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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撤点

石头岭镇供销社方主任是出名的老奸巨猾主任,鲁青的上一任姚主任为收供销社贷款,什么办法都用甚至连美人计都用过仍然无济于事。鲁青来后,信贷员已跑了十几次,老廖也上门跑了八次,一直是无功而返。鲁青想亲自会会他,看方主任这个秃头能滑到什么程度。

这天一早,鲁青打电话约方主任九点钟见面。鲁青算计好这条老泥鳅要溜,电话里说九点以前自己还有点其他的事情,八点过一点鲁青就赶到供销社。鲁青到老方办公室门口,听里面老方和女会计说话。女会计说:“方主任,这个月工资怎么发?”

老方说:“按百分之六十吧。”

会计说:“那你签字吧。”

老方说:“签,马上国兴银行姓鲁的杂种要来逼债,我到县里去躲一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让他堵住,这个月喝风吧。”

鲁青笑着推开门,说:“方主任,国兴银行姓鲁的杂种已经来了。”

老方一下惊在那里呆若木鸡。半天,老方尴尬地笑着说:“鲁主任,我真服了你!”

鲁青说:“方主任,你真比刘书记的架子还大。”

说得老方只好放下包,陪鲁青坐下,两人开始了艰难的马拉松式的谈判。鲁青说你们不能保证从现在起永远不再找国兴银行,中央有精神,供销社还要发展,我们以后还要交往。再说,万一你们不准备还,逼急了我们就起诉。说着把对供销社的起诉书拿出来,递给方主任,说我们把起诉书已经写好了,只是想到咱们开门相见的,关系也还可以,不愿意把事情闹僵,闹僵了大家脸面上不好看,而且到那时你们的贷款还是要还,还没有商量的余地,弄不好房产都保不住。方主任耐不住鲁青的软硬兼施,终于有了些“意思”,说是只要不起诉,其他的慢慢商量。鲁青说,我们已经商量够多了,还商量什么,今天就定个盘子吧。

两人扯了整整一天,连中午饭都没有时间去吃。老方要请鲁青到餐馆去。鲁青说,你们连工资都发不出,免了吧,还是我请客。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让会计到街上炒两盘菜买三份饭来,就在办公室边吃边聊。一直扯到晚上七点,才总算扯出名堂,方主任让女会计从将发的工资中再扣十个点还给鲁青。

鲁青从供销社回来,已是晚上八点,他疲惫不堪,到食堂胡乱用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吃了,躺在床上看书,想松弛一下神经。鲁青正看着书,老吴进来了,说想找鲁青聊聊。一会儿,老廖也从家里赶来,原来他们两人是约好了的。鲁青只好起床,热情招待,和他们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

老吴说:“平时会开得少,总是匆匆忙忙的,早就想来和你聊聊。”

老廖也说:“是呀,是呀。”

鲁青知道他们是有事,看着两位老主任,非常感动。说:“两位主任,我年轻,许多事要你们指教。”

老吴说:“一条绳上的蚂蚱,客气个。说真的,我们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有劲过。自从你来之后,整个分理处的人都变了样,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也变了样,劲头足了。”

老廖说:“是呀是呀。”

鲁青说:“真的,我来的时间不长,对这里的情况还不太熟悉,许多事还要两位主任提醒。”

老吴说:“我们真是投缘,我们两个老家伙这几天就商量,说鲁主任有水平,有能力,但对我们这里情况还不太熟悉,所以今天约好,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来和鲁主任扯扯。”

鲁青连说:“好,好。”

老廖说:“鲁主任,听说你今天让肖洋到丝绸厂考察盘活的事?”

鲁青说:“让他去看看。”

老吴说:“丝绸厂能盘活个屌!”

老廖说:“丝绸厂要想盘活还得好多钱投进去呀。”

鲁青说:“看考察的情况怎样,要是有把握,还是可以投入的,你们认为怎么样?”

老廖说:“鲁主任,我们要特别慎重,再不能做那样的险事。”

鲁青笑说:“我已经和我的战友联系了,如果能真正得到他们的支持,把科技搞上去,把市场销路打开,还是有发展前途的。现在一件纯茧丝的衬衫你们知道多少钱?”

老廖说:“不知道,我们不逛商店。”

鲁青说:“两千多元,贵得很,现在大家的生活好了,就追求舒适、时髦。”

老吴说:“我们不懂那个,我们工作多年沟沟坎坎的走过不少,不要说丝绸厂难盘活,就是盘活了,有镇里那一班土皇帝,有再大的发展赚再多的钱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么多年来,我们分理处让贷款整苦了。不管怎样再也不能放。”

老廖说:“起初给丝绸厂放那笔贷款时,效益不是不好,但他们就是不还。镇里从借钱那天起就根本没准备还。还说是国家的钱搞国家的建设,还什么还!气死人。弄得我们现在死不死,活不活。”

鲁青再想说,老吴已经急了,说:“我不懂什么,我只知道从现在起贷款一分都不能放,我们损失不起。我们这些老头子还要在国兴银行拿退休工资。”

老廖说:“去年养牛场就丢了三千万。”

老吴说:“那是上面的旨意,我们谁不心痛呢,我们没办法。可我们自己不能‘泼啦’。”

老吴老廖对放贷已经成了杯弓蛇影。鲁青见两人发火,忙笑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不要急,不要急,再商量,再商量。”

过了几天,丝绸厂贷款的事还是没有结果,老廖找到鲁青,说:“鲁主任,我病了,要休息。”

鲁青知道老廖是拿搁挑子逼他。没想到老廖平时那样一个老好人,竟有这样的犟脾气。想想老廖半年来也太辛苦了,整天在外面跑,连法定的公休假都没休,也应该让他休息几天。便笑着说:“好吧。”

老廖见鲁青真的答应了,气得鼻子“哼”的一声,转身就走。他并没有真的休息,背起包下乡去了。

一天晚上,鲁青下乡跑了一整天,精疲力尽地回分理处,刚到门口,见一个黑大汉手提一把刀,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出来。分理处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屋。鲁青心里明白几分,走上前去说,你是黑鱼头吧,我就是鲁青,要杀你来杀吧。大汉显然没有想到有人敢站出来,愣了一下,一边恶声地骂着“你狗日的总算出来了”,一边往他站的地方赶过来。鲁青看黑大汉走的步法,知道他不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是个莽汉,并不像老廖说的那样狠。习武之人交手前的步伐是与平常之人不一样的,鲁青心里暗笑,这样的笨汉,他还是能应付几个的。不然,在部队参加自卫反击战那不是自己找死吗?几年兵不是白当了吗?鲁青待他扑过来,轻轻地将他的刀摘了,把他翻倒在地,说:“你还得跟我学几年吧。”

黑鱼头一下子愣住了,乖乖地爬起来。鲁青把刀还给他,说:“快起来,莫让人看见了,倒了牌子,以后你还要在这地方混日子。”

黑鱼头拿起刀,愣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蔫蔫地走了。

鲁青走进分理处,单位的人说:“好险,黑鱼头拿把刀找你,刚走。”

鲁青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没见着?”

