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这么多为什么?”大嘴连长不耐烦地说,“摊上谁就是谁呗?我还想去呢?你当连长啊?这都是革命工作需要!”
“不行,我要闹明白,是不是因为我犯了错误,上了江心岛?”乔海洋依然倔强地说。
“有这个原因!”
“只是这个原因吗?”
“那当然还有别的!”
“是什么?”
大嘴连长张了张嘴,看看他,没有说话。
“您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拿枪!为什么?”乔海洋追问道。
大嘴连长被逼急了,猛然一拍桌子,说:“你知道不?你本来就没有资格来兵团!”
乔海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连长。
“你是搭配来的,知道不?”大嘴连长不管不顾了,干脆把底告诉乔海洋,省得他不死心,“就你和叶晓帆的家庭出身,都不够来兵团的杠杠,可你们学校的情况复杂,都要出身好的人家不给,非要搭配几个出身不好的,就跟买土豆似的,得搭上几个烂的!当然,这是个比方,你不是土豆,可我们选拔兵团战士,得考查各方面的条件,尤其是政治条件,你说,你的条件,哪点比别人强?”
乔海洋愣愣地看着大嘴连长,他的猜想得到了验证。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搭配来的!
大嘴连长看看他,继续说:“当然,既然兵团要了你,那就是信任你,不信任你,能让你来边疆?可你来了,就该好好地工作学习,咋还挑肥拣瘦,不安分守己呢?”
乔海洋的眼泪慢慢流下来,说了一句:“我明白了!”转身走出去。
雪原上,乔海洋一个人走着,风吹着他胸膛,扯着他的衣服。
叶晓帆从后面追来,喊道:“乔海洋!”
乔海洋站住脚,看着原野,天空。
叶晓帆跑到他的面前,看着他。
乔海洋的眼泪流下来。
叶晓帆知道他写了血书,也知道他去找了连长,忙问道:“连长怎么说?”
乔海洋没有说话。
“海洋,你告诉我,连长怎么说啊?”
乔海洋转过脸来,看着叶晓帆,眼泪涌上来,轻声说:“你知道吗?咱俩是搭配来的!”
“什么?搭配?”
“咱俩根本就没有资格来兵团!”乔海洋喊了起来,“学校为了把出身不好的和家里有问题的分出去,硬让兵团接收我们的,我们是搭配来的!”
叶晓帆呆呆地站着,看着他。
“早知道这样,咱们何必非要申请来兵团?去插队不就完了!现在,一起来的同学都是兵团战士,都是红的,就我们是黑的,在这里丢人现眼!凭什么?咱们哪点比别人差?血书都写了,可他们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乔海洋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叶晓帆默默地看着他,眼泪也涌上来,她走上前,轻声说:“海洋,你别难过,黑也好,红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乔海洋抬眼看着她,心里感到涌进一股暖流,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叶晓帆见了,忙伸出手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
乔海洋想挣脱,但被叶晓帆紧紧拉住。
冰冷的手指,传递着微弱的体温,乔海洋看着叶晓帆,泪如泉涌,此时他感到心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寒风中,两个年轻人默默站立,风雪渐渐遮住他们的身影。
“要不我也不在值班连队呆了,咱俩一块去马号!”刘北上来看望乔海洋,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忍。
“别,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你应该去拿枪!”
“可我看你这个样子,心里难受!你说,咱俩一起来的,如今却分开了,这叫怎么回事?”刘北上的情绪有些激动。
乔海洋没说话。
刘北上看了看他,问道:“叶晓帆呢?她分到哪了?”
“猪号!”
“猪号?”
刘北上难以想象,叶晓帆怎么喂得了猪?
喂猪对于叶晓帆来说,的确是件艰难的事。她一来猪号上班,就如临大敌,全副武装,戴着口罩、手套和围裙,脚底下穿着一双大棉靴;看着四处乱跑的猪,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喂,叶晓帆,你站在那儿干啥?把那桶猪食拿过来!”喊她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叫樱桃,是车老板老车的女儿,红苹果似的脸庞,显得很健康,虽然年纪不大,但干起活来却很老练。
听到喊声,叶晓帆有些慌乱,忙提着一桶猪食走来。
“哎呀,不是那桶,是那桶!”樱桃又喊道。
叶晓帆疑惑地看着眼前几个装着猪食的桶,不知道该拿哪只桶。
“就是放了豆饼的那桶!”樱桃有些急了。
叶晓帆依然不知道哪只桶里放了豆饼?
