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康圆圆,一个田大林,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论是金钱还是精神,他们本来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但非常奇怪,我几乎夜夜都能梦到他们。他们老在梦里追我,我撒腿跑,却总是跑不动——我在追一列火车,他们在追我;我永远追不上火车,可他们却时时刻刻就要抱住我的双腿——久而久之,我很害怕黑夜,也害怕睡觉。
我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开着灯睡觉,比如点燃一炷香,再比如睡觉之前用燃烧的火把在床上床下燎一燎。但都没用。梦里该怎样,还是怎样。就在我无处躲藏之际,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座教堂。我决定去教堂里坐坐,也许教堂可以让我摆脱鬼魂的死缠烂打。
高牧师已经升格为主教了,而小毛则成了他的助手。高牧师瘦弱得就像一枝飘飘摆摆的柳条,他说起话来更加地慢声细气。与他形成反差的是,小毛则长得胖墩墩的,他嘴唇四周的胡须,让我几乎想不起来他是谁。但小毛显然记得我,他一见我就大叔大叔地喊,搬凳子让我坐,倒水让我喝,热情得仿佛一团烈火。
小毛从高牧师的读经房里退出去之后,高牧师就虚掩了读经房的房门。高牧师的读经房布置得非常肃穆,墙上有好多个大大小小的十字架,还有耶稣受难的图像。老式的桌椅,黑油油,明溜溜,桌椅上是一摞摞有关圣经的读物。只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铺盖也很单薄。惟一有点儿现代意味的,就是桌子上的那台收音机。高牧师说,收音机是他用来收听有关《圣经》广播的。
高牧师老是那样羞眉羞眼,他和人谈话时,总是低着头。他问我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皈依我主基督?我说人世间的纷乱与沉重已经让我不堪重负,但我就像迷路的孩子,站在十字路口,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高牧师说每个人都是迷路的孩子,只是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已经迷路。那些所谓成功的政治家、企业家等等,从表象上看他们似乎活得春风得意,有自己前进的目标,但其实他们很可怜,而他们最大的可怜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可怜。他们在追求功名,在追求利益,有的人竟然忘掉了上帝的存在,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上帝。上帝早已洞穿了他们的把戏,当然也洞穿了人世间的一切,他派耶和华到人世间来,就是派他来领路的。可惜的是,魔鬼已经把许多人塑造成了魔鬼,他们自私、贪婪、虚伪和虚荣,根本不听从耶和华的劝诫;他们在背叛上帝的道路上越跑越远,越跑越快;他们为一个毫无意义的虚名而奔跑,为一根没有多少油脂的骨头而拼抢;他们的前方没有鲜花,坚硬墙壁在前面等待着他们,万丈深渊在前方恭候着他们;他们的结局不外乎两种:要么在墙壁上碰得头破血流,要么跌下悬崖粉身碎骨。
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对每个人都心怀慈悲。但上帝在膨胀的贪欲面前也无能为力,所以高牧师一次次地梦见上帝泪流满面。这个世界,说它复杂它很复杂,说它简单它也简单,它不就是善恶在进行着拔河比赛吗?当善良一步步后退,邪恶就会一步步地逼进。上帝的阳光不能普照大地的时候,魔鬼就会堂而皇之地扮演上帝。当下的社会为什么邪恶如此猖獗,如此张牙舞爪,还不是“恶”在作怪?“恶”曾经被囚禁,但现在好像囚牢的大门被打开,成千上万的“恶”从大门里奔涌而出,它们舒展着筋骨,挥舞着拳头,欢呼着,跳跃着,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高牧师以小毛做例子。他说在小毛的身体里,有两种力量在博弈:一个是“善”,一个是“恶”。小毛偷人那会儿,“恶”占据了上风;但自从他投入上帝的怀抱,“恶”就在逐渐萎缩,而“善”却在悄然地滋长;到现在呢,小毛就居于“善”和“恶”这道绳子的中间,有两个大力士在他的两边拽着这根绳子,都在奋力地抢夺他。“善”稍一松懈,他就会倒向“恶”的一方;而“善”稍微加把力,他又会从善如流。去年冬天,在小毛身上发现的一件事情,让高牧师看到了小毛灵魂的游弋和摇摆:小毛竟然偷去了另一个主教的银质十字架!