几天后,鲁青从县支行开会回来,见分理处门口围了一堆人。走近一看,原来都是丝绸厂的下岗工人,听说国兴银行要收贷款,集中起来到国兴银行闹事,要国兴银行给饭吃。老吴老廖肖洋和两个职工怎么堵都堵不住。鲁青喊:“大家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下面一片喊叫:“我们没有饭吃!”

鲁青说:“你们没有饭吃找我们干吗?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

有人说:“我们管你们是什么地方!我们本来没有饭吃,你们还找我们逼债,不找你们找谁?”

鲁青说:“国兴银行并没有要你们还贷款呀?你们是听谁说的?”

鲁青话音刚落,马上有人说:“难道镇里的领导还会撒谎?”

有人接着说:“你们不要债,最近为什么经常往我们厂跑?”

鲁青知道一定是镇里刘副书记怀恨在心捣的鬼,就说:“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到你们厂去,不是逼你们的债,恰恰相反,我们是想办法帮你们解决饭碗问题。”

带头的人继续喊:“你们没有那样好!”

鲁青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这段时间是到你们厂去考察,准备向上面争取继续投入一笔资金,让你们厂活起来。”

有人似信非信地问:“真的?”

鲁青说:“我今天到县里去,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找行长请示。真不真,等着看吧。不过,像你们刚才说的欠的债不还,我们还真担心贷款能不能继续放。”

众人马上哄了起来:“只要让厂子活起来,你们国兴银行就是我们的救命菩萨,哪有不还的道理!何况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国家的钱更是要还。”

鲁青说:“我知道大家都是明道理的人,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大家相信我们国兴银行,我们很感谢,请大家现在回去,我们一定想尽办法尽可能早些让厂里开工生产。”

众人虽然还有些怀疑,但还是怀着希望平静地退去。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夏天来临。鲁青接到老黄的信。指导员在信里说,石头岭镇有这么好的蚕桑条件,地理环境和人力资源都好,不知本地有没有丝绸厂,他们厂正准备向内地发展,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再和连长一起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指导员告诉了鲁青家里的电话号码,希望他经常联系。鲁青十分高兴,当时就给指导员打了电话。正通着话,肖洋进来说县行通知他去开会,九点钟之前一定要赶到。鲁青看一看表,八点已过,他忙放下电话往街上跑,正好有一辆个体户的中巴从分理处的门口经过,车还没停稳,鲁青便跳了上去。

县行的会议只开了两个小时,国兴银行积极准备上市,实行股份制改革,正在搞整减机构下岗分流,上面分下来下岗指标,支行照数分摊下去,一个分理处一个。

散会后,鲁青回到家里,妻子上班,儿子上了幼儿园,只有母亲在家。母亲见了鲁青,吃了一惊,紧抓住他的手,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鲁青说:“妈。”

母亲说:“怎么……又瘦……又黑。”

过了年,鲁青只是给母亲打过几次电话,这是第一次回家。母亲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一边忙乱地从冰箱里拿肉拿蛋拿鱼,恨不得把冰箱掏空,一边不停地唠叨:“瘦成……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料自己,再忙,身体要紧,身子骨垮了怎么办,下面这样苦,要那个官做什么,找一下行长,还是干原来的工作,多轻松。”

鲁青说:“妈,莫说了,我好烦。”

母亲说:“有谁欺负你了?有人欺负你,你去找莲姨啊。”

鲁青噗哧一笑,说:“哪个莲姨呀?”

母亲说:“你忘了?就是你小的时候,跟我一道回姥姥家,见的那个经常爱逗你、后来跟公社姓杨的青年书记谈恋爱还闹出笑话的莲姨。听说她男人在你们镇里当书记,你找莲姨,让她跟她男人说说,她男人一定会给你撑腰。”

鲁青一愣,原来他跟杨书记还有这层关系,怎么原来一直没想到。经母亲一说,鲁青才想起,难怪觉得有些面熟,原来杨书记就是莲姨的丈夫。鲁青刚上小学的时候,杨书记是公社书记,在他姥姥那个大队住队。那时候,杨书记还只二十来岁,年轻潇洒,村里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后来他果然和那个大队的青年书记——一个叫莲的女孩子玩上并结婚了。鲁青记得当时还“满村风雨”地闹了许多笑话。一天早晨,他们正在山上幽会,一个小孩到山上去捡蘑菇,见树林中一块大石板上有两个“白条条”的东西,吓得飞跑下山,直喊:“看见‘毛狗精’了,看见‘毛狗精’了。”

本地人有一种传统风俗:无论是谁看到了“毛狗精”,大家都要拿起“武器”集体围攻。小孩的喊叫声,糊弄得全村人都拿着锄头扁担跑到山上去打“毛狗精”。那次莲羞得去跳水寻死,幸亏鲁青的母亲那天回娘家正好遇上了,救了莲。后来莲的身子很快“发福”起来,每次鲁青跟着母亲回姥姥家见着她时,母亲便笑着逗她玩,指着莲姨的胸让鲁青找她要馍馍吃。莲和母亲是一辈的,按辈分鲁青要把莲叫姨。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真笨。鲁青兴奋起来,就坐不住了,说:“妈,我走了。”

母亲慌忙从厨房赶出来:“你疯了,几个月不回来,刚回来,水都没喝一口,就走。”

鲁青说:“我有急事。”

母亲说:“要走也要等孙子回来,你们见一面再走。”

鲁青说:“不了。”

母亲眼睛红了,说:“荷包蛋马上就煮好了,你再急也要吃碗蛋再走。”

“你自己吃吧。”鲁青说着,起身就走。

母亲知道留不住,赶到门口,泪眼婆娑地望着鲁青的脊背,泪水透过鲁青的脊梁,钻进鲁青的心里,鲁青回过头来说:“妈,你,回吧。”

鲁青告别母亲回到分理处,已是一身臭汗,抹一把,拿起电话拨杨书记家。接电话的是杨书记:“谁呀?”

鲁青说:“杨书记,你在家呀,我姨在家吗?”

