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叶晓帆在“表忠心”的大会上声称要去插队之后,庄会生就多了一层心事,他终于明白叶晓帆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只有一种可能,是为了乔海洋!二人频繁的往来他早就看在眼里,只是还没有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又发展到什么程度。直觉告诉他,叶晓帆和乔海洋很可能发展成恋人关系,因为他们容貌相当,又都会拉琴,简直太般配了,起码比自己和叶晓帆般配。想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对叶晓帆的好感由来已久。当他第一次随母亲到叶晓帆家,见到那个叶家的小公主、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如同洋娃娃一样美丽的叶晓帆,他的脑海里就深深地印下了这个小女孩的身影。那天,叶晓帆友好地送给了他一块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他拿在手上,内心充满了感激。他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一样大的孩子,生活却如此不同。叶晓帆每天喝牛奶、吃面包,而他,每天啃窝头就咸菜,喝棒子面粥。叶晓帆的家里有电视,有沙发,而他的家里,只有木箱子和小板凳,连一台收音机也没有。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人家是阔人,叶晓帆的父亲是个音乐家,母亲是个导演;而他,父亲是个工人,母亲给人家当保姆。悬殊的社会地位让他心里不平,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和人家比!但没想到文化大革命把这一切都翻了过来,叶晓帆的父亲畏罪自杀,母亲被送去劳教,叶家彻底败落了;而自己当上了红卫兵,在人前抬起头来。有一天他看到孤苦伶仃的叶晓帆,忽然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他感到自己得到叶晓帆的时机来了,他可以给她幸福,给她安全,让她再也不受委屈。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舒畅和自豪,也许从那一天起,他就格外注意叶晓帆,不想让任何人接近她,也不想让任何人占有她,她应该属于自己,属于他这个时代的骄子。
但是,叶晓帆的发言和后来在学校填写的志愿打乱了他的计划,眼看自己的梦想就要破灭了,他绝不甘心。
他决定铤而走险,把叶晓帆的志愿改过来。
这天晚上,他来到学校的分配办公室,悄悄拿出叶晓帆所填写的志愿表,模仿叶晓帆的笔体,重新填写了一张,在志愿栏上,写下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几个字。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行踪被在学校值夜班的郑红梅看到,等庄会生离开后,郑红梅来到了办公室,经过查看,发现了这个秘密。
郑红梅对庄会生和叶晓帆的特殊关系早就了解,上次庄会生命令放了叶晓帆和乔海洋等人,她就有些怀疑。现在,她发现庄会生竟敢擅自改写叶晓帆的志愿,不禁义愤填膺,她绝不允许身为红卫兵连长的庄会生以权谋私。
这天,学校革委会正在开分配会议,庄会生作为革委会的成员,参加了会议。在会上,他为叶晓帆说了不少好话,说她在学校的表现一直不错,能够遵守纪律,服从领导,最可贵的,是她能够和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严格要求自己,主动要求到艰苦的环境中锻炼。根据她的表现和志愿,庄会生认为她应该被分配到东北兵团。
庄会生的话音刚落,郑红梅就闯进了会议室。她双目圆睁,怒视着庄会生。
革委会的领导很惊奇,预感到她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郑红梅,你来干什么?现在正在开分配会议!”庄会生故作镇定地问。
郑红梅用嘶哑的嗓子大声说:“要不是分配会议,我还不来呢!”
革委会的领导忙问:“郑红梅,你有什么事?”
“我要揭发一个人!”郑红梅气愤地说。
“揭发?谁?”几位领导都十分惊讶。
郑红梅把目光转向庄会生,用手一指:“庄会生!”
一句话,室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庄会生身上。
在众人的审视下,庄会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领导忙问:“你揭发他什么?”
