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青走出办公大楼时已是月色朦胧。
国兴银行总部下班以后，鲁青与解欣部长、部里的几位处长在一起谈论国兴银行的企业理念。自从国兴银行发生了五千万元的大案之后，他们加快了推进企业文化建设的步伐。最近几个月，他们聘请中国企业文化协会的专家，帮助整合国兴银行的企业理念系统，专家们阅读国兴银行的有关资料，反复推敲有关内容，根据国兴银行的特点，创造性地提炼出金融系统较完善的一整套企业理念。当鲁青将此理念系统递交给解欣时，专家们喜气洋洋信心百倍。解欣看过之后，脸色凝重，没有礼节性地夸奖专家们的水平如何高，提炼得如何上层次，而是说你们辛苦了，感谢你们对国兴银行企业文化建设工作的支持。专家们都是“人精”，他们帮助许多企业提炼过企业理念，但是他们帮助金融行业做这项工作还是第一次，因而非常努力和严谨。但通过解部长的表情，他们感觉到国兴银行对这项工作的严谨与苛刻。
解欣对专家们千锤百炼拿出来的一整套国兴银行的企业理念显然不满意，她召集企业文化部的全体处长们开会，首先发动处长们提出修改意见。她让鲁青认真记录大家的意见，然后整理出来交给她。鲁青知道解欣工作起来风风火火不分昼夜，对待她交办的这项任务，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家下班之后，他还在电脑上逐条进行整理，再次形成了条分缕析符合逻辑的书面材料。当他关闭电脑抬起头来，发现窗外已是星光灿烂月色朦胧。
鲁青疲倦地走出办公大楼。北京是一座永远搞不完基础建设的城市，许多路挖了填，填了再挖；许多楼房拆了建，建了又拆。公路修了一环又一环，交通依然堵塞。是人太多？车太多？还是经济发展太快？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始终有排解不完的懊恼，有发泄不完的脾气！国兴银行办公大楼旁边的下水道改造了两次，仍然发生了臭水泛溢的事件。人们便戏称这里是放“臭屁”的地方。
鲁青走过一段污水弥漫臭气熏天的路面，想到对面的站点乘车，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边的停车处风驰电掣般的飞奔而来。这辆车不管红绿灯显示，对准鲁青着了魔一般冲击。正是晚间吃饭的时候，人行道上行人寥寥无几，鲁青并没有发现径直向他撞来的汽车，汽车冷不防冲到面前他本能地跳了起来，只听到嘭的一声，他从车前挡风玻璃处摔了出去，肇事汽车差一点撞到路边的护栏，拐了一个弯，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向前飞奔而去，路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辙痕。
解欣看电视剧《闯关东》时接到电话，说鲁青出了车祸住进了复兴医院，她匆忙穿上外衣往外跑，来到复兴医院外二科三号病房，见到鲁青的头部被纱布缠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孔。鲁青双眼微微闭合露出一丝眼白，显然处于昏迷状态。他的鼻孔插上了氧气管，炸弹式氧气瓶的出气口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医生护士守护在他的身边，紧张有序地查体温、量血压、试脉搏。解欣来到一位戴眼镜的老者面前悄声问：“医生，没有危险吧？”
正给鲁青把脉的老医生抬起头说：“现在不好说，他的脉搏很弱，失血过多，需要补血。”
解欣立即说：“我的血是O型，输我的。”
老医生从眼镜的上方射出两道慈祥的目光：“你是他的什么人？”
解欣急切地说：“我是他单位的领导。”
老医生不满意地说：“你怎么才来？如果不是有人担保，我们又看到了他的工作证，怕要等到现在才能给他检查治疗！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要多为部下想一想，到了下班时间就是要休息，吃饭的时候谁不饿？饿了就容易出问题，他是横穿马路想早一点回家才撞到了车上，你看看，出了车祸，现在麻烦就大了！”
解欣说：“你批得对，我没有照顾好部下，确实失职，现在将功补过，请允许我输血。”
老医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慈和地对解欣说：“我们有足够的存血。你先到护士值班室，慰问一下两位救人者吧。”
解欣来到护士值班室，发现两位服饰很酷的小伙子在那里讲述救人的过程。她走过去热情地与他们握手，连声表示感谢，并代表国兴银行的职工向他们表示谢意。她问哪位是司机，两个小伙子同时摇了摇头，有一位小伙子气愤地说：“汽车司机是个王八蛋，撞了人比兔子跑得都快，我们哥儿俩是打的过来的，你是单位的领导，也用不着对你拐弯抹角的，我们俩的衣服你也看到了，全被血迹搞坏了，再说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你看怎么办？”
解欣明白了，这两位救人的英雄是想让她请客并赔偿搞脏的衣服。她理解他们的心情，许多人见到这种情况避之唯恐不及，两个人付出了心血体力和时间，确实应该得到一些补偿，解欣从皮包里掏出两千元钱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实在不能陪你们到餐馆吃饭，你们二位去简单吃一点，改日我登门致谢好吗？”
一位小伙子接过钱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两人高高兴兴地与解欣再一次握手，走出了护士值班室，挺胸阔步离开了医院。解欣忽然想起还没有问两个小伙子的姓名住址。她曾想过一定要问清楚救鲁青的人是谁，结果小伙子们向她伸手要报酬，她竟然把这件事忘记了。
