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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在劫难逃

澜王子离开的那天,神泽王赠予的礼品堆满了五辆马车,王侯将相皆来送行。

宏奕独立一侧,盯着一旁呵欠连连的子澈,问道:“这两天怎么不见你的踪影?”

“呵呵……”子澈傻笑着,“我不是怕妨碍您约会么?”

“是么?”他微微挑眉,“澜王子就要走了,我让你调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噢,那件事啊!”子澈摸摸脑袋,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澜王子的妹妹滟公主前段日子身体抱恙,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深海中的一味珍奇药材。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无足轻重就没往心里去,所以也忘记向您禀告了。”

“原来是这样啊。”宏奕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来,“那味珍奇的药材,想必已经到手了吧?”

“是呢,应该已经到手了吧。”子澈只觉得背脊发毛,他呵呵地傻笑着,游移的目光锁定姗姗来迟的寒芮后,急忙转移话题:“呀!瞧!寒芮公主到了!”

不远处的寒芮与澜王子道别后来到他们身边,俏皮地吐吐香舌,扮了个鬼脸:“好险好险!幸好赶上了!否则今天就要面壁思过了!”

“怎么了?早上睡过头了?”宏奕伸手帮她拂开散落于鼻尖的发丝,语气里有几分宠溺的味道。

“才不是呢!是雪狐一直不安分地乱跑,我费了好大劲才抓住它,最后强行给它施了催眠术……”

宏奕的动作顿了顿,眼睛瞟向即将动身的队伍。子澈顺着他的目光瞅过去,脸色微微泛白。

寒芮也跟着瞅过去,口中犹兀自说个不停:“没想到澜王子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宏奕,我们今天去钓鱼好不好?……咦,人咧?”

一回头,宏奕和子澈都已不见了。

滨海镇的某棵古树的两根枝桠上,此刻正侧坐着两个一边高瞻远瞩,一边磕牙聊天的少年。

只听其中一个苦口婆心地不停劝说:“少爷,难道您就不想改变一下悲惨的命运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且若想改变是很简单的!只要您此刻打道回水晶宫……”

“不想!”另外一个人言简意赅,冷冷地打断他。

不用说,这两位就是子澈和宏奕了。

“……为……为什么?”子澈一个激动,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你早就知道那味珍奇的药材是什么了吧?所以最近才古古怪怪的惹人猜忌。”

“有……有这么明显吗?”子澈有些气虚,“可是,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只靠猜测?那也太神了吧?!

“我的手下可不止你一个。”

“少爷……”他扁扁嘴,一副委屈的样子。

“还有……”宏奕站起身来,开始摩拳擦掌,“子澈,如果这条路不是如你所说的澜王子的必经之地——”

“咕咚!”子澈吞了口口水,“那个……要不我再卜一次?”

不过,不用了。远处的海岸,一行人正井然有序地登岸,然后朝他们施施然而来。

发现他们后,几十名护卫齐刷刷地勒马停定,严阵以待。澜王子高踞马上,冲着宏奕温文尔雅地轻轻一笑:“我就知道,奕王子一定会在途中的某一处等着我的。”

“如此说来,滟公主是有备而来了?”宏奕从枝头一跃而下,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着。

“滟公主?”“澜王子”的笑容渐渐敛去,“奕王子真是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啊!”

身份既已被识破,便无需再伪装。她默念咒语,在瞬间恢复真身。

她有着赛雪的肌肤,绝美而妩媚的五官,流动着淡蓝色光华的金色长发,美得耀眼夺目。她的眸子是清澈的冰蓝色,虽然丽若瑰宝却也冷漠无情。

此刻,她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正冷冷地睇着他。

精灵不愧是大自然最钟爱的生物,四周的温度因她的情绪而骤然下降,空气里的水珠迅速凝结成冰棱,随时准备将他变作刺猬。

宏奕微微一笑,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瞧着她:“滟公主过奖了,我也只是听说澜王子于一个月前身受重伤、生命垂危而已。”

“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该阻止我!”

