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川敲门。钱莉萍打开门,将他让进屋内。
“晴薇呢?”
“在写作业。”
李江川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声音。晴薇不会听不到他进屋的声音,但她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李江川走进女儿房间。晴薇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随即低头写作业。他觉得女儿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欣喜,就像看一个不相关的人。他有点难过。
他环视女儿的房间。床上收拾得很整齐,床品是海蓝底色带白色条纹,冷静,理性。墙上没有风景画,没有明星海报,只有一张长胡子的外国人的黑白照片。没有任何毛绒玩具和饰品。这个房间太简洁、太素净了,不像少女的闺房。以前他经常从深圳给女儿寄玩具和衣裙,但从来没有看见女儿穿他买的衣服,那些玩具也不见踪影。晴薇小的时候自己不能做主,应该是她妈妈不让她接受他的东西。现在,这种过于简洁的生活环境,应该是晴薇自己的选择。一个没有女孩子气的女儿,总是让父亲有点心痛。
一个想法让他更加心痛——女儿短发,穿着宽松的条纹毛衫和牛仔裤,整个人是中性风格。她是故意打扮得像男孩子吗?是不是家里长期缺少男性的支撑,充满爱心的女儿就自动为自己添加男性因素,从而保持家庭的平衡?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对这个家的多年缺席就是很大罪过,比他原先承认的罪过更大。
晴薇专心写作业,好像房间里只她自己一个人。李江川没话找话,问女儿:“照片上这个人是谁呀?”
“索尔仁尼琴。俄罗斯人,学数学出身的作家。”
李江川没听过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特别看重这个人。他说:“胡子这么长,看不出长什么样。眼睛倒挺有神,透着睿智。”
晴薇说:“他年轻时很帅的。后来经历了很多磨难,死里逃生后自觉承担了一项使命,整个人就深邃起来。我觉得他的眼睛像圣徒。”
李江川不想和女儿讨论这个他一点也不了解的外国人,便问女儿学习上有什么困难。晴薇说:“还好啊。我身上有爷爷的基因呢。你知道爷爷上中学时有多优秀的,对吧?”
李江川怎么会不知道呢?晴薇的爷爷不是他的父亲么?父亲上高中时是全班第一名,考上北方军工学院,这所当时全国最拔尖的、集中了最多最好资源的学校。父亲在高中时有一个女朋友,但是他很冷静,很克制,谈恋爱没有影响两人的学习。晴薇果然有爷爷的基因,爱学习,也会恋爱。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他看到女儿脸上闪着自信的光彩。这光彩让他心里热了一下。他甚至觉得女儿的早恋问题简直不算什么问题,因为这个聪慧自信的女孩能够自己处理好。但是,女儿另有让他担心的地方,那就是她似乎太强了,不像女孩子。打扮得中性也就算了,哪有女孩子房间里贴一张大胡子外国老头的照片的?
李江川轻轻掩上女儿的房门,回到客厅。钱莉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很小,几乎听不见。小钱似乎并不在意电视上播放的内容,她开着电视只是为了让家里有一些动静和生气。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女人,白天在安静的图书馆上班,回家也生活在安静之中。他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学校去过了?”小钱轻声问。
“去过了。”
“你怎么想?”小钱问得有点胆怯,似乎担心前夫责怪自己。
“现在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晴薇长大了,我们不用太担心。”他宽慰小钱。
小钱还是很忧虑。小钱柔弱,没有主见,所以她接到何老师的电话后没有勇气去学校,只能哭着打电话给远在深圳的他。十八年前,李江川母亲的朋友将钱莉萍介绍给他。在这之前,从高二开始,他喜欢过几个女孩子,但没有和女孩子深入交往过。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没有长性,另一方面是因为母亲发现他对女孩子有好感后总是责骂他,逼迫他和女孩分手。他刚见到小钱时便喜爱她的柔弱,觉得她像一只从密林中飞出来的白鸟,双眼总是含着惊讶,对世界怀有好奇和恐惧。他同意和她交往,是因为他觉得她给他带来某种希望——离开家、建立自己生活的希望。那时,父亲对他没能考上大学、只能上大专很失望,总是说自己年轻时多么努力、多么出色,母亲总是对他一眼看到底,他觉得连自己做的那些让人心跳的梦都能被母亲知晓。他为此羞惭恼恨,又无可奈何。总之,父母给他那么大的压力,他们却根本不知道他的感受。所以,他想离开家,建立自己的生活,跟这位他第一次正式相处的女孩。