杨书记说:“你是谁?”

鲁青故意不说姓名,说:“我是莲姨的侄子呀。”

一会儿,电话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

鲁青说:“莲姨,我是成伢子呀!”

电话里冷了一会儿:“哪个成伢子?”

鲁青说:“你娘家的侄儿,那个扑在你怀里要馍馍吃的小成伢子呀。”

电话里莲姨笑了起来,说:“成伢子呀,你现在在哪里呀?”

鲁青说:“我就在镇里,我妈让我来看您。”

电话那头莲姨高兴地说:“快来快来,等你吃晚饭。”

鲁青说:“我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鲁青到街上买了些水果还有脑白金之类,就来到杨书记家里。杨书记开门见是鲁青,不免有些尴尬,淡淡地说:“是你呀。”

进了屋,鲁青也不喊书记了,将礼物放在桌上,叫一声:“姨父。”又喊:“姨。”

莲姨急急从厨房里迎出来,一眼就看见桌上的礼物,说:“哎呀,要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我家什么都有。”说着抚着鲁青的肩:“长高了,长胖了。你妈好吧?”

鲁青说:“我妈好呢,她好想念你,让我来看你。”

莲姨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鲁青笑说:“我就在镇里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在姨父手下。”

莲姨嗔怪地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来看我?”

鲁青说:“我这不来了。”

莲姨和鲁青十分亲热,杨书记平和了许多。吃饭的时候,杨书记说:“你怎么到这个穷地方来,以前你们分理处搞得一团糟,你怎么搞?”

鲁青说:“我们县支行郝行长让我选两个地方,一个是城关,一个是这里。不过,郝行长建议我到这里来,说您德高望重,在您手下干事,容易干出成绩来。我妈听说了,也要我到这里来。我妈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到这里,有姨父撑着,什么事都好办,可以甩开膀子干事。再说,姨父手下也要有个贴心的人,占了一个部门,也可以为姨父争一点光。”

杨书记说:“你们国兴银行为镇里争了‘好光’!要都像你们那样,我们早卷铺盖了!”

鲁青连忙认错:“我们以前的工作没做好,我这段时间一直准备向镇领导检讨。”

杨书记说:“当然,原来的贷款死了我们也有责任。”

鲁青说:“也不能怪领导,那是计划经济,大锅饭造成的。”

杨书记话锋一转:“但我还是想不清,现在你们自己经营,怎么也睁着眼在床上撒尿,几千万地甩呢,你们就不心疼?”

鲁青知道杨书记指的是养牛场,忙打个马虎眼,说:“我们还是向前看吧。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悉,我把我的想法说给姨父听听,行不行我听姨父的。”

杨书记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我听小道消息,说你还是因为阻止这件事被贬下来的。”

鲁青忙笑说:“哪里哪里,我这是正常提升,我从副的变成正的,还升了嘛。”

两人笑起来。杨书记问:“你准备怎么搞?听说你们要收丝绸厂的贷款?”

鲁青说:“开头情况不熟,下过催款通知书。”

杨书记说:“我让厂里下岗工人找你要饭吃!”

鲁青笑说:“你还没叫,下岗工人就已经到我们单位闹过一次。”

杨书记微微一惊,说:“真的?怎么没听说?乱弹琴!”

鲁青说:“是少数受蒙蔽的老工人受了个别人的怂恿,通过我们做工作,很快就做通了,我没敢向您汇报。”

杨书记点了下头,又问:“听说你们最近又准备盘活丝绸厂?”

鲁青说:“姨父您已经知道了?我正准备向您谈我们的设想呢。”

杨书记有些犹豫地说:“有把握吗?你千万要慎重一点,莫再甩一坨子在里面,镇里可背不起。”

鲁青说:“这段时间,我们在丝绸厂作了一些调查,分析导致目前状况的原因是因为技术和市场信息没跟上去,现在看来,完全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有个战友在杭州一家丝绸厂当厂长,我正在同他联系,寻求合作。当然这要姨父的全力支持,如果合作成功,我们再向县行申请一批资金投入,到那时我们镇里的经济状况我相信会大有改善。我这想法不知姨父认为怎样?当然,我们现在贷款控制得很严,如果真的合作成功,到时候还是要请您亲自出面,和我们行长一道到市分行去跑一趟。我们行内部也需要攻关,从上而下形成的不良风气,一时改变不了,您不会怕又搭住了脚吧?”

杨书记笑说:“我都五十多岁了,也就这一届了,只要是为镇里好的事,我这一把老骨头反正是豁出去了。”

鲁青接着又谈了酝酿多时的既搞活国兴银行又支持地方经济的策略,杨书记直听得心花怒放,红光满面,高兴地说:“好,好,这策略好!小伙子有志气。”

杨书记想想,又说:“你明天上午到镇里去把这些事情还有其他的工作都向曹乡长汇报一下,争取取得镇里的支持。我们在办公室等你。”

第二天,鲁青准时到镇里,果然杨书记曹乡长都在办公室等他。鲁青刚进门,曹乡长就赶上来和鲁青握手,说:“早就想请鲁主任过来。”

鲁青心想我早来吃过闭门羹呢,笑说:“我也早准备来向领导汇报呢。”

鲁青便将前一天与杨书记谈的话又向曹乡长杨书记讲述一遍。曹乡长听罢满面春风地笑说:“你来这么多时了,镇里还没为你接风吧?”

鲁青想,来半年了你们现在才想起为我接风,笑说:“不必不必。”

杨书记说:“接风是应该的,明天把镇里和各单位的头头召集起来为你接风。不过,镇里的经费紧张,到处欠一屁股债,酒楼是上不起的,就在食堂里办,接风只是个名,主要是镇里表个态,也让大家认识你一下,以后有什么事好支持你们。”

转天上午,鲁青刚准备出去,肖洋告诉说:“镇里通知你去开会。”

鲁青来到镇里,镇里领导和工商所刘所长派出所赵所长税务所钱所长等各单位的头头大多已来了。鲁青和他们已经混个眼儿熟了,见了面嘻嘻哈哈十分亲热。工商所刘所长说:“鲁主任你是什么本事?把我们杨书记曹乡长搞得这样团团转。”

鲁青笑而不答,和杨书记曹乡长各位副书记副乡长所长站长主任一一握手。一会儿,人到齐了。杨书记笑说:“今天找大家来,主要是为补我们的财神爷、国兴银行分理处主任鲁青同志的情。人来了已经半年了,镇里还没为他接风。我们就不必多讲了,现在欢迎鲁青同志讲话。”