樱桃气得放下猪勺,走了过来,说:“这里面不是放了豆饼吗?你没看见哪?”说着提着桶走去。
叶晓帆在后面看着,忙说:“我来!”从樱桃手里抢过桶,匆忙走去。
尽管乔海洋不愿意,但是铁的现实无法改变。他没有资格拿枪,没有资格当兵团战士,按照当时流行的一句话来说:“这不是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乔海洋走上社会的第一步,就让他体尝到什么叫歧视。就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天生低人一等,与刘北上等人,他不能比;虽然都是同学,都是一个学校来的,但是他不一样,很不一样,他是一个背有污点的人,这个污点与生俱来,一辈子都难以抹去。
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只有认命,去马号上班。赶车的车老板正是老车,老车不爱讲话,听说乔海洋不爱来马号,对他更是看不上眼。
这天,乔海洋跟着老车去营部拉粮食。路过四连的时候,正好遇见四连的战士在操练。人群中,段军看到乔海洋,见他戴着狗皮帽子,穿着蓝棉袄,拉着马猴子就走了过来。
“嘿,这是谁呀?这不是大音乐家吗?”段军不无嘲讽地说。
“哈哈!看这副倒霉样?还戴着个狗皮帽子,整个一个威虎山的土匪呀!”马猴子的话引起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马爬犁上,乔海洋的脸憋得通红,他盯着马猴子,猛然跳下来,说:“你说谁呢?”
“就说你了?怎么着?”马猴子上前一步。
乔海洋把棉手套一摘,一把拉住了马猴子,这些天,他一肚子火没处撒,今天正好发泄一回。
“干啥?给我上来!”老车猛然喝道。乔海洋一愣,转头看了看他,老车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说:“上来!”
乔海洋瞪了马猴子和段军一眼,重新坐在爬犁上。老车猛然挥起鞭子,赶着马爬犁离去。背后,传来马猴子和段军等人的叫骂声。
营部粮站门前,各连来拉粮食的马爬犁停了一排,老车和几个车老板坐在一旁抽着烟,看着跟车的伙计们干活。一个大胡子车老板看着正在搬粮食的乔海洋,不屑地对老车说:“那个小伙儿,是新来的?”
老车点点头。
“咋这个熊样?!”
老车抽着烟袋锅,没说话。
大胡子站起来,走到乔海洋的面前,说:“嘿,小子,没吃饭哪?”
乔海洋一愣,抬头看着他。
“麻袋是扛的,不是拖的,你以为这是老鼠搬家哪!”大胡子说完一下把麻袋夹起来,走到爬犁边,放上去,转过身来,说:“干活就像个干活的样,别整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周围的车老板听到大笑起来。
当众受到了奚落,乔海洋脸红起来,他猛地转回身,来到粮库前,也学着大胡子夹起麻袋,但一下没有夹起来。
大胡子笑着说:“那是个力气活!你不行,还是拖着走吧!”
周围的人又都笑起来,老车也抬眼看着他。
乔海洋转头看了看众人,一咬牙,猛然夹起麻袋,吃力地走来。
老车等人都有些吃惊,注视着他。
乔海洋往前走着,脚步沉重,他终于走到爬犁前,把麻袋放到了爬犁上,转回身,看着大胡子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众人大笑起来。
大胡子笑道:“嘿,看不出来,这小子白白净净的,还挺有种!”
他的话再一次让众人大笑。
老车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吃饭的时候,大胡子车老板来到老车的爬犁旁,对乔海洋说:“小子,你跟了老车师傅,那算你的福气!你知道不,你师傅可是咱们团有名的车把式,鞭梢子那叫狠,什么样的烈性牲口在他鞭子底下都老实得跟猫似的,有一回,他拉猪崽回来,半道上遇见了狼,嘿,不用刀不用枪,硬是用手上的鞭子把一只狼的眼睛给抽瞎了,再一鞭子给另外一只开了膛,这不,现在垫屁股的还是那张狼皮呢!”
乔海洋好奇地看着老车,只见老车眯着眼在一旁抽烟,一句话不说。
乔海洋顺着老车的身子看下去,他屁股底下,果然垫着一张狼皮。
回家的路上,乔海洋忍不住问老车:“师傅,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老车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赶着爬犁走去。
乔海洋看着老车和他屁股下的那张狼皮,忽然感到这个老车不一般,像个绿林好汉。
叶晓帆劳累了一天,回到宿舍,首先在门口用一根棍子刮去粘在棉靴上的猪粪,随后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见衣服上沾满了猪食,连忙脱了下来,放在脸盆里,拿起地上的水桶,挑在肩上,走了出去。
井台上,冻满了冰。叶晓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用手一摸辘轳的铁把,一下就缩回来,冰冷的铁把,瞬间就粘掉了她手上的一层皮。她忙戴上手套,把桶放下去。
在井里打水需要技巧,叶晓帆打了几次,没打上来,被路过的樱桃看到,走过来帮她。
“让我来!”樱桃拿过井绳,把桶往井下面一扔,辘轳飞快地转动,当她感觉桶快到井底的时候,突然用手停住了辘轳,拿起井绳,对叶晓帆说:“你要把绳子这样摆一下!”随即弯下腰熟练地摆动井绳,然后抬起头来,说:“这样,桶就能装满水了!”
“是吗?”叶晓帆疑惑地问。
樱桃把桶摇了上来,果然,桶里面装满了水,她把水倒进叶晓帆的水桶里,又要把桶放下去。
“我来吧!”叶晓帆决意照樱桃的方法试一试,她上前拿过辘轳的铁把,把水桶放了下去。
樱桃笑着看着她。
叶晓帆使劲地摆着,但还是没有装满水。
“你别上下使劲,要左右摆,然后猛劲送下去!”樱桃手把手地教着。
叶晓帆照着樱桃说的去做,终于打上水来。
“菲菲,今天我学会从井里打水了!”吃饭的时候,叶晓帆兴奋地对身边的尚菲菲说。
“是吗?谁教你的?”尚菲菲问。
“樱桃!”