但是,和钱莉萍相处几个月后,李江川犹豫了。一方面,他在小钱面前不但不能燃起激情,而且自己原有的激情常常被小钱平淡的态度浇灭;另一方面,母亲特别喜欢小钱,似乎认准了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妇,此外别无他人。李江川仍然处在反抗父母的阶段(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母亲越是认可小钱,他就越是退缩。他向父母提出要和小钱分手。父亲让他慎重考虑,不要对不起人家女孩。母亲很生气,坚决不同意。他只能继续和小钱保持交往。那时,他对小钱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冷酷的。他暗暗希望小钱受不了,自己提出来和他分手。但小钱有着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对他所有的冷酷和粗暴都默默地忍受下来,似乎认为男朋友就是像他这个样子的。李江川没有办法了。他最后一次反抗,是在婚礼前三天。他对父母说他不愿意这么早结婚,想再等等。母亲说婚礼已经准备好了,请柬都发出去了,取消婚礼比结婚更麻烦。母亲说:“你以后会明白的,你遇到小钱是多么幸运的事。我劝你好好珍惜。”李江川再次屈服了。他也觉得奇怪:母亲不是能看透他所有的想法么?为什么他对小钱的态度母亲会不知道呢?也许,他只能在这件事上躲过母亲的透视?他心里很迷惑。结婚那天,他表现得很顺从,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尽职地扮演着新郎的角色,像一个木偶。此后,他和小钱住在离父母不远的房子里。那是单室套公寓房,只有一个房间。不久,小钱怀孕了。他有点反感,觉得这个柔弱的小女人太有心计。女儿晴薇出生了,他还是不能接受小钱。三年后,当厂花姚艳向他提议去深圳发展时,他跟着姚艳去了深圳。他两年多没有和家里联系,直到父亲千辛万苦在深圳找到他,并说服小钱和他离婚,他的离家出走才算结束。那几年里,父母明显地老了。
然而,柔弱的、像白菜一样淡而无味的小钱,却在他离开之后有着惊人的表现。她没有再婚,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李江川的父母仍然把她当儿媳看待。
现在,小钱坐在李江川旁边,带着一副畏缩的、似乎犯了错误的神态。他一时觉得自己完全不懂这个女人。出于男人的本能,他想安慰她。他告诉小钱,女儿交往的那个男孩人品不错,有教养,成绩也好;男孩的母亲他见到了,知书达理。小钱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好像拿不准是不是该笑。这样的表情,李江川觉得又心疼又恼火。如果她性格爽朗大气一点,晴薇就可以在她的荫蔽之下做娇俏的小女儿,而不会显得那样强大。当然,为家里提供男子气概的本来应该是他,而不是小钱。这时,他痛切地认识到自己这些年亏欠她们母女太多了。
他问小钱:“家里都好吗?”他希望小钱告诉他哪里水管或电路坏了,他可以马上修理,以此体现男人的价值。但是小钱说:“都好。”他心里刚刚涌起的保护欲立刻消退了。他再次想到父母周末要去崇明的事。他知道父母对小钱的挂念以及他们没说出来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小钱作为他们的儿媳一起去崇明。此行非同寻常,不是一般的走亲戚,而是带着新修好的家谱,去将一个家族凝聚起来,就像将分散的根系归到一起,让这根系长出粗壮的树杆来,然后开枝散叶。有了深而广的根系,这棵家族之树就会长得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知道自己来自哪里,都有所依托,因而能够活得坦然,有方向,有力量。他在到小钱家的路上时还想着要不要对小钱说这件事。但是,当他面对小钱时,看着她清秀而平淡的面容,看着她机械地织毛衣的动作,在心里堆积起来的话一下子就消失了。这个女人总是让他有瞬间被清空的感觉。
李江川站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小钱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她的想法。这一点让他非常恼火,就像年轻时对她恼火一样。然而他又觉得奇怪,四十多岁的自己怎么还会像二十出头时那样激动。是的,不满和恼火也是激动,这跟冷漠、麻木的心态完全是两回事。
他打开门,走出前妻和女儿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