“滟公主要救哥哥,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如果要一命换一命,那可就有伤天理了!”

“我想你大概弄错了吧?”她嗤然一笑,“第一,那个妖女是本不该有的存在,我这样做是为民除害;第二,对于她来说,活着本身就是痛苦和折磨,我这是在帮她早日解脱不详的命运!”

“如此说来,她反而应该向你道谢?”

“你不信?好,那我就证明给你看!”她翻身下马,纤手微扬,一阵风便平地而起,钻进一辆马车中,将裹成木乃伊的女孩卷在半空中。

接着,她玉指微扣,女孩身上的白色布带便碎裂成片,如梨花般纷纷扬扬地散落于地。然后,在他视线中露出面目的她,紧闭着眼睛,默然不语。

她的脸色很差,眼底有着深深的黛色。赤金的卷发在风中裹着她瘦小的身躯飞舞着,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而逝。几日不见,她似乎更消瘦了。

她缓缓地落在地上,落在滟公主的身边。此刻的她,可以轻而易举的逃离,甚至可以在瞬间置他们于死地。可她只是安静地站着,紧闭着眼睛,默然不语。

他看着这样的她,一时间只剩下沉默。

“喂,你现在自由了,如果想走的话我绝对不阻拦。”滟公主道。

女孩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切正如滟公主所说——她渴望着死亡,渴望着解脱。她曾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将石块磨成利器,狠狠地刺向心脏,割向手腕。可是,痛楚过后,血会止住,伤口会愈合,她依然活着。现在,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了,她怎会放弃呢?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温柔地洒在她身上,那是她在冰冷的牢笼里和夜半无人的荒岛上不曾感受到的温暖。她微仰起脸颊,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对宏奕来说却是个大大的嘲讽。他开始有些生气了——她的生命,连她自己都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硬趟浑水?

“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可是他不甘心放弃,他看向滟公主,试图让女孩回心转意,“这味药材的使用方法是什么?”

“她毕竟是天神的孙女,身体里继承着神的力量。只要杀了她,取出脑浆和鲜血,混以滋补的药材和调味料吞服就可以了。”

滟公主明白他的心思,也如他所愿,将那血腥、残忍的事实毫无保留的娓娓道出。可那女孩却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怎么样?”滟公主得意地一笑,“现在可以让我们离开了么?”

“恐怕还不行,”宏奕的心头窜起一团无名烈火,将理智烧了个精光,“这个莫名其妙的闲事我今天管定了!”

“你莫要忘了九月窥天殿里的占星仪式!”滟公主冷笑着提醒他,“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让这妖女成为你命里的灾星!”

“一向不推崇占星的蓝精灵族也相信命运之说吗?”

“当然。但我们只会遵从天意,顺从安排,不像你们——总喜欢作无谓的挣扎。”她冷嘲热讽。

“是么?不过喜欢作无谓挣扎的我至少知道距离我‘消失’的日子还有9个月,可是,不喜欢作无谓的挣扎的滟公主能否活过今日还是未知数呢。”他毫不客气地反击。

这话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毕竟守着这女孩就如同守着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说不定他们在下一秒便会粉身碎骨。

滟公主脸色微变,冷笑道:“好,那我们就来赌一把吧!”

