我属于薛家阵营,而不是钱家阵营(总编姓钱)——既然是自己人,她不得不为我担心:经历了这么多年在外奔波,我竟然没有一点长进?这么多年的时光,竟然在我的身上没有留下痕迹?我七年前是一块石头,七年后怎么还是一块石头呀?
我说树木一万年后可能变成石油或煤炭,但石头过一万年依然还是石头;何况才短短的七年,石头还能变成其他吗?我说我不想改变,从黑豆变成豌豆。
薛雨露扑哧一声笑了,说她理解了关汉卿笔下的铜豌豆是怎么回事了——石头砸不烂,铁锤捶不烂,铁锅煮不烂,钢牙咬不烂——原来描绘的就是我这类人啊!
我说无论如何,宋老碗这个案子我不想去采访了。现在,我倒觉得这个变态的老头有点儿可怜。薛雨露说她给我一次重新露脸的机会,没想到我却如此掂量不来轻重;我重新回报社,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她力排众议,排除万难,才像捞一根掉入河里的针那样,把我从汹涌的波涛里捞了出来;为捞我,她都受伤了,而我却不给她面子,不给她争气;我的脑子是不是被虫子啃了?是不是被硫酸腐蚀了?我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薛雨露几乎叫了起来,她把茶杯使劲往桌子上“啪”地一蹾,茶杯里的水溢了出来,溅湿了杯子旁边的那沓文件。看得出来,她真的生气了。她把头扭向窗外,好半天都没理我。一直等到有一只苍蝇落在她的鼻尖,才似乎唤醒了她。她于是一边拿着苍蝇拍追赶着那只狡猾的苍蝇,一边对我嘟囔道:想让你写一篇轰动性的文章,好让你参评首席记者,谁知道你却是一副稀泥提不起来的样子!你是不是人家说的狗肉上不了席面呀?你自己考虑清楚,看是去采访了对你好,还是流落在社会上衣食无着对你好?
我说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决定不去采访,也不重新回报社上班。
薛雨露摆摆手,意思是我可以走了。我站起来,依然对她说了三个字:谢谢你!然后就离开了她的办公室。不过这次离开薛雨露的办公室,和过去有显著的不同,脚下特别轻松,有一种从监狱里被释放的飘忽感。我抑制不住地想哼唱歌曲,歌曲记不住词,于是我就吹起了悠扬的口哨——我得意洋洋的神态使旁观者误以为我刚刚领到了一笔奖金——我的余光告诉我,门口木桩一般站立的保安,就拿怪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上衣口袋。
出报社大门,我见报社的办公室主任等一群人聚拢在一起,正弯腰安抚一位老年妇女。老年妇女坐在水泥台阶上,枯皱的脸上挂着米粒般的几星星泪珠。仔细一瞧,我还是认出了她:她不是孙社长的夫人吗?孙社长活着时,她来闹腾过好几次,又哭又喊,宣称她从孙社长的笔记本里,查出了二十多个女人的名字——这些女人就像躲避阳光的硕鼠,掏空了孙社长的口袋不说,还使他们的家庭处于风雨飘摇状态——孙社长觉得特没面子,就动手打了她,而她回敬孙社长的,则是用长长的手指甲,在孙社长的脸上抠出了五道血印。
报社的办公室主任和我一起跑过采访,和我比较熟悉。他一看到我,就抬脚踢了我一下,然后问我是不是回来上班了?我说没有。他说为什么?这可是经过报社总编会议研究讨论的。我说三言两语说不清,回头再详细给你讲述吧!接着我就问孙社长夫人怎么了?好像很悲伤啊?办公室主任说孙社长的夫人是吃饱了撑的。我问什么叫吃饱了撑的?办公室主任说她闹腾,是因为嫌孙社长没有被评为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孙社长的材料刚报上去,还没有开评,他人就去世了。人去世了,评选资格自然就会被取消。但孙夫人不这么认为,她认定是有人欺负孙社长,甚至是陷害一个为革命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同志。人走了,茶真的会凉吗?她就不信这个邪,她的目的就是要把凉茶重新熬热。她四处哭诉,要把有突出贡献专家的名号给孙社长戴上。孙社长有了它,活在阴间也会抬头挺胸,气宇轩昂;而她和子女们,脸上也就有了别样的光彩。人活脸,树活皮嘛。瞧瞧现在的美容业多么发达,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几乎要挤破美容院的门槛了——就连妓女都在不遗余力地化妆打扮了,就连嫖客也都知道扎一条鲜艳的领带——人们把自己的脸当成了屏风,遮挡弯弯曲曲的肠胃和衣缝里蠕动的虱子。人们把自己的脸当成了画布,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
我嘿嘿了两声。
办公室主任问我嘿嘿什么?
我回答不知道,但接着又嘿嘿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