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红梅找到刘北上和乔海洋的时候,他俩正在拉大锯。
东北伐木,有几种工具。一种是斧子,一米多长,抡起来砍,呼呼带风,有经验的先在树的下面横着砍一斧,再在上面斜着砍一下,两斧下来,一块长方的树块就飞了出去,如此这般,几下就能把一棵海碗粗的树砍倒。另一种,是用油锯,拉着了,哇哇地响,锯齿飞快转动,一会儿的工夫,就能把一棵大树放倒,不过,这玩意儿连队里没有,那是在林场里用的。最后一样,就是拉大锯。锯约有两米长,两头带把,锯的时候,两人一边一个,半蹲在树旁,一下一下地拉,看似不费劲,实际特别累,没有气力的,连一棵大树也锯不下来。
此时,刘北上和乔海洋刚放倒了一棵大树,坐在树旁抽着烟。
“范学东净给咱们找重活干,想累死咱们啊!”刘北上擦了一把汗说。
乔海洋听了一笑:“我倒是挺喜欢进山的!过几天,我做几个兔子套,咱们下次带来下上,保准能套上几只!刚才我看见兔子道了。”
东北山里的野兔,有个习惯,夜里出来觅食,必要在深深的雪地上跑出一条半尺宽的道来,就像一条条的跑道,横七竖八,四通八达;每次它都会沿着自己的道跑,绝无例外,这就让人钻了空子。套兔子的“套”,用铁丝做成,先用筷子缠出一个小圈,再把铁丝的另一头从小圈里穿过去,弯成一个碗大的大圈。下套的时候,人要考察兔子的跑道,看看兔子遗留下来的粪便,是不是新的,只要是新的,就把套子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套子放在“跑道”的上方中央,大约高出半个圆圈,这样,兔子跑过来的时候,一蹿一蹿的,头一下会冲进套子里,越套它越往前挣扎,铁丝也勒得越来越紧。待第二天早上下套的人去“溜套”的时候,它只有乖乖被擒。来东北兵团的知识青年,只要常进山,都会这手,兔子肉没少吃。
乔海洋是跟老车学的下套,来到山里,自然不放过这样的机会。
远处传来郑红梅的喊声:“乔海洋!刘北上!”
刘北上听到一愣,忙说:“哎,海洋,谁在喊咱们呢!”
乔海洋转头望去,见郑红梅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跑边叫:“乔海洋!”
刘北上和乔海洋忙迎了过去。
“郑排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监督我们干活呀?”乔海洋说。
“正好!我们缺一个烧水烤馒头的呢!”刘北上笑着走过来。
郑红梅跑到他们面前,喘着气说:“谁跟你们逗?乔海洋,快,赶紧回连队去!”
“干吗?”
“沈阳军区文工团来咱们连招人了!”
乔海洋和刘北上听了郑红梅的介绍,才明白他们今天进山是范学东有意安排的。
“这个范学东,真够坏的!”刘北上生气地说。
“就是,我还听说,人家这次是专门来看你的!”
乔海洋满脸愤怒,看了看郑红梅,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走?”
郑红梅忙说:“我跟那个刘副团长说了,他答应等你!”
乔海洋转头看了看刘北上:“北上,我回去一趟!”
“好,你去!”
“可你一个人怎么拉锯?”
没等刘北上答话,郑红梅立即抢过话头:“我在这儿帮他干!你赶紧走吧,我赶爬犁来的,你把它赶回去!”
乔海洋点点头要走,又停住,看着郑红梅说:“郑红梅,谢谢你!”
“嘿,别废话了,快走吧!”郑红梅把手一挥。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乔海洋赶回了连队。
此时,刘副团长看了大部分知青的表演,有的虽然不错,但还达不到专业的要求,他有些失望,因此也更加期盼乔海洋。当乔海洋一走进食堂,他立即让乔海洋演奏。
乔海洋在火上烤了烤手,拉起了《金色的炉台》,这是一首技巧很高的曲子,乔海洋轻松完成。
“好,太好了!”刘副团长忍不住鼓起掌来,“你还能拉难度更大的曲子吗?”
乔海洋想了一下,说:“帕格尼尼的第一小协!”
周围的人一阵骚动。
刘副团长也有些惊讶,他是乐队出身,知道这支曲子的难度,忙说:“好,好啊!”