她转身向一旁的护卫长打了个手势,后者恭敬地呈上一柄宝剑,然后退下。

那是一把通体透明的冰剑,剑体分裂成三支长短不一的子剑,中间最长的那支长达五尺。宝剑出鞘的刹那,寒芒四射,那些在附近悄然蛰伏的灵怪便在瞬间被攫取了魂魄。

紧接着,寒芒转赤,宝剑发出如呜咽般的吟鸣。它已经干渴太久,它需要鲜血的慰藉。

“滟公主拿着一把奇怪的大叉子做什么?”一直静观其变的子澈虽然出声取笑,但脸色却甚是凝重——他显然已经看出了宝剑的来历。

“剑名弑神,是天神赐予我蓝精灵族的宝物。若被这三支子剑一起刺中,就算是神也会没命的。”滟公主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宝剑,然后左手挥出软带一缠一拽,女妖便被封住了眼、口,直挺挺地仰倒于地。

“你准备好了吗?”她冲宏奕妩媚地一笑,右手手腕微转,中间最长的子剑便在瞬间没入了女孩的腹部。

殷红的血液激射而出,饱饮鲜血后的弑神通体赤色,寒气更盛。承受着剧痛的妖女抽搐着,颤抖的双手徒劳地握住不断入侵的剑刃,转眼间也是鲜血淋漓。

宏奕惊怒交集,嘶声吼道:“你做什么?!”

她瞅着他那双燃火的眸子,笑得更开心了。“我知道我和我的护卫队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今天是一定要带她走的——不管是人还是尸体。现在,你是想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呢,还是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那可不是我的风格!”宏奕冷哼一声,转身对子澈道:“你先离……”

末尾的“开”字在看到了身后蹑手蹑脚、已经在离开的子澈后便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

子澈闻声后尴尬地、僵硬地转过头,一只脚尚高悬于半空,身体仍维持着夜半入室的贼的招牌动作——身体前倾,两臂抬起,脚尖着地,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呵呵呵呵……少爷,是这样的……”他干笑数声后开始运用嘴上功夫缓和气氛,“今天您肯定会平安无事的,可是我没有替自己卜过,会不会一命呜呼可就难说了……那个,因为我还要留着小命继续侍候您,所以,我就先走了……”

言罢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宏奕脸色发黑地转回头,嗜血的弑神已经自发地没入两支子剑,女孩的额上布满冷汗,鲜血淋漓的手筋骨暴起,死命地抓着身侧的土地。

她已数次因疼痛而昏厥,却又在下一秒因疼痛而苏醒。

殷红的血顺着她瘦小的身躯流淌着,没入焦渴的大地,那些沾上血迹的碧草在瞬间枯萎。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用那些血在顷刻间杀掉所有的人。但很显然,她并不打算反抗。

他不明白,为什么直至此刻,她还是如此执着的选择死亡。他更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她,他却还想救她。

没错,他要救她!

他抬头看向滟公主,星眸里精光乍泄,身体在瞬间进入战斗准备:“命运究竟准不准,就让我们来验证一下吧!”

如果那些星象是真的,如果命运果真是不可改变的,那么,他今天就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吧!

“你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么?”滟公主警惕地盯着他。

她听说,飞龙族是所有神族中最骁勇善战的民族。他们的速度极快,动若脱兔,迅如惊雷,令其他神族望尘莫及。

而此刻,宏奕周身的气流正飞速地逆转翻腾,逐渐炙热。热浪席卷而来,烫得皮肤灼灼的痛。他的长发飞舞着,黑色的披风在身后张扬开来,整个人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鹰王,浑身散发着主宰一切的霸气,随时准备扑向他的猎物。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用双手紧握住剑柄,蓄势待发。

然后,几乎在同时,他倏地移动脚步,她将弑神用力刺下!

对决,在一瞬间结束。

第三支子剑仅触及到妖女的衣衫,便再难下降分毫。

滟公主难以置信地瞪着宏奕——那个扑在妖女的身上用双手牢牢夹住剑锋的王子,那个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癫狂疯子。她虽已有预感他会这样做,但她没想到他真的会这样做。

不仅如此,他还在扑过去的刹那除去了妖女头部的软带。

他仰起头微带嘲弄地看着她,口中却对妖女道:“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滟公主闻言一惊,奋力地抽出宝剑,与护卫队一起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微笑着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然后,他的视线渐渐模糊,眼皮也越来越重,好像整座圣峰山全压在了上面。