郑红梅走到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档案,大声说:“他改写了叶晓帆的志愿!”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众人和郑红梅的逼问下,庄会生彻底暴露了!不仅暴露了他改写叶晓帆志愿的丑恶行为,也暴露了他想和叶晓帆一起分配到兵团的个人动机。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叶晓帆会拉琴,本应该到东北兵团去,兵团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可以发挥她的长处。
“那乔海洋也会拉琴,你怎么要把他分去插队?”郑红梅的眼睛里绝不揉沙子,当场予以反驳。
庄会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郑红梅在大是大非面前,历来立场坚定,她义正词严地说,“庄会生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个人的目的,为了学校分配的公平,我强烈要求,把庄会生从学校的分配领导小组里清除出去!”
看着郑红梅咄咄逼人的气势,革委会的领导不得不当即表态:庄会生不再参加分配领导小组工作,作深刻的检查,等候组织上的处理;校方重新考虑对叶晓帆和乔海洋的分配方案。
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学校出来,庄会生的心情十分沮丧。他憎恨郑红梅多管闲事,又懊悔自己办事草率,被别人抓到了把柄。可是,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叶晓帆!只要叶晓帆好,能分到东北兵团,就是受点委屈,他感到也值得。
学校的分配名单终于公布了。分配大会上,乔海洋和刘北上、叶晓帆、尚菲菲乐疯了,他们如愿以偿分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能朝夕相处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们来到了莫斯科餐厅,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大吃一顿。席间,他们不禁议论起学校的分配,感到有些蹊跷,为什么身为红卫兵连长的庄会生没有去成兵团,反而被分去插队?
迎着凛冽的夜风,他们骑车回来,走在宽广的马路上,看着街旁高大的楼群,刘北上和乔海洋不禁兴奋地大喊起来:“再见了,北京!再见了,和平里,我们要去边疆了!”
郑红梅也被分配到兵团,这让她的父亲很吃惊。他原来已经给她联系好了去部队当电话兵,可是,女儿却坚决要和同学们在一起分配,绝不走后门。
离家的日子快到了,还没到成人年龄的毕业生们要各奔东西,远离家人,去千里之外的边疆,去环境艰苦的农村,销掉北京的户口,成为广阔天地里的一员。尽管他们预感到未来的艰辛,但是依然充满了豪迈的梦想。他们希望,在陌生、新鲜、充满了挑战的生活中锤炼自己,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革命战士”!
在叶晓帆家里,王妈把棉袄上的扣子缝了又缝,拉着叶晓帆的手,叮嘱着:“到了那儿,要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冻着,哎,原指望会生能跟你在一起,可没想到……”
叶晓帆是后来才知道庄会生为什么没有去成兵团的,她心中感到内疚,忙说:“王妈,我觉得挺对不起庄会生的,为了我,他受了牵连,没去成兵团!”
“嘿,没啥!”王妈笑了笑,说,“他一个大小伙子,去哪儿都成!他能吃苦!只要你好,就成了!听说,兵团是有工资的?”
叶晓帆点点头。
“这就好!我们晓帆也能自己挣钱了!”王妈拉起了她的手,说,“你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啊!哎,她也不能回来送你了!”
王妈的话勾起了叶晓帆的心事,她的眼泪涌出来。这几年,她一直一个人生活,白天黑夜,一个未成年的姑娘,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磨难让她变得坚强,歧视让她更加自尊。对于王妈,她从心里感激,差不多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王妈见到叶晓帆的眼泪流下来,连忙抱住她,说:“孩子,别哭!听会生说,兵团挺好的,跟军队差不多,你有同学跟你在一起,能相互照应!”
叶晓帆擦着眼泪点着头。
云燕知道乔海洋去东北兵团后,内心充满了惋惜。在她看来,乔海洋生不逢时,要是没有“文革”,他现在早就应该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或者出国深造,就是现在的情况,他也不应该去下乡,而是到部队的文艺团体搞专业,以他的能力和水平,他一定能拉出来,成为出类拔萃的音乐家。可是现在,乔海洋要去边疆了,那里,冰天雪地,听说冷的时候能把人的耳朵冻掉,最糟糕的,是他每天要用手干农活,握惯了锄把的手,手指都会僵硬,还怎么拉琴?