杨书记一下搞了鲁青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杨书记这么认真这么急性子,在这样的场合讲话鲁青还是第一次。鲁青站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一时不知讲什么好。会议室里顿时发出一片笑声。在笑声中,鲁青像新娘子一样腼腆地朝镇里领导各单位头头鞠躬,红着脸说:“谢谢镇委镇政府领导,谢谢各位同志,我初来乍到,要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支持。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只是想我们国兴银行分理处为镇里经济建设出点力,让我们乡的农民富起来,让派出所不用五更半夜地忙,税务所不用绞尽脑汁,我们想让农民主动交税,让镇领导将现在这个破吉普换成桑塔纳换成奔驰。”

鲁青话音未落,杨书记曹乡长首先鼓起掌来,顷刻会议室内掌声如雷。杨书记说:“国兴银行支持镇里经济建设,我们不会忘记国兴银行。我也是老国兴银行通了,许多事都懂一些。镇里准备发个文件,各单位所有的钱都要存在国兴银行,欠国兴银行的债要积极还。一个赖账,两个赖账,国兴银行的钱损失完了,拿什么来支持经济建设?”

开罢会,大家在乡机关食堂就餐。这个乡不大,头头脑脑却不少,难怪老百姓说现在吃“皇粮”的官员多于牛毛。镇里大破费,二十多人摆了三桌,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鱼肉却很丰盛,食堂的人把本县产的纯粮食酒莱阳村抬来两箱。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打镇里的“秋风”,众人的兴致很高,闹得热火朝天。

鲁青趁大家热闹,跑到食堂去问事务长花了多少钱,让事务长开个票,下午国兴银行送钱来。杨书记眼尖,跟上来说:“说好了由镇里请客要你们给什么钱?”

鲁青说:“杨书记,镇里的情况我知道,客还是你请,只是我买单。”

杨书记感激地拍了一下鲁青的肩膀,鲁青一冲动,说:“一家人,你就不用客气了,以后镇里来了客,为难了,就打个电话给我。”

几天后,镇里果然为国兴银行存款收贷收息发下了红头文件。分理处的员工们都非常高兴,有的员工说:“鲁主任,你怎么这么大的神通,一下让镇里转一百八十度的弯,这样支持我们。以前我们要是去找他们,镇里的头头从来都不理我们。”

国兴银行的秋天是热闹的秋天。先是信贷规范化检查,然后是会计达标,安全保卫检查,存款工作检查督办,收息收贷检查督办,可以说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国兴银行出台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叫:三、六、九,也就是三年要达到什么标准,六年要达到什么标准,九年要达到什么标准。基层的职工们形容说:“三个干的,六个看的,九个查的。”

所有到基层检查的人员,有县支行来的,有县支行陪同市分行来的,也有县支行陪同市分行陪同省分行来的。还有县支行陪同市分行市分行陪同省分行省分行陪同总部来的。有时一天就来两三批人,分理处整天熙熙攘攘的。每一班人来,都要听主任汇报,要主任陪。鲁青心里挂着支持乡郊两个村种大棚蔬菜的小额质押贷款搞得怎么样?几个关门企业的资产保全做得怎样?启动丝绸厂的筹备工作开始没开始?事情塞了一脑子,却抽不出时间去做,分理处就像一台时钟的发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都是紧紧的不能停一下摆。鲁青烦恼极了。

鲁青在机关的时候,这个季节也经常下基层检查,由分理处主任陪着,走一走,看一看,听听汇报,然后抽抽烟,打打牌,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打道回城交差。一天的时间悠哉游哉地就过完了,不抽烟的人还可以将分理处给的一包或中华或红塔山或红双喜或将军烟拿到店里为小孩换几根火腿肠几包糖果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想到下面的苦处。现在,鲁青算真正尝到了“宁为鸡头”的滋味。鲁青觉得实在陪不起,好在来的人大多数是县机关里的同事熟人,好商好量。鲁青决定耐着性子只陪市分行以上的领导,其他的让老廖陪同。老廖在下乡收贷的日子里已经快累垮了,正好让他休息休息。

鲁青找到老廖,老廖正在吩咐小柳准备材料,他的挎包已在肩上,准备下乡。鲁青说:“廖主任,这段时间你就不下乡了,外勤的事让肖洋替几天,你在家里陪同上面来检查的客人。”

鲁青又告诉老廖说:“任何客人,只在吃饭的时候散一圈烟,包烟和酒都免了,菜也弄简单一些,要招待好。”

老廖直翻白眼,说:“鲁主任,又不发烟,摆酒,菜还要简单,又要招待好,谁有这个神本事呀?”

鲁青微微一笑:“光发烟摆酒,一天就得两三百元,一个信贷员起早摸黑一天能收多少利息?有时收的利息还不够一天的烟酒钱,分理处的汉子们脱了裤子也赔不起。”

鲁青见老廖不理解又说:“不要紧的,那些人在上面大鱼大肉吃得多了,下来还是想吃一点农家饭和新鲜的绿色食品。你就带他们吃农家饭,既便宜又省钱客人还吃得好。”

老廖不便再讲什么,只好蔫蔫地答应了。鲁青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肖洋,什么时候到秦垸村?”

肖洋说:“今天检查组要情况,我准备一下,明天下去。”

鲁青掏出三张百元钞票,说:“忙昏了,差点把这件事忘了,马上九月一日要开学,你下去帮我带给老秦。”

肖洋说:“鲁主任,你已经给了一次,还能每一年都给吗?”

鲁青说:“信誉要紧。再说,三百元钱在我手里,顶不了大用,到老秦手里,就金贵了,电视上不是报道有人长期捐款资助山区失学孩子上学吗?我也学学。”

老廖说:“说你大方,单位来客连一包烟一瓶酒都舍不得;说你小气,私人的钱几百块几百块地送给无亲无故的人。”

鲁青笑说:“性质不同。”

鲁青刚准备出门,电话就响起来,是县支行政工部郑经理打来的。郑经理说:“鲁主任,电话打破了找不到人,是不是现在升为‘二等男人’了?”

鲁青明白郑经理所指的“二等男人”来自正流行的一个段子: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花中寻家,四等男人下班回家,五等男人有家无花,六等男人无家无花。

鲁青便开玩笑说:“我现在只能算得上六等男人。哥们儿是不是准备一纸调令把我调回去呀?”

两人笑过几句,鲁青问:“有什么指示?”

郑经理说:“老吴给你讲没有?”