从他碰到她的那刻起,他的力气就像被突然抽空了。

他身下的女孩已因拔剑的剧痛再度昏厥。她流了那么多的血,他真怕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想起身,想帮她止血,但他却浑身酸软,动弹不得。他觉得很累,觉得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好像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却无力挣扎。

我也……要死了么……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睛,与她一起,堕入黑暗……

“宏奕,宏奕……”温柔的声音遥遥传来,将他从酣睡中唤醒。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扰他好梦?!他不悦地蹙起眉,但昏睡前的一幕幕却在脑海里逐渐清晰。

难道,他已身处冥界?他倏地睁开眼睛,坐起身。

日已西斜,周围的景色很熟悉。他依然身处昏倒的地方。在他的身边,一位白衣女子正为女孩疗伤止血,那圣洁的面容与黑色结界中的女神有着几分相似。难道,她是……

那女子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她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没错,我是天神的大女儿,也是这个孩子的姨娘。”

她将女孩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抱在怀中,目光里满是怜惜:“伤口是弑神留下的,她的身体无法自行处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站起身,目光恳切地看着宏奕:“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能替我暂时照顾吗?”

宏奕紧跟着起身,他无法拒绝那样的目光。就当作是报恩吧,毕竟是女神救了他。

他伸手接过仍在昏迷的女孩,微微一愕。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还要瘦弱,抱着她就像抱着一截枯木——不只是轻,而且只有骨感。

他忍不住心生怜惜,动作也变得轻柔起来,然后,那句类似承诺的话便这样冲口而出了——“放心吧,我会让她健健康康的活着。”

女神感激地一笑:“谢谢你,不过千万要小心那些窥觊她的人,她身上的诅咒已经消失,再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了。请你,好好地守护她。”

诅咒已经消失?!宏奕震惊地瞪着怀里的女孩,再度抬起头时,女神已经飘然远去了。

他解下披风遮住她,略一迟疑,便抱着她前往不远处的望月客栈投宿,打算待她彻底康复后再回水晶宫。

他本以为她饱睡一觉后便会恢复精力,以为他们第二天就可以回去,但他错了。

她的伤口虽然已在女神的帮助下完美地愈合了,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忘记她所承受过的痛苦。失血过多、抵抗力下降再加上身体底子太差,导致她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他守在她的床边,担忧地看着她。她的脸色极为苍白,秀眉紧蹙,偶尔会呻吟或啜泣几声——她似乎一直被噩梦纠缠着,睡得极不安稳。她身上的血迹尚未清除,斑斑点点的腥红格外刺目。

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托客栈里的伙计请来郎中,抓了药。

药熬好后送至她嘴里,她却在咳了几声后尽数吐了出来。一直养尊处优的他何曾照顾过病人?一番笨手笨脚打翻了药碗溅湿了衣衫后终于无力地坐在床前,无计可施了。

如果子澈在就好了……

当这个念头自脑海里冒出时,他便听到子澈的大呼小叫声从走廊里一路传来:“少爷——少爷——”然后“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的子澈聒噪地登场。

“终于找到您了!我是一路占卜找到这里的!卦象就是灵验哇!呵呵呵呵呵……”他一边傻笑着,一边眯起眼睛悄悄观察主子的神色。

呜,情况不太妙!他寒着一张脸对他熟视无睹!

正在此时,一声痛苦的呻吟自床上传来。子澈循声望去,登时脸色煞白,手里的东西“咚”、“咚”地落了地:“她……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那灵验的卦象上没显示她的存在吗?”宏奕揶揄道,漆黑的眸子深沉地看着他。

“她是没有命运的人啊,自然是卜不到的……”他还以为少爷是因为受伤才会在此处疗养的,没想到……

他两眼发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绝望:“啊——我的视线模糊了……啊——我的眼前发黑……啊——我失去力气了……啊——我就要死了……啊啊啊——少爷,永别了……若有来世,子澈还要侍候您……”他躺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宏奕,声音也越来越虚弱,说到最后时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行了行了!”宏奕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身上的诅咒已经解除了!”