乔海洋平息了一下呼吸,拿起小提琴拉起来。
急速的音符流淌出来,乔海洋的演奏舒展、流畅。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演奏。他毫不慌张,似乎早有准备,早就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也许,他并不在意文工团是否真的要自己,而只是想把自己的才华展示给别人看,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水平;他想让人知道,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山包里,还隐藏着一位中国最有才华、最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
兵团人才济济,此言不虚!
刘副团长神情惊讶,目瞪口呆。乔海洋的指法娴熟,快而不乱,弓子上下飞舞,令人目不暇接;他神态从容,沉着镇定,颇显大家风范,真是难得!
一旁,范学东看到刘副团长赞许的表情,又看到乔海洋淋漓尽致的表演,心里酸溜溜的。
日落西山,刘北上和郑红梅扛着大锯往回走。
对于郑红梅今天的表现,刘北上感到很满意,挺够哥们儿!别看郑红梅平时让人讨厌,关键时刻,还真讲“义气”!
“郑红梅,还记得吗?当初,你还要把乔海洋赶出连队呢!说他没出息!”
郑红梅白了刘北上一眼:“这事你还记着呢?”
“当然!”
“可我对他的好处你就不记得了?”郑红梅生气地说,“是谁给你们送消息来的?”
刘北上忙说:“当然是你了,这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郑红梅冷冷一笑:“忘了也没什么!反正我是按照我的原则办事,我认为对的,我就去做,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怕得罪谁!”说完看了一眼刘北上,“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心眼还挺小的!”
刘北上忙说:“哎,你说谁小心眼?谁小心眼?你当初说话也太过分了吧?”
一路上,二人吵吵闹闹地向连队走去。
食堂前,来应考的知青们纷纷走出来,议论纷纷。
“嘛叫天才,这才叫天才,帕格尼尼,谁听说过?这回,我算是服了!”“傻三”边走边说着。
阿毛和小特务也走出来,阿毛大声对小特务说:“你晓得吗?乔海洋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是有老师的,我们不好和人家比的,就是业余玩一玩!”
小特务情绪有些低落:“我今天没有发挥好!”
“老黑驴”走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从后面打了小特务一巴掌,“就你?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发挥不了哪去?咱来就是起哄架秧子,玩玩!你还真想进文工团哪?等下辈子吧!走,跟我几个哥们儿喝酒去!”说完拉着小特务和阿毛走去。
刘副团长和乔海洋最后走出来,他只跟乔海洋说了一句话:“等我们通知吧,记住,要好好练琴!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
这等于告诉乔海洋,文工团准备要他了!
范学东在一旁看到,嘴里冒起了酸水,待乔海洋离开之后,忙上前问道:“首长,你们是不是准备要乔海洋了?”
刘副团长谨慎地说:“现在还不能决定,但是,以他的水平,有希望!”
范学东犹豫了一下,猛然上前一步,说:“首长,能不能再耽误您一点时间!”
“什么事?”
“听我拉拉手风琴!”
刘副团长一愣,看着他。
范学东态度坚决:“就五分钟,我也想向您汇报一下我的水平!”
刘副团长看了看表,只好说:“好吧!”
范学东带着刘副团长兴冲冲地走进连部。
乔海洋被沈阳军区文工团看上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营,连老车和赛牡丹也知道了,他们打心里为乔海洋感到高兴。这个孩子终于熬出来了!樱桃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她既高兴又惋惜,从此,海洋哥要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老车和赛牡丹成亲的日子快到了,父亲娶后妈进门,闺女在家不方便,老车让樱桃去了她二舅家。随后,托人给乔海洋捎去话,让他来三连喝喜酒。
乔海洋听说师傅和赛牡丹结婚,忙和刘北上商量着买了礼物,准备一起去参加婚礼。
这天,赛牡丹把老车带到自己亡夫的坟前,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然后含着泪对着坟堆说:“当家的,明天我就走了,跟老车过去了。你放心,老车是个好人,会对我好的!这么些年,我没想走这一步,这辈子,从没想再嫁第二个人,就守着你过一辈子。可是,我遇见了老车,他是个爷们儿,是个能顶事、有担当、对我好、知道疼我爱我的爷们儿,就像当初的你一样!你放心,我跟了他,受不了委屈!”