高牧师知道这件事情后,他并没有批评小毛。他把小毛叫到自己的读经室,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铜铸的耶和华像,让小毛拿去。他心平气和地告诉小毛,这个铜铸的耶和华像,可以拿到市场上卖,价值大概在六千元左右;这些钱可以给小毛换来大量的烟酒,甚至足以让小毛到夜总会里去潇洒几回。没有想到的是,小毛居然真的把这个耶和华的铜像拿走了。他离开了教堂两天,不知去向,但高牧师坚信他会回来的。
第十天,小毛果然回来了。他一见到高牧师,就跪到了高牧师的面前,并且交出了银质十字架与耶和华铜像。小毛说他原打算拿着这两样东西出去变卖,所得的钱用来做生意,比如贩卖驴皮猪皮,倒腾煤炭水泥等等;发了财,他准备给自己讨一个老婆,并回报高牧师的收留之恩。具体说,他想给高牧师买一栋别墅。
小毛已经和一个女人谈好了这两样东西的价格。可就在他回旅馆准备去取货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被几个彪形大汉盯梢。小毛窥探到了那些男人衣襟下掩藏的砍刀,那些砍刀的刀刃散发出幽幽的寒光。小毛回到旅馆,拿起提包从旅馆的侧门跑了出去,他的心就像一台破柴油车的发动机那般,突突突地跳。刚在商场上迈步,他就看到了生意场上潜伏的凶险。迷乱之际,有一种声音在他的体内升腾,在他的耳孔里嗡嗡作响——那是教堂里的祷告声,那是信徒们的忏悔声——小毛回来了,但他回来得很曲折:他没有直接回教堂,而是先在派出所门口徘徊;他鼓足勇气,走进了派出所自首;派出所的人以为小毛在编故事,他们对小毛爱答不理;小毛流了泪,警察的脸上才如同泛起涟漪似的泛起一丝笑纹,随后,警察答应将去教堂调查。后来小毛给教堂里打了个电话,他从一个教徒的口里得知,警察来调查的时候,那个被偷的主教不承认小毛偷了他的银质十字架,说小毛手里的十字架,是他特意送给小毛的!
小毛流着泪回到了教堂,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了祈祷大厅里忏悔。高牧师看见小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毛跪地不起,痛哭流涕。高牧师没有说小毛一个“不”字,他只是叮咛小毛不要感激自己,而是要感恩英明的圣主,是圣主在暗中保护着他,并将他引领了回来。小毛自此以后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基督,善念仿佛已经在他的心中落地生根。
我向高牧师咨询康圆圆的病情,问他有没有办法把康圆圆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高牧师说康圆圆之所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当然是没有聆听圣主旨意的结果。康圆圆搞的那些事情,在圣主的眼里,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在玩积木——积木垒了起来,却又倒下;倒下了又重新垒起,垒起了又倒下;或者,积木倒是垒得高高的,外观看起来五彩缤纷,但却没有任何用处——世界上有现成的路她不走,她偏要走到荆棘丛里去。圣主已经解释透了这个世界,她不去传播,却要制造杂音并传播杂音,她那被欲望绑架的肉身,大概也被魔鬼占领了。不过,高牧师答应在近期去医院,给康圆圆做一次祈祷,他也许不能挽救康圆圆的肉体,但却能让康圆圆的灵魂得到救赎。
与高牧师坐了一会儿,我感到轻松了不少。就在我站起来告辞之际,高牧师的读经房里的门里闪进一个人来。来人戴着口罩,围着围巾,棉大衣的领子高竖着,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尽管如此,我依然认出了他:赵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