“樱桃?谁是樱桃?”
“就是我们猪号的那个姑娘,人挺好的!”叶晓帆笑着说。
“噢!哎,怎么没有见到乔海洋呀?”尚菲菲在大食堂里四处看了看,问道。
“也许出车了,还没回来!”叶晓帆也有些失望,她原本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乔海洋的。
范学东端着饭盆打完饭走来,看到叶晓帆,忙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条凳上,说:“你们好啊!”
叶晓帆和尚菲菲一愣,有些惊奇地看着他。
“怎么样?在这里生活还习惯吧?”范学东像个领导一样问着。
叶晓帆答道:“还行!”
“你是分到猪号了吧?”
“是!”
“干活累不累?”
“能不累吗?”尚菲菲说,“你看她的手都冻坏了!”
“是吗?我看看!”范学东说着拿起叶晓帆的手。
叶晓帆连忙把手缩回来,说:“没什么!”
“这可不行!”范学东一脸的严肃,“你可要注意保护你的手!这地方很冷!冻坏了,会流水,生冻疮,又痒又疼!”
“是吗?”叶晓帆有些害怕。
“我那里有冻疮膏,一会儿你跟我拿去!”范学东热情地说。
“不用了!我有!”叶晓帆忙说。
“那还不赶紧抹上?”
“好,我回去就抹!”叶晓帆收起碗筷,准备离开。
范学东见了,又抓起叶晓帆的手,说:“你看,这已经肿起来了,刚冻的时候,要赶紧拿雪搓,不能耽误!”
此时,乔海洋拿着饭盆走了进来,看到叶晓帆,正要上前,忽然看到范学东,停住脚。
叶晓帆也看见乔海洋,连忙站了起来,叫道:“乔海洋!”走了过去。
范学东转头看着他们。
叶晓帆走到乔海洋面前,轻声问:“你怎么才来?”
“出车了!”
叶晓帆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乔海洋,说:“我给你带了肉松!”说完,拉着他一起走出去。
范学东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表情变得阴沉起来,转头问尚菲菲:“叶晓帆和乔海洋是啥关系?”
尚菲菲看了他一眼,说:“就是同学关系!”
“同学关系?我看不像!”
尚菲菲没再说话,端着饭盆走了。
东北的冬天天黑得很早,晚上五点多钟,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乔海洋在叶晓帆的宿舍里,把一盆热水烧热,放了几个红辣椒进去,对叶晓帆说:“晓帆,快来,把手伸过来,在里面泡泡,这是我师傅告诉我的偏方,特灵!”
叶晓帆走来:“是吗?”把手伸出来,试了试水温。
“烫吗?”
叶晓帆点点头。
乔海洋又拿起水瓢,舀了一点冷水,倒进去,说:“不能太温,烫一点好,这样好得快!”
叶晓帆把手伸进去泡着,转头说:“海洋,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你的手冻坏了!”
“我知道!”
“这两天练琴了吗?”叶晓帆又问。
“每天挺累的,哪有时间?”
“不行!你得练琴!这是你的正事!”叶晓帆关切地说。
乔海洋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正事是学赶车!”
叶晓帆急起来:“你怎么了?你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那还能怎么样?”
“海洋,你怎么这样?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放弃拉琴,都不能没有信心!不拉琴,你毫无价值!”叶晓帆有些急了,“你看看我们现在,你养马,我喂猪,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辈子就干这个?”
乔海洋听了一愣,问道:“不干这个干什么?人家又不让我拿枪!”
“你就是拿了枪,又能怎么样?就在这儿站一辈子岗?”叶晓帆把乔海洋的手也拉到了盆里,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天赋,你能成为小提琴家!”
乔海洋笑了起来:“还小提琴家呢?我现在就是个跟车的!”
门外,范学东拿着一包冻伤药走了过来,刚要敲门,听到里面叶晓帆和乔海洋的对话,连忙仔细听着。
“你要想办法找出路!不能耽误自己!”这是叶晓帆的声音。
“还能有什么出路?”
“你可以写信给云燕老师,让她再给你联系部队文工团,你的水平没有问题!现在好多专业的都不如你!”
“枪都不让我拿,还能让我参军?别做梦了!”乔海洋说。
“可这是你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
“我现在还有什么希望?每天出车,累得浑身都散架了,哪有时间练琴?”
“实在不行,你就回北京去!”
“回北京?”
“我也回去,陪你一起练!”
听到这里,范学东脸色骤变,他想了想,转身走去。
连部里,大嘴连长正在看着材料,范学东匆忙走进来,说他发现在新来的知青里,存在着强烈的不安心边疆、留恋大城市的落后思想!
大嘴连长忙问:“是谁?”
范学东满脸愤怒地说:“乔海洋!他想回北京练琴,去考部队文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