鲁青说:“我刚从乡下回来,还没见到他。”

郑经理说:“今年是文明单位验收年,你们准备得怎样?其他单位都在积极准备。”

鲁青说:“忙得一塌糊涂,还没有往那上面想。不知我们够不够条件?”

郑经理说:“条件你们应该是成熟的,主要靠争取。”

鲁青说:“好吧,我争取不拖支行后腿。”

放下电话,鲁青觉得此事不可小视,在县支行的时候,每两年都要就此事搞一次全行大动员,县支行领导十分重视。文明单位其实就是单位的一块牌子,代表单位的社会地位、形象。现在,分理处的同志经过半年的不断努力,把镇里的关系疏通了,工作也初步理顺了,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也是该要形象的时候了。老吴说:“恐怕希望不大。我们以前每年都积极上报,从来没有批下来过。”

鲁青问:“是什么原因?”

老吴说:“早些年,国兴银行在镇里扛大头,每年都是文明单位。如今在镇里没有了地位,加上又穷,谁还把我们放在眼里。而且……”

鲁青说:“而且什么?”

老吴说:“郑经理电话里讲,今年搞文明单位,县级的要交一千,市级的五千,省级的两万。”

鲁青说:“我们就报县级的。”

老吴说:“今年支行把我们的费用卡得这么紧,一个月开门费带水电费才一千块钱,每个月都入不敷出,哪里去找一千块钱。”

鲁青说:“下午电话里他怎么没讲?镇里谁管这事?”

老吴说:“主要是镇宣传委员、文明办主任鲁蕾负责。去年鲁蕾要我们买两百本书,我们说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只有八个人,一人买一本,她说不行,要我们向客户推销,我们没买,文明单位就一直泡汤。”

鲁青说:“什么书?”

老吴说:“鲁蕾是我们乡小有名气的作家,你还不晓得?”

鲁青叫肖洋赶紧去找一本。肖洋说:“听说她还有许多,是不是去买?”

鲁青说:“一本不买,你去给我找一本,不管怎么破烂都行。”

第二天,肖洋果然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递给鲁青。这本鲁蕾小说集《春之花》被灰尘弄得很脏,可惜没有人翻动过,里面有些书页都没裁开。夜里,鲁青坐在床上仔细地看起来。鲁青喜欢看文学书,世界名著中国名著他如数家珍。他的床头总是整齐地码着一摞书,每天晚上,不管怎么累,睡得怎么晚,他都要看半个钟头的书才睡觉。他拿起鲁蕾的书一看,就知道是花五百块钱买的香港书号自费印的那种书。前几年,县里几个爱好文学写作的作者,几乎每个人都出了一本。鲁青首先翻开封二看作者简介和作者照片,是一个长得秀气标致的女子。鲁青觉得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书上标有短篇小说集字样,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小说,写得像纪实文学,又漫无边际,完全是信马由缰,但文章里面的细节却写得很动人,很有灵气,若是前面不标短篇小说集,而冠以什么新文本,倒还很像回事。如果像当今有些美女那样彻底放开,不犹抱琵琶半遮面,兴许也能写出当下许多人欣赏的美女宝贝文章。

鲁青让肖洋去接文明办主任鲁蕾来。肖洋苦着脸说:“我去,怕是接不来。”

鲁青说:“她要多少钱,你都爽快答应。”

肖洋说:“你不是说没有钱吗?”

鲁青说:“其余的我来。”

肖洋说:“中午你在哪家酒楼安排饭,还有晚上活动的地方?不然我把人请来……”

鲁青说:“你放心去吧。”

肖洋一走,鲁青在办公桌上摊开了本月收贷收息揽存各种情况表忙碌起来。副主任老吴见鲁青一点“动静”也没有,焦急万分,他几次催问中饭怎么安排。鲁青说:“多准备一个人的饭菜吧。”

鲁青怕老吴听不明白,又嘱咐一句:“两块五的标准。”

说得老吴一头雾水。

一会儿,肖洋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进来。鲁青并不迎上去,继续伏在桌子上。

肖洋说:“鲁主任,文明办的鲁主任来了。”

肖洋又向那女人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分理处的鲁主任,也是从县里下来的。鲁青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鲁蕾因受到冷遇而面有愠色、眉毛蹙起来时。鲁青才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肖洋说:“鲁主任是我们县的大作家呢,写过一本叫《春之花》的小说呢。”

鲁青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大作家正是他上任第一天遇到的那个盛气凌人地教训他的“母老虎”。鲁青从椅子上弹起来热情地和鲁蕾握手,鲁蕾冷冷地伸过手来:“怎么,大主任,忘了?”

鲁青将她柔软娇嫩的小手紧紧地捏在手心里不松,说:“没忘没忘,我的家门出了这么大的名人,我怎么会忘了呢?上次我是有眼不识泰山,真没想到会是你。早就说去拜访你,听说你调到市文联去了,没想到在这里。”

说罢,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递给肖洋,说:“今天是我私人请客!肖洋,快,去买水果。我们今天不谈工作,今天我要好好向鲁作家请教。”

鲁青又对鲁蕾说:“真是好难见到您。上次那么好的一次机会让我错过了。如果不介意,到我书房里去聊,这里太杂。”

鲁青说罢,不由分说地将鲁蕾往他书房里拉。鲁青的突然升温,使鲁蕾有些失措。鲁蕾在县里的时候,整天沉浸在文学的梦里,她怀着体验生活的美好愿望,主动要求到镇里来挂职,可是自从下到这个偏僻的乡镇,她才发现文学在这里一文不值,没有人买文学的账,甚至不知道文学是个什么东西。有一次鲁蕾到一个村庄,见村长文质彬彬的样子,中午喝酒兴奋时,她便对这位村长卖弄说,自己在县里时是省作协的会员,几个作协会员经常在一起议论问题。这位村长惊讶地问:“你们做的鞋是什么牌子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鲁蕾顿时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向这个镇的人谈起文学。由于她失去了精神支柱,对镇里的事情也开始漠不关心,因此一直受到冷落。没想到突然遇到这样一个热情的崇拜者,鲁蕾脸上的冷淡、孤傲、矜持顷刻被感动的潮红淹没,她身不由己地让鲁青牵着走,说:“你上次检讨得蛮深刻嘛。”

鲁青也笑说:“看来,我这个学生在作家心目里印象还是可以啰。”

两人说着进了鲁青的小房间。鲁青还是军人的习惯,房间陈设十分简洁,一床被,数本书。鲁蕾一眼就看见鲁青床头放着她的《春之花》,脸上漾起一圈红晕。鲁青一切都看在眼里,拿起书递给鲁蕾,说:“你的大作我经常看,而且看得还很认真。”