“啥?”子澈张着嘴巴原地呆愣了片刻,在确认自己确无异样后才“噌”地一跃而起,满屋子上蹿下跳外加振臂高呼:“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宏奕颇感头疼地揉着额角——

如果子澈不在,该多好……

不过事实证明,子澈除了聒噪、馋嘴、爱耍心机、不讲义气、贪生怕死……(此处省略罪状上百条)以外,还是有点用处的。

在挨了宏奕一拳,正式恢复常态后,他顶着一只熊猫眼统观大局、发号施令:“她需要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我去帮她买一些必需品,再雇个女仆,你负责喂药。”

“她喝不进去。”

“这样啊?”子澈挠挠脑袋,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主子臭臭的脸,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后者不爽地看着他。

“那个……您可以喂给她……嗯,用嘴巴……”他一边说一边后退着,说完最后几个字已退到了门边,然后一转身,撒腿便跑。

宏奕气绝地瞪着他消失的方向……不过,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可是,这么荒唐的事……

他回头看向床上的女孩,她的眉渐渐舒展开来,似乎逃离了梦魇,渐渐趋于平静,但也少了许多生气,看起来……似乎……奄奄一息?!

他心头一悸,重新盛了一碗药坐在床边,然后一狠心,抿了一口俯身探到她面前。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的。她的呼吸轻轻地拂过他的唇角,痒痒的。他盯着她那虽然干燥泛白,但小巧精致、弧度优美的唇,心中有种怪异的情愫升腾而起……

他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她的睫毛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四目相接。

他“咕咚”一声吞下了药,猛地撤离。她倒抽一口气,慌忙闭眼。

片刻的沉寂后,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泰然地开了口:“放心吧,女神说你身上的诅咒已经解除了。”

这个声音是……

她脑中“轰”地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炸得她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她瞪大了眼睛,带着几分惊喜几分难以置信痴痴地看着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细细打量——从他挺拔的身姿、柔亮的乌发、白皙的皮肤到魅惑的五官、尖削的下巴……

他是她日思夜想的恩人啊!从他们相遇的那一日起,她就想见他,疯狂地想见他,渴望到心都痛了,渴望到绝望了……但没想到,她真的见到了!而且,他是如此的英俊,离她又如此的近……

这一定是在梦中吧?

她屏住了呼吸,心中不停地祈祷着“不要醒过来不要醒过来……”,苍白的小手缓缓地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要碰触他的眉眼、他的脸庞。

他愕然地看着她中了邪般地爬起身、将手探向自己,下意识地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冰,在他的掌中微微地颤抖。

他微一晃神,随即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松开了她的手,扶她坐起来倚在床头,然后端起碗舀了一勺药送至她嘴边。

她张开嘴却没有吃药,而是梦呓般地呢喃着:“是你……救了我……”她并不常开口说话,所以嗓音有些沙哑,吐字也很生硬。

他的眉头一蹙,提起这个,心里仍有些气闷。“没错。”他把勺子再贴近她一些,“吃药。”

她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不悦,肩头便瑟缩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可怜兮兮的。她不敢再迟疑,连忙一口饮下药汁。

好苦!她拧起了眉。这个黑黑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喝?她从没吃过药,有满腹的疑问却不敢问他。那些药汁满满的堆在她嘴里,浓烈的气味充斥在她鼻尖喉头,令她好想吐。

她怯怯地偷瞄了他一眼。他的眉头还蹙着,漆黑的眸子有些冷淡地看着她。

她慌忙垂下眼帘,狠一狠心,“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可是她咽得太急,不小心呛了喉,不停地咳。

他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她更慌了,硬生生忍住咳嗽,小小的脸憋得通红。

他却放下药碗,一手托着她,另一手轻拍她的背。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又一言不发地将汤匙送至她唇边。

她只得苦着脸一口一口地如数吞下。

药汁入腹后,苦涩清凉的气味直冲脑际,令她浑浑噩噩的脑袋逐渐清醒。她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她又想起他的话——“女神说你身上的诅咒已经解除了”。

难道真的是诅咒解除了吗?可是,为什么会突然解除了呢?解除了之后又意味着什么?