“来,戴上试试!”整理好乔海洋的行装后,云燕拿出了一双大棉手套,递给乔海洋,这是她亲手为他做的。
“哎呀,我戴上这么厚的手套怎么拿枪啊!”乔海洋戴上手套,笑着说。
云燕却是一脸的严肃:“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手,东北的天气冷,不能冻坏了!到了那里,每天要坚持练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这一点不能变!知道吗?”
乔海洋笑着点点头,他知道,云燕对学生十分严格,他不能不答应。
“一有机会,我还会给你找出路!”云燕接着说,“你相信我的判断,你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小提琴家!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样的话,乔海洋听过不少遍,但是今天听起来感到有些可笑。他笑了笑,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可没想那些多!能去兵团,就知足了!”
“不,你要想!”云燕正色道,“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志向,命运可以改变你的生活,但是不能改变你的追求。我培养你,是为了给中国培养出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而不是只培养一个业余爱好者,更不是为了培养一个兵团战士!”
对于云燕的话,乔海洋没有反驳。他的心,早就飞到遥远的边疆,飞到那陌生而又充满了神秘感的地方。
出发那天,和平里中学门前,停放着几辆大客车;车上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到边疆去”的标语。
人们纷纷从自己的家里走出来,三五成群,提着行李和箱子,来到学校的门前。
王妈和庄会生陪着叶晓帆走来,庄会生的肩膀上扛着一个捆好的行李。
“王妈,您回去吧!”叶晓帆不想让学校的人看到王妈和庄会生送自己,她停住脚,要从庄会生的手上拿回行李。
庄会生没有松手,态度坚决地说:“别,我给你送上车去!”说完自己扛着行李向前走去。
叶晓帆和王妈只好跟了过去。
王妈叮嘱道:“到了地方,给我来信,也记着给你妈写信!”
叶晓帆点头答应着。
另一条路上,乔海洋和刘北上提着行李走来。他们看着眼前飘扬的红旗,看着整装待发的同学,非常兴奋,快步走到同学中间,嬉笑、打闹。
此时,郑云光送郑红梅走过来。郑红梅一身军装,腰间依然扎着一条武装带,显得十分干练。
郑云光停住脚,对女儿说:“小梅,你非要去兵团,爸爸也不拦你。不过,如果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给爸爸来信!爸爸会给你想办法的!”
郑红梅微微一笑,眼睛望着天边,说:“我不会改主意的!”
郑云光叹了口气,他知道女儿的性格,她有理想,有抱负,富有牺牲精神,只要是她认准的事情,一定要走到底,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都不会退缩。对于这一点,他常常感到骄傲。可是作为父亲,他又不能不担心。
“我和你云燕阿姨不久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还回来吗?”在分手的时候,郑云光最后问女儿。
郑红梅摇了摇头,看着父亲,忽然叹了口气,说:“爸爸,我还是那句话,反对你和她结婚!不过,只要你觉得幸福就行!爸,我走了!你注意身体!”
郑云光含着泪点了点头。
郑红梅转身毅然走去。
郑云光望着她的背影,眼睛有些模糊,他从心里心疼自己的女儿。自从妻子病逝后,他又当爹又当妈,从来没有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身边。可是今天,女儿大了,要自己出去飞了,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磨难在等着她。
远处,云燕匆忙地赶来,和郑云光打了一个招呼,就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乔海洋。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云燕找到他,忙问:“海洋!你爸爸没来送你?”
“没有!”看着云燕有些失望的神情,乔海洋又说,“他来不了!不过,没事!我看过他了,他说我能去边疆,挺好!”
云燕叹了口气,她知道,乔梅尘还在隔离审查,很难出来送孩子。但是,她绝不会让乔海洋在离开家的时候感到孤独,身边没有亲人。
“海洋,记住我的话!”云燕抬起手来,把乔海洋衣服上的扣子扣好,轻声说,“一定要坚持练琴,只要你坚持,就一定会拉出来,我对你有信心!”