鲁蕾接过书翻开,果然里面用钢笔画了许多线条,旁边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感受。一种由衷的幸福感涌上她的心头,鲁蕾便津津乐道地和鲁青谈起文学来,谈丁玲,谈王安忆,谈格拉斯,谈伍尔夫,谈莎士比亚,谈雨果,古今中外地海聊,竟忘了吃饭。肖洋按鲁青的吩咐将饭送进来,两人一边吃一边谈,吃过了饭又接着谈,一直说到太阳落山,申报文明单位的事竟一句都没讲。

鲁蕾临走时邀鲁青到她那里去,还借走了鲁青的一本书,说:“今天特别开心,有时间一定再来这里玩。”

鲁青也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很轻松,一点也不累,原来自己那根文学“筋”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仿佛走到了海边,重温少年时拾贝壳的欢乐。鲁青觉得与鲁蕾在一起是到分理处上任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天。鲁青原本是为了公关而逢场作戏,这种事由于职业关系他做过不少,特别是到石头岭镇后,为了打开局面,应酬各种人际关系,他绞尽脑汁想办法,趋炎附势干一些自己骨子里本不想干的事情。鲁青感到很累,很厌,很恶心,今天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真是莫名其妙。

几天后,鲁蕾果然来了,是来还书的。鲁青就将自己写的散文给她看。此后,鲁蕾十天半月就要来找鲁青,每次无非都是借书还书探讨鲁青写的文章。鲁青虽然没有时间陪她,有时也忙里偷闲和她聊聊,聊文学,聊两个人写的文章,聊社会,也聊政治,海阔天空,漫无边际,他觉得是一种放松。有时鲁青也聊一点他的计划和打算,经他一勾画,本来要撤掉的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前程似锦。

这天夜里,鲁蕾来了,两人天南海北地神侃,分理处里的人都已经睡了,鲁蕾还谈兴正浓,忘了回去。夜深人静,柔和的灯光下,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对面而坐。鲁青突然发现鲁蕾很漂亮,比妻子李翠花还要漂亮,还要逗人。鲁青很奇怪原来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忍不住有些心神摇曳。鲁青发现鲁蕾的眼睛也很不自然地闪闪发光,鲁青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就想进一步发展“关系”。两个人其实都有一颗“文学”心,感情都很丰富。就在这时,肖洋敲门进来,说嫂子打来了电话,让鲁青明天早晨回个电话。鲁青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妻子李翠花,忙压住心底涌动的暗流,拉开抽屉,将手伸进去,一边和鲁蕾侃,一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乱画。十二点的时候,鲁蕾告辞,鲁青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熬了过来。

第二天,国兴银行县支行通知鲁青到县城开会,主要是减员的事。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头痛,但又是大政方针,要上市就得减员增效,好像这是各家银行改革的序曲。从县支行开会领了裁员任务回来,鲁青几天都不提裁员下岗的事。初来时,分理处的人包括老吴和老廖,他一个都看不上眼,鲁青认为个个都该下岗。半年相处下来,他才发现一个个都是那样能吃苦,跟着他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叫谁下岗他都舍不得。再说,下岗就意味着夺人的饭碗,鲁青怎么也不忍心。

鲁青心目中,应该下岗的唯有信贷员小柳。尽管小柳人年轻,又是本科生,听说还是市分行一个什么领导的亲戚,且精明能干,业务又强,平时工作也很努力,但去年养牛场骗贷那件事一直在鲁青心头挥之不去,不管他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这样的人不说是害群之马,最起码也是没有原则性。实际上所有金融系统的犯罪,大部分,也可以说80%以上是因为道德品质问题发生的,技术操作上的失误是很少的。鲁青想,要减就只有减小柳这样的人。

鲁青准备下狠心让小柳下岗,还未及和两位副主任打招呼,突然接到一纸调令,市分行调小柳到市分行信贷部工作。看来上面早就防着他这一手。鲁青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小柳的调动,上面还真是有意图的。

这天县支行又打电话来紧追减员的事,鲁青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主任是挡不住的,便召集大家开会,让大家投票,实行末位淘汰。员工们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尴尬地坐着。看看会开不下去了,老廖说,大家投我的票吧。人们都愣愣地望着他。老廖说,大势所趋,我老的不下,难道要年轻人下吗?再说,我今年满了三十年工龄,到了内退的年龄,我内退待遇影响不大。不是鲁主任来,我年初就退了。人们这才松下一口气来。鲁青让会计将老廖办内退的报告和下岗的结果报告县支行。听说别的地方为下岗告状闹事的都有,甚至有的跑到北京总部去告状,石头岭镇分理处平平静静,鲁青也松了一口气。

老廖下岗的事定了,但内退的事在省分行里卡了壳,说是迟了一天,从十月一号起停止内退。鲁青像吞进了一个滚热的汤圆,半天哽住。老廖的老伴是病秧子,常年让药罐子泡着,女儿二十多了,是银行系统的中专毕业,前几年还可以参加工作,现在国兴银行接收毕业生的标准是大本以上学历,而且还只接受重点大学的应届生。老廖的女儿根本不符合接受的标准,只得在家里照料老娘,几口人就靠老廖每月那几张钱。

鲁青亲自跑县支行去找郝行长,将老廖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郝行长。郝行长蹙着眉头,半天一言不发,最后说:这怪他自己嘛,现在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内退政策稍松动一点,再给他补办内退手续。鲁青想郝行长有难处也只有如此。从县支行回来,鲁青便压着不办,也不吱声。心想就是违反纪律不要乌纱帽也顾不得了,他嘱咐会计不要告诉老廖,工资按在岗照给。老廖每日仍照常上班,宛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到领工资时,老廖却只领下岗的生活费。鲁青说:“老廖,你又没下岗,咋能不领工资呢?”

老廖惨笑说:“我早知道,咋也不能让你受处分。”

月末,国兴银行县支行信贷部经理打来电话。经理在电话里说:“鲁主任,恭喜你呀!你们文明单位到了手。今年文明单位听说要钱,连支行都头痛准备放弃。”

鲁青一惊,鲁蕾每次来,都没提文明单位的事,怎么就批了?经理说:“你真行啦,一个要关门的分理处硬是让你盘得红红火火,各项业务指标也在全县独占鳌头,真是两手抓两手都硬双丰收呀。”

鲁青口里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像喝了半斤白酒似的。信贷部经理接着在电话里说:“今年支行收贷收息不太理想,好多分理处都完不成任务,支行要调整一下任务计划。鲁主任,你要为支行挑担子了,支行不会忘记你。”

接着存款经理计财部计划经理专项信贷经理都来了电话,都是要调整他们的计划增他的任务要他为支行挑担子。鲁青想支行也有支行的难处,也没同老吴老廖商量都一一答应了。老吴一听就跳起来了,说:“鞭打快牛,太不像话。”

鲁青说:“往年一直是别人给我们挑担子,今年我们就做一点贡献吧。”

鲁青忽然想起文明单位的事,问肖洋:“文明单位批了?什么时候来验收的?”