老车蹲在一旁抽烟,眼睛也湿润了。
赛牡丹擦了擦眼泪,说:“行了!当家的!让老车给你磕个头,就算你认下他这个兄弟了!”随即转头叫道:“你还愣着干啥?赶紧过来磕头!”
老车二话不说,扔掉烟袋锅,趴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成亲的那天,从四连往三连的雪路上,披红挂彩地驶来几挂马爬犁。
前面的爬犁上,老歪等人吹吹打打地开路。
后面,老车身着新衣,戴着红花,伴着花枝招展的赛牡丹。
不少人追着爬犁起哄,笑着、叫着。
老歪不时向他们撒着糖。
笑声顺着弯弯的山道,传向原野和山林。
在老车家的院子前,看热闹的人来了不少,当爬犁来到门前,人们叫老车抱着赛牡丹走进了院门,屋内,一对大大的喜字贴在墙上,喜字的上方,贴着一张崭新的毛主席像,老车和赛牡丹胸戴红花,手捧红宝书端正地站在毛主席像前。
穆德辉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当司仪,让老车和赛牡丹给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
乔海洋和刘北上早来了,偷偷地挤在外面往里看,只见炕桌上摆放着大米、白面和腊肉、冻鸡;炕上,放着大红的被子和褥子,上面撒着枣和花生。
在一片欢笑声中,新媳妇进门了!
傍晚的时候,院子里,摆上了几桌酒席。
穆德辉拿着酒碗,大声吆喝着:“老少爷们儿,今天是老车大喜的日子,咱们可得多喝点!老歪,你们几个,待会儿可得唱两出,给咱们热闹热闹!”
“那还有啥说的?一会儿把赛姐请出来,我跟她唱对花!”老歪笑呵呵地说。
“臭美吧你,人家是新娘子,能跟你对?要对也得跟老车对!”人群中有人喊道。
“你们放心!今天咱们是没大没小,我保管把新郎官和新娘子都弄下场,好好闹闹!”老歪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
“好嘞,看你的啦!”众人叫着。
乔海洋带着刘北上走进自己常练琴的小柴房,赛牡丹在里屋看到,追了过来。
“哎,你们俩怎么不喝酒去?”
“噢,我带他来这儿看看!”乔海洋说。
“这么多人,我和你师傅也顾不上招呼你!”
“没事,赛姨!哎,我怎么没有看见樱桃啊?”乔海洋忽然问。
“哦,她去她二舅家了!”
不知为什么,乔海洋有些失望。
“对了!她听说你考上了文工团,要走了,让我把这个给你!”赛牡丹拿出一个大红窗花。
乔海洋接过来,见是一个漂亮的小提琴图案。
刘北上见到,忙说:“嘿,樱桃的手真巧!”
“赛姨,您代我谢谢她!”乔海洋轻声说。
“备不住你们还能见面呢!”赛牡丹笑道,“你当面谢她吧!走,别在这儿待着了,出去喝酒去,一会儿还唱二人转呢!”
乔海洋的眼睛一下亮起来:“真的?”
对于二人转,乔海洋开始着迷了。这只有在老乡家里才能看到的节目,充满了生活乐趣,形式活泼,表演生动,让人看了笑得肚子疼。那天喝完了酒,老车借着酒劲,吹起了唢呐。院子当中,老歪则拉着花枝招展的赛牡丹唱起了《对花》:
正月里来什么花儿开开呀,
正月里来迎春花儿开开呀,
迎春花开呀想起哥哥呀,
迎春花开呀想起妹妹呀。
哥哥哥哥亲哥哥,
妹妹妹妹亲妹妹,
七不隆咚亲上亲,
八不隆咚亲上亲,
一朵一朵莲花,
莲花朵朵开呀!
看着他们的表演,乔海洋和刘北上开怀大笑。刘北上是第一次看二人转,他的眼睛都瞪圆了。
二得月得里来什么得花儿得开开呀,
二得月得里来桃杏得花儿得开开呀,
桃得杏得花得开想得起哥哥呀,
桃得杏得花得开想得起妹妹呀。
哥得哥得哥哥亲得哥哥,
妹得妹得妹妹亲得妹妹,
七得不隆咚亲得上亲,
八得不隆咚亲得上亲,
一得朵得一得朵得莲得花,
莲得花得朵得朵得开得呀!