看着自己的老师,乔海洋默默地点点头。
一旁,刘北上正在跟几个同学神采飞扬地说着:“我查过资料,咱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孙吴县,那儿有一个原来日本鬼子的军事要塞,叫孙吴要塞,在深山里,全是钢筋水泥的,当年苏联红军进入东北边境的时候,曾经在那儿和日本鬼子打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郑红梅走过来,看到他们,上前说道:“别瞎聊了!赶紧把行李放到行李车上去,马上要出发了!”
刘北上等人听了,兴奋地拿着行李向车上走去。
车边上,刘北上见尚菲菲站在行李边上哭,忙上前问道:“尚菲菲,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尚菲菲眼泪汪汪地说:“谁也没欺负我!”
“那你哭什么?”
尚菲菲一指远处,说:“我舍不得我妈!”
刘北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妇女,站在远处,正擦着眼泪。
刘北上一笑:“那你就别去了!现在回家,还来得及!”说完,自己走开。
尚菲菲的邻居楚聚杰走过来,看到尚菲菲,一言不发,弯腰拿起尚菲菲的行李,走上车去,尚菲菲连忙跟了过去。
刘北上刚要上车,转头看到乔海洋还在和云燕说话,大声喊道:“乔海洋,走了!”
乔海洋听到喊声,忙应道:“来了!”转身对云燕说:“老师!我走了!”
云燕点了点头。
乔海洋拿起行李走去,猛然,他看到段军和一群穿着将校呢大衣的人走了过来,马猴子跟在他的身边,手上分明提着一个大皮箱。
难道他这样的流氓也能去兵团?乔海洋心中不禁充满疑问。
段军仰着下巴带着人径直走来,看到乔海洋,也愣了一下,走过来,对他冷冷一笑,说:“真是冤家路窄呀,你也去兵团?”
乔海洋不服气地说:“我怎么就不能去?”
段军猛然用手拍了一下乔海洋的肩膀,说:“去了好,到那儿咱俩单练!”说完转身对身边的人说:“哥儿几个,都别送了!等我在东北打两只熊瞎子,弄几只熊掌回来给你们下酒喝!”
在一阵叫好声中,段军带着马猴子耀武扬威地走上车去。
段军真去东北了?乔海洋看了看刘北上,刘北上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乔海洋提着行李走了上去。
车旁,郑红梅指挥着混乱的场面,大声叫着:“同学们把行李放到车上,然后快到这里集合!”话音未落,只见庄会生从车上挤了下来。
郑红梅微微一愣,问道:“你来干什么?”
庄会生看了看她,坦然地说:“送叶晓帆!”随即转身走去。
出发的同学终于在郑红梅的指挥下,在学校门口列队站好,学校的领导和同学们的家长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们。
郑红梅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她面对校门口的红旗,面对毛主席像,激动地举起右手,用沙哑的嗓子喊道:“我们所有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同学向我们的母校、向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向党中央、向我们全体的亲人,宣誓!”
众人跟着她举起了右拳,齐声喊道:“我们宣誓!”
郑红梅继续喊道:“我们将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保持光荣的革命传统,用我们的青春热血,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扎根边疆!在革命的风雨中,开始我们新的征程!”
同学们跟着她高声宣誓,刘北上、乔海洋、叶晓帆、尚菲菲、楚聚杰、段军和马猴子等人,都在队列中,神态各异。
郑云光、云燕、王妈、庄会生、学校领导、学生的家长们动情地看着这些整装待发的年轻人。
宣誓完毕,郑红梅向学校领导等人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喊道:“出发!”
众人一阵欢呼,拥上车去。
霎时,锣鼓喧天,红旗飘扬。
送别的家长们忍不住围到车前,高喊着子女的名字。
郑云光和云燕、王妈、庄会生等人也走上前来,呼唤着。
乔海洋和叶晓帆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向人群招手。
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在家长们的呼唤声中,大客车离开了学校,驶出和平里。
广袤的原野上,一列飞速向前的火车鸣叫着,满载着一批新知识青年,顶风冒雪地驶向祖国的北部边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