肖洋说:“你不知道呀?鲁主任早带人来验收了呢,你不在家。”

鲁青问:“提钱的事没有?”

肖洋说:“她说让我们放心,特别优秀的文明单位是不收钱的,一切工作由她去做。”

闰了一个四月,冬天早早来到,刚进冬月,就下了大雪。早晨,鲁青冒着风雪在镇里跑,街上雪一尺多深,没法走,跑了几个企业,早早回来,手脚都已冻得不管用,到营业室烤了会儿火,缓过一口气来。鲁青说:“吴主任,今天不好搞事,下午把廖主任找来,我们几个就在这里唠唠,怎样画好今年的句号。”

老吴说:“老廖不在家。”

鲁青说:“哪儿去了?”

老吴说:“罗垸村那一带还有七八个村农贷收得不理想,他一早就到那一带去了。”

罗垸村是镇里最偏僻的山区,离镇里三十多里,没有一点好路。鲁青一惊,说:“这大雪,他不要命了?”

老吴叹一声说:“老廖今年真的不要命了。”

鲁青心里一热,说:“下午让食堂买点肉,搞几瓶酒,等廖主任回来吃晚饭。”

吃晚饭的时候,老廖没有回来。鲁青站在街上,朝街口望,一直等到夜里九点老廖还没有回来。天早已黑透,因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整个乡镇混沌一片。老吴跑出来,说:“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吧?”

鲁青说:“不会吧。罗垸那一带转一圈有上百里路,肯定会晚一点,估计等一会儿就差不多了,你去让大家吃,我在这里等一下。”

老吴说:“谁吃得进!急死人。”

鲁青说:“去吧,有我一个人等就行了,明天还得上班,让大家吃了好回去休息,你吃了也回去休息。”

老吴说:“你进去烤一下,我在这里等。”

鲁青说:“再把你冻病了,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呀?”

老吴只得走了。鲁青心里比老吴还急,想给老廖打手机。近年,支行机关风行手机,人人都买了,有事好联系,鲁青也买了一个。手机拿出来才想起,没地方打。分理处与支行机关差了一个档次,两个副主任有手机,但为了节约费用,他们一般不开手机,无法联系。山里穷,治安又差,老廖背着钱,万一半路上碰上一个歹徒,或是掉进雪坑什么的,分理处今年的句号算是画不成了!特别是老廖家……

鲁青站在雪地里,北风呼呼地刮着,雪直往他身上裹,他的全身都已麻木,没有了感觉,他口里不住地呼唤着老廖老廖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还不回来?老吴和肖洋等几个男职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和他一道等,他也没发觉。一直等到夜里两点……街口,雪地里,一个模糊的白影缓缓地移动,鲁青喊一声:“廖主任!”

鲁青扑了上去……真是老廖!老廖用最后的力气,将钱包甩进鲁青怀里,倒在地上没有了气息。一群雪人扑上来,把老廖抬进厨房,拍的拍,喊的喊,烤的烤,揉的揉,灌开水的灌开水,忙乱了半天,仍没有动静。一行人慌慌张张地抬着老廖,喊开镇卫生院的大门,老廖到底没能醒过来,老廖终于彻底地下岗了……

开追悼会的时候,县支行和镇里都来了人。鲁蕾听完鲁青念的悼词,热泪盈眶地说:“我要好好地写他。”

鲁青说:“不要写了,我已经在老廖活着的时候写了,是一篇报告文学,《金融日报》已经刊登。另外,报社打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想借调我去文化版当编辑,现在你就让老廖安静地下岗吧。”

阳历十二月一到,支行开始结账,又是评比表彰。石头岭镇分理处存款达到了八千万,比上年足足多出四千万,增长了一倍,那些沉睡多年的死贷款也被他们啃下了两千多万,啃了一半多。但他们只拿回工资和少得可怜的一点奖金,而有的分理处,按年初计划差一大截,却因后来计划调整,超额完成了任务,不但得齐了工资奖金,还将石头岭镇分理处的奖金抢去一多半。鲁青到县支行去找行长理论,行长说:“你是从支行机关出去的,应该知道,支行有支行的难处,一碗水总端不平,总要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当时调计划时,都是经过你同意了的。再说,你们的费用超了几千块,按制度要扣你们的工资我还没扣呢。”

鲁青说:“费用是支行下去检查花了的,我们自己一分也没超。”

支行计财部经理笑了,说:“你报什么‘水荒’,支行下去了连烟酒都没有。”

信贷部经理说:“去年你们石头岭镇养牛场那三千万到现在一分都没收,还没追究你的责任呢!”

鲁青说:“那三千万是支行弄的,我们有什么责任?”

信贷部经理说:“只怪你在那里当主任咧,当主任的没责任,是谁的责任?”

评比先进,石头岭镇分理处更是可怜。各部室推荐石头岭镇分理处的寥寥无几。鲁青想想生气,不就是下去没烟没酒,没有好好侍候你们?现在就给小鞋穿,机关的日子谁不会混。但他没有时间生气,没有时间和他们理论。他要赶回去,战友黄海明秋天来考察了一次,回去后很满意,前天打电话来,说最近两天准备和总经理一道来具体洽谈投资丝绸厂的事,他要做好准备。如果谈成了,丝绸厂几百万贷款便活了,浙江的资金一到账,几百万的存款也来了,就业的问题解决了,桑农的贷款也解套了,那些荒山也会变绿了。一个只有石头只长荆棘的穷镇,有一个几千万规模的企业可不得了。表扬先进值什么?他鲁青只想像当年在部队那样,风风火火、扎扎实实地干一番事业。鲁青刚往外走,身上的手机响了,是镇里杨书记打来的,杨书记说:“你在哪里,你的战友什么时候来?”

鲁青说:“大概就在这两天。”

杨书记说:“今天我们一道去丝绸厂将事情准备一下。”

自那次镇里为鲁青接风之后,杨书记三天两头打电话找鲁青,对丝绸厂的事紧锣密鼓,对石头岭镇国兴银行分理处的事时时关心,经常亲自去督办。鲁青一听杨书记要亲自和他一道去丝绸厂准备洽谈的事,一高兴,把生气的事忘了个干净,说:“好,好,我马上回。”

鲁青匆匆忙忙地回到分理处,未进门,老吴就喊:“鲁主任,老秦来找你。”

鲁青说:“哪个老秦?”