那天人们整整在老车家的小院折腾了一个晚上,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参加进来,不管会不会跳,会不会唱,都跟着瞎起哄。
在回连队的路上,乔海洋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对刘北上说:“一个地方总有一种艺术样式最能表现当地人的性情,在北大荒,我看就是二人转!”
刘北上想了想,说:“没错,这话我爸也说过。陕北就是信天游,他当年就是收集了当地人的民歌,才写出那几首流传的歌来!”
“你爸是作曲家,当然懂这个道理!”乔海洋接着说,“你等着,等我把东北的二人转改编成一个小提琴曲,回北京拉给他们听,保证把他们全震了!”
刘北上笑道:“你就吹吧!”
“这可不是吹,我都试着拉过,绝对棒!”乔海洋自信地说,“我要是真到了军区文工团,肯定琢磨出这么一个节目来,小提琴协奏曲,就叫《北大荒之歌》,里面加进民乐,还有唢呐、锣鼓,肯定特来劲!你信不信?”
“我信没用,你得想办法让文工团的领导信,把他们给煽惑晕了,你事就成了!”刘北上笑着说。
“那没问题!这咱们擅长啊!”乔海洋拍了刘北上的肩膀一下,笑着走去。
刘副团长把乔海洋的档案带走之后,在团里专门开了一个会。招一名知青入伍,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政审。乔海洋的父亲乔梅尘,是全国有名的黑帮,要招他的儿子入伍,阻力不小,要承担的风险也不小,光是文工团还不敢决定,要上报军区政治部,一来二去,耽误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然而,夜长梦多,在等待的期间,终于出事了。
那天夜里,五十五连的战士们正在熟睡,猛然,连队上空传来一阵清脆的冲锋枪声。
宿舍内,乔海洋等人一下惊醒,四处看着。
“怎么回事?”
“是不是紧急集合?”
战士们纷纷议论。
门外,范学东惊慌地冲进来叫道:“快,弹药库着火了!快救火!”
众人一下爬了起来,匆忙穿着衣服。
乔海洋从宿舍里一跑出来,就感到夜出奇的黑,浓浓的黑烟遮住了半边天。
“哎哟,哪来的这么大的烟哪!”乔海洋喊道。
刘北上在旁边拉了他一下:“快!这边儿!”随即向弹药库的方向跑去。
弹药库紧挨着四排的宿舍。四排的宿舍是今年新盖的,因为房子潮,不能过冬,就在房子里面搭了棉帐篷。没想到,战士们晚上睡觉,烟头引着了棉被,棉被引着了棉帐篷,把整个房子烧起来。
刘北上和乔海洋跑到弹药库前,见窗户内往外冒着浓烟;里面已经露出了火光。
刘北上上前推门,门锁着。
刘北上忙喊:“钥匙呢?”
范学东有些慌乱,说:“我让通信员去拿了!”
刘北上使劲拉了拉门,门被一把大锁紧锁着。
屋内,火光闪闪。
人群中,郑红梅着急地喊:“快想办法!来不及了!”
刘北上走到窗户前看了看,猛然一拳把玻璃打碎,随后用双手抓住窗户框子,一下给拽了下来。
瞬间,火苗顺着破碎的窗子冒出来,一团团的烈焰扑向人群,战士们本能地往后退去。
在弹药库里,放着全连储存的弹药,六零炮的炮弹,四零火箭筒的火箭弹,还有手榴弹箱、子弹箱,如果发生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刘北上大喊一声:“弟兄们,上!”随即第一个跳进了窗户。
“北上!”乔海洋吃惊地喊道,只见刘北上的身影在火海里晃动,他猛然冲上前去,用手一撑,也跳了进去。
周围的战士冲上来,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进去;火光中,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身影在奋力搏斗。
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时刻!弹药库内,装着弹药的箱子已经点燃,火苗摇摆,如同狂舞的金蛇;刘北上端起一个着火的手榴弹箱,送到窗子前,大喊:“快搬走!”
外面,范学东见到,忙指挥着:“快,快,搬箱子!”
一个战士上前,搬起手榴弹箱,转身跑到房子前面的雪地上揿灭。
很快,在郑红梅的指挥下,战士们在弹药库窗前排成了一个长队,把里面传出的燃烧着的弹药箱,飞快传到雪地上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