解欣顾不得多想，她连续打了几个电话，通知企业文化部处级以上干部到复兴医院。她明白复兴医院在伤者单位没有来人的情况下实施抢救，一方面是通过鲁青身上的工作证知道他是国兴银行的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国兴银行的定点医院就是复兴医院。院方打电话给她，是因为鲁青工作证的背面有企业文化部处级以上干部的手机号码。曾记得有一次开玩笑时，鲁青把工作证翻过来对解欣说，自己始终与部长心贴心。解欣扫了一眼他的工作证说，你心贴心的人太多了，放在最前边的手机号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位，最后边的一个号码，才应该是你经常联系的对象。最后边的一个号码是部里一位漂亮女处长的手机号，因此，解欣调侃鲁青是有依据的。这次医生们一定是根据工作证上的手机号排列顺序，先给解欣打过去电话。
解欣给部里的处长们打完电话以后，心里猜测车祸的原因。为什么肇事司机撞了人之后逃之夭夭？难道说他不怕监视器？在正常情况下，司机对因车祸受到伤害的人员，都要进行积极抢救，这个司机竟敢溜之大吉，尤其是在有监视器摄像的情况下公然逃跑。解欣感到疑惑不解，她突然想起前一时期两家公司威胁鲁青的事情。最近一个时期两家公司却沉默了。国兴银行各省市自治区分行相继开始重新招标。在招标过程中，两家公司不肯大幅度降低价格，几乎无一中标。主要原因是，他们仍然想利用关系和威胁两种特殊手段得到工程，结果全部“马失前蹄”，两家公司经济上遭受了重大的损失，其愤怒程度可想而知。解欣想，两家公司恨的应该是我，但现在却是鲁青遭此不测，因为鲁青冲锋陷阵具体负责处理这些事情，才使自己这个幕后指挥得到了保全，鲁青成了她的挡箭牌，这使她感到很对不起自己的部下。
解欣又想起了马富贵，国兴银行与两家公司斗智斗勇的过程中，马富贵像一个幽灵，在关键时刻他总是无声地出现，提供两家公司的核心机密，帮助国兴银行解决困难。看来马富贵非常了解两家公司的情况。
副部长和处长们陆续来到病房，医生开始“驱逐”他们。由于部里来的人太多，影响了医生们正常的工作程序。解欣把他们分成了四班，每班两个人，各护理六个小时。大家看到鲁青这位朝夕相处的同伴，几个小时前还相聚在一起，为了国兴银行的企业理念，争论得面红耳赤，此刻却生命垂危，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有人就慨叹生命之短暂，在平常的工作中要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帮助，不要为了一点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情，就相互讽刺、攻击甚至敌视。在一起工作是缘，应该珍惜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
解欣安排好值班人员，她心里充满了矛盾，是否应该立即告诉鲁青的妻子，怎样对鲁青的妻子解释车祸之事？据两个见义勇为的小伙子说，交警已经在现场勘查事故的原因，解欣想把以前与两家公司较量的情况告诉交警，为他们提供破案的线索。她想到，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离北京非常遥远，怎么可能来北京作案呢？北京市兴德公司呢，他们竟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作案？而且明知道有监控录像，却要采取这种愚蠢的方法进行报复吗？
解欣想来想去又感到证据不足，作为国兴银行的高层管理人员，她要慎重对待这件事情，不能凭感情凭主观臆测办事。在鲁青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应该先从马富贵那里了解情况，她知道马富贵现在北京银建宾馆住。鲁青曾经对她讲过，马富贵在企业文化培训班学习，要在北京住一段时间。本来她想等企业文化培训班结束时，再专门宴请这位珠算能手，了解一些情况。解欣想知道马富贵对两家公司为什么那么熟悉，为什么能够知道两家公司的许多秘密。解欣想通过慰问技术能手的方式，奖励马富贵，虽然这种对“地下工作者”的奖励不能大张旗鼓披红挂绿。
鲁青宛如躺在一望无际大海中的一只皮筏子上，他随着海浪漂呀漂，一会儿跌进浪谷，一会儿又漂浮于浪尖。他咬紧牙齿不喊不动。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对死亡有一种新的诠释。他们珍惜生命，热爱和平，当正义与邪恶较量时，他们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正义的一边，勇敢地与邪恶势力进行殊死的搏斗。鲁青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临危不惧泰然处之，他经常在闲暇时想起自己在“猫耳洞”里的那些牺牲的战友。当汽车撞上他的一瞬间，他意识到了危险的阴影，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尽管他练过武术，懂得战术，对这种突然袭击的行为却无隐身之术。鲁青只知道，在无处避险的紧急情况下，减轻伤害的最佳方法是跳起来。当时，腾空而起的鲁青听到了自己的身躯与汽车的碰撞声，接着他飞了起来。飞腾的快捷，使他意识到自己是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推动着。
此时的鲁青，悠然飘荡在无垠的天际，他又看到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越南女兵刺死的战友，腰部咕嘟咕嘟向外冒出艳红的“泉水”，随着流量的减少，战友的双目慢慢地阖上了，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疲劳一阵阵向鲁青袭击，他实在坚持不下去，终于闭上眼睛酣然入睡。睡梦中看到战友躺倒在地上的姿势很美，像千年的胡杨树躺在波浪般的沙丘上，身上鲜血点缀的衣服宛如一片绿洲上盛开着几朵杜鹃花。鲁青躺倒在地上之后，用尽力气翻平了身体，他仰面朝天，想保持军人的威严，保持立正的姿势。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一条腿却怎么也放不平，微微挪动了几下，他无奈地喘出一口粗气，瞪大眼睛看着天空。天空似一块巨大无比的帷幕向他罩来，黑暗终于把全部的光明吞噬。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