她想不通,她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事降临在她身上。她唯一庆幸的是他还活着,没有因她而死去。

叩门声响起,子澈带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女仆回来了。

宏奕喂完最后一口药,便和子澈去了隔壁房间休息。留下来的女仆忙忙碌碌地帮她沐浴、更衣、整理房间,一切收拾妥当后又去厨房为她炖补品。

她并不习惯接触别人,在被服侍的过程中犹如一只惊颤的小鸟,一直紧张兮兮的,生怕诅咒会突然回来,生怕别人又会因她而死。直到女仆出了门,她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房间里恢复宁静,那些数不清的疑问和不安又跑回来纠缠住她,如飓风般在她脑海里呼啸盘桓。

她不再是祸害了吗?天神原谅她的父母了吗?原谅她的存在了吗?可是摊开手,掌心依然是一片空白;闭上眼,那些凄厉的哭号与愤怒的喧嚣依然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

她头痛欲裂,蜷缩在被子里紧紧地抱住脑袋,浑身颤抖。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不知何时,宏奕已来到她身边。

她抬起头,迷迷蒙蒙地瞅着他。

她的眸子是碧绿的,碧得那样澄澈清透,绿得那样郁郁葱葱,像是一块沉在碧潭里的绝世瑰宝,令世间万物的绿都黯然失色。

她瞅着他,眸子里汪着水雾,目光里尽是凄楚和忧伤。

“为什么要救我呢?”她想不明白。她不值得他救,更不值得他用生命来救。

是啊,为什么执意要救她呢?第一次,在那个荒岛上,他并不知道她是妖女,他救她是理所当然。那么,第二次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想她死去。

“你呢?为什么一定要寻死?”

“我?”她垂下眸子,害怕看到他眼中的嫌恶,“我杀了人……我害死了一个叫小雨的孩子……我该死。”

“为了赎罪?可,就算你抵了命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死人是没法赎罪的,只有活着才能弥补罪恶。”

“……活着?不,你不明白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她的存在是天神的耻辱,是众生的威胁!

“无论如何,每一个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你不该轻生。”

“你希望……我活着吗?”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认真地道:“是的,我希望你活着。况且,神已经撤去了惩罚,现在的你更应该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然后一朵笑容就在她脸上徐徐地绽放开来,剪水的眸子也渐渐生辉,熠熠地瞅着他。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嫌弃我,谢谢你愿意拯救我……可这些话她没能说出口。她觉得喉头有些灼痛,有些哽塞,视线越来越模糊,唇边的笑尚未消失,泪珠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泪珠晶莹得如水晶般,一颗颗跌碎在被子上。

他心中一窒,然后,隐隐的疼。

他不想让她再哭下去,便寻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话一出口,便心生悔意。

果然,她神情一暗:“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大概……没有名字吧。”

“那,我帮你起一个怎么样?”他急忙补救。

她欣然应诺。

她的身高只及他的腰部,容颜稚嫩,分明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沉思片刻后,一拍手掌:“有了!叫你‘娃娃’怎么样?”

那是个很亲昵的名字,带着些宠溺的味道。他想让每一个喊她名字的人都补偿些关爱给她。

“娃娃?”她点点头,大大的笑眸弯成半月,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喜欢他这样叫她。“那你叫什么名字?”