老吴说:“桑树岭的秦垸村老秦,说非要等到你回来不可,正在办公室等你。”

鲁青思量,老秦家的老贷款已经还清,小孩到开年才要学费,这时来做什么呢?鲁青忽然想起,老秦春上买了两头小猪,是他用自己的存单帮他贷了一百九十块钱的小额质押贷款,已经快到期了,是来还贷款的吧。走进办公室,见老秦怀里拄根木棒,坐在椅子上瞌睡。老秦身边放条麻袋,里面装着东西,两个孙子一左一右靠在他身边,好奇地东瞅西看。见鲁青进来,忙推搡老秦,说:“爷爷,叔叔回来了,叔叔回来了。”

老秦醒来,揉着眼睛。鲁青叫了一声:“老人家。”

老秦拄着木棒站起来,拉着两边的孙子,说:“快,跟叔叔磕头。”

两个孩子便往地下跪。鲁青忙赶上去,拉着两个孩子不让跪下去,说:“老人家,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老秦说:“恩人啦,你就受两娃儿一拜吧。”

老秦说:“两娃都聪明,又好学,好好上学,说不准都能考上大学。我家祖宗十八代没出一个读书人啦。不是恩人,我两孙子都丢啦。”

老秦说罢,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拿起麻袋,解开,提出一只宰好的整狗来。说:“山里人穷,拿不出什么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自家养的。”

鲁青说:“老人家,这怎么行?你家本来就艰难,拿去卖了给两个孙子买件衣服吧。”

老秦急了,说:“鲁主任,我实在没什么,你千万要收下。我平时不好意思来,昨天把猪卖了一头,今天来还贷款,顺便带两孙子来谢恩人。你要是瞧不起,明年孩子上学时,就不敢再找恩人了。”

鲁青只得收下,喊人给老秦办还贷手续。老秦办了还贷手续就要走,鲁青坚持要留他们吃饭,老秦不肯。鲁青怎么留都留不住。鲁青只得到街上买了两包饼干,含泪塞给两个孩子,心情沉重地看着老秦爷孙三人离去。

送走老秦,鲁青刚准备到镇里去,听门外车响,一看,支行郝行长的小车已经开进了院内。鲁青有些奇怪,他刚从县里回来,郝行长没说什么,怎么这时来了呢?行长来了,鲁青知道一时脱不开身,忙打电话给杨书记,说:“杨书记,我们行长来了,我恐怕一时来不了。”

杨书记问:“你们郝行长来了?”

鲁青说:“已经到了。”

杨书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迎接他。”

镇里一把手亲自到单位来迎接国兴银行县支行行长,鲁青很高兴,说:“好,杨书记,我炖狗肉招待你。”

鲁青边打电话,边迎到郝行长车旁,说:“郝行长来了。”

郝行长笑笑,不作声,和他一起上楼到办公室。老吴正在办公室里坐着填报表,鲁青说:“郝行长来了。”

老吴像没听到,稳坐不理。郝行长笑笑,上前往每人面前发了支烟,也不说什么,在鲁青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抽烟。烟是中华烟,基层的人没抽过,但摆在面前,没有人动。分理处的人听说行长来了,都跟了进来,七嘴八舌,说我们分理处今年没日没夜地干,支行太不像话,鞭打快牛,吃柿子拣软的捏,那么多奖状一个都不给,连奖金都不给全,像要把郝行长生吞活吃了似的。郝行长始终满面带笑地听,鲁青感到职工们这样做很不礼貌,就严肃地说:“你们说够了吧?”

郝行长忙拦住鲁青,说:“让他们说,让他们说,我今天是特地来听他们说的。肚子里有气,我不听,谁听?”

老吴这时抬起头来,说:“郝行长,你愿意听吗?”

郝行长说:“愿意愿意,我就是想听你们老主任说。”

老吴说:“你把鲁主任调回去吧,我们还是像原来那样,虽说不死不活,也不至于让老廖送条命。”

老吴说着,泪眼婆娑起来。大炮老吴一哭,满屋的人眼圈都红了。许久,郝行长说:“鲁主任。”

郝行长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鲁主任,都是我的责任。”

屋里的人都因为郝行长的话怔住了,非常寂静。郝行长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今天来,一是听听你们的心里话,一是向你们道歉。”

郝行长便讲起了国兴银行的大势,从国际金融形势讲到国内国兴银行改革,讲到国兴银行精兵简政准备上市,讲得人们一头雾水。最后,郝行长说:“我今天来,除了刚才两个目的,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们,还要请你们能理解,就是我们国兴银行要撤点减员,经县支行研究报市分行审定,将石头岭镇分理处撤掉。”

像一声晴天霹雳,屋里的人都惊呆了,一个个张着口,如傻了一般。郝行长还在一个劲地说,在做思想工作,但只见他的口不住地动,没有一个人听见他说的什么。鲁青也像做梦一般,要撤点减员的事他也知道,但从来没听说减石头岭镇分理处。总说现在保密性差,但堂堂一个单位减掉了,他这个当主任的居然没有一丝一毫信息。金融行业的改革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式,就是对工作在一线的职工先动“手术”,仿佛撤网点减人就是改革,减少劳动者就是创造利润的“法宝”!鲁青今年的所有努力,他的那些美好的设想,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马上就要“叭”的一声破了,灰飞烟灭了;杨书记、镇委镇政府的美丽梦想也破了;还有全分理处的同志们辛辛苦苦的一年努力白费了;还有老廖的一条性命枉送了。鲁青一个堂堂的转业军人,血与火的考验都经历过,从没有想到哭,此时他竟想到哭,号啕地大哭。

这时杨书记来了,郝行长马上站起来迎接杨书记,老吴站起来突然破口大骂说:“他娘的,国兴银行的改革是向咱们先开刀,那些给我们行造成重大损失的人永远高高在上,他们的工资几十万上百万,我们吃饭都困难,这就是郝行长说的改革。”

鲁青转脸问肖洋:“狗肉熟没有?”

肖洋说:“早就熟了。”

鲁青朝大家一挥手:“走,吃狗肉去!最后一餐狗肉!”

杨书记与郝行长尴尬地站在那里。

鲁青所在的单位撤销后,他义无反顾地到了《金融日报》,在文化版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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