“宏奕,圣思?宏奕。”他一边重复着,一边示意她躺下,再帮她盖好被子。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应该好好休息。

她从被子里探出手,拉住他的衣角:“我害怕,你能坐在这里陪我吗?”

他想起纠缠着她的噩梦,再看看她怯怯的乞求的眼神,哪里忍心拒绝。他在她身边坐下:“好好睡吧,我保证不离开。”

可没想到她得寸进尺,拉拉他的衣袖让他躺在她旁边,然后将小小的身躯挤进他的怀里。

好温暖的怀抱……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睛,小手依然紧攥着他的衣角,生怕他弃她而去。

他瞅着她怔了半晌,然后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她一点一点的操控着,反抗不得。

当子澈端着大碟小盘的补品推门而入时,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她枕在他的臂弯处,脑袋贴着他的下巴和胸膛,猫儿般蜷缩在他怀里;他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搂着她的腰——两人相拥而眠。

他僵在门口,下巴掉地。

“子澈?”宏奕被开门声吵醒,半眯着惺忪的睡眸瞧向呆若木鸡的闯入者。

后者腾出一只手托住下巴,然后向上猛一使力,将大张的嘴巴硬生生阖上,接着半遮住眼睛,疾步向前放下托盘,嘴里不停地念着咒:“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天哪!少爷他……他……他……竟然和那妖女……

这家伙!宏奕不悦地蹙起眉,却没有发作,他怕惊醒熟睡的娃娃。

怀里的人儿动了动,他回过头,她已经睁开了双眸,静静地瞅着他。

他冲她微微一笑:“娃娃,你醒了?还想睡么?”

已经行至门旁的子澈又僵住了身体。那种温柔的语气,那种小心呵护的感觉,还有,那种幼齿的名字——“娃娃?!”

他嘴角抽搐,缓缓地转过头去,忍了又忍,还是爆笑出声:“哈哈哈!这名字是谁起的?!太好……”笑了。

一道凛冽的目光箭一般的射来,他浑身一寒,笑容霎时冻结,尚未出口的两个字被及时吞入腹中。

“……是太好听了……好听……好听……”他从嘴里僵硬地吐出了几个字,然后脚底生风,“蹭”地不见了踪影。

宏奕收回怒意,再看向娃娃时,又恢复温柔:“该吃东西了。”

子澈不知道她的口味,便端来了一大堆食物。有乌鸡汤、蔬菜汤、燕窝瘦肉粥、桂圆红枣粥、炖蛋,还有几碟点心和小菜。

掀开盖子,各种香气扑鼻而来,她闻到了却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连连作呕。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端碗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没事的,”她抱歉地一笑,“我不用吃东西的。”

“你不觉得饿吗?”他疑惑地看着她。从她被抓到现在已过了两日,这期间她滴水未进——除了那碗药以外,她应该早已饥肠辘辘了吧?

她垂下眸子落寞地一笑:“我不会死的……就算不吃东西、不喝水,我也会好好的活着……”

“你……尝试过用绝食来自杀?”他试探性的问。她那么的渴求死亡,这一招应该不会放过吧?

“嗯。从我害死了小雨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吃任何东西了。刚开始的时候这里会很痛……”她的手按在胃部,“痛得厉害的时候还会昏迷。每当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要解脱了,可是,我还会醒过来……总会醒过来……”她低垂着眸子,语气淡淡的,却难掩悲伤。

他握着她瘦削的肩头,那硬硬的骨感让他觉得心疼。难怪她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摸样!难怪她是如此的憔悴瘦弱!换做是别人的话,恐怕早已死了吧?可她却依然畸形的活着。

他很轻很轻地抱住她,像是一不小心都会把她捏碎,但语气却是生硬霸道的:“从今天起,你必须吃东西!而且一日三餐,顿顿都不能落下!”

她倚在他的胸前,泪水****了睫毛,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庆幸自己还活着,如此的感谢她所经历的所有伤痛——如果没有那些伤痛的话,他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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