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香港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长,就快进入三月,海风里还带着寒意。离开Barbie的生日派对,跟着家豪一起乘的士回家。家豪责怪了几句我的尖Bra麦当娜造型,我懒得争执,没说话。靠在半开的车窗玻璃上,空气里雨后的味道很好闻,嘴里一股酒精发酵的甜味,眼前又出现跟张志明奇遇卫生帮逃难的情景,还有他在派对上望着我的眼神,那里面带着笑。想着这一天里发生的许多事,我闭上了眼睛。
瞌睡了一阵醒来,车已经驶到了家门口。确切地说,这里是家豪的家,我是他的同居女友。我在这儿住了四年多,但不被允许用自己喜欢的床单,不可以买太多书,因为他的书柜是满的,又不喜欢四处都是书和杂志,家豪不抽烟,这儿也就没有烟灰缸。
进门刚换了衣服,拆掉假发,我的电话就响了,是一条短信:“in55!w!”发信人:张志明。我看了眼浴室门口,家豪刚进去洗澡。我揣了电话和烟,跑到阳台上。
尽管那是条乱码,我还是决定回复他,“回家了,你呢?”
“Notyet,Dragon-I,withfrds.”大概他正声色犬马,玩兴正浓。
我点上一支烟,回复,“不是说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吗?”发出之后又一阵后悔,我凭什么质问他呢?
“myfrdswannago.just晃awhile.Ihvnthtodoma……”
“Ya,HappyFriday,那儿妞多,不打扰你!”刚发出这条,家豪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来问我,“哎,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我不饿。”我赶忙收起电话,“你饿了?”
“嗯,想吃点儿什么。”
“哦。那我煮面吧。”我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拈灭,丢进垃圾桶。
我回到厨房,把小锅放在灶台上烧水。片刻,我收到志明的回复,“Ys,cozImsingle,Imfree.”
我知道自己刚刚的短信失态了,联机中断,我把电话放到一旁,不打算再去想了。的确,我不是单身,我有男朋友,“你明天是不是真是休息啊?”我一边从冰箱里拿出火腿,一边问我的男朋友。
“我明天干吗休息?”他回客厅打开电视,整个人陷在沙发里。
“你不是说礼拜六跟我一块儿去修电脑吗?”我剥开包火腿的纸,在小砧板上用刀切片。
“是啊,礼拜六嘛。”他懒懒应声。
“明天就是礼拜六啊!”锅里的水煮沸了。
“还真是哎,明天礼拜六。可是明天我还得上班。”他不停换着电视频道。
“所以让你先请假嘛,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啊?”我扯开方便面的包装,把面饼丢进沸水。
“电脑那堆东西,沉得要死,你找人来家里修不是一样么?”
“靠,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找到家里来修电脑,你无所谓吗?”我用筷子戳着面饼,看它在沸水里膨胀,展开。
“那有什么所谓啊?你要是找个肌肉男水管工上来通下水道我才害怕呢。”他甩了一句。
我没应声,忍着怒气撕了两片生菜叶丢进锅里,本来打算把火腿片用油煎一下,想到待会儿要多洗一只锅的又是我,就干脆把火腿片直接丢进煮面的锅里,胡乱搅了搅就关掉煤气。
我把锅端到家豪面前的茶几上,用力一墩。我猜我脸上的表情吓着他了。
“没碗啊?”他拿起筷子嘟囔一句。
“吃面一堆东西,沉得要死,你用锅吃不是一样么?”我回敬了他就转身走开。
他没说话,静了片刻,客厅里传来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
我把火腿生菜塞回冰箱,气鼓鼓地进洗手间卸妆,看见镜子里自己已经花了的脏脸,吓了一跳。我把卸妆油涂在脸上用力揉着,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赶紧打开水龙头,大把大把地捧起水冲脸。擦干手,掏出电话,却又有点儿不敢看。
“Here?”又来短信我,没在夜店泡到妞吗?我恶毒地想。可还是回复他:
“Here.”
“Nowgohomela,cutmw.”
我在信息框里键入“cutmw”,忽然看到时钟显示已经将近凌晨四点,就改成“culater”发了过去。我收起电话,抬眼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挂着水珠和傻了吧唧的微笑。
第二天醒来,家豪已经去上班了。尽管我的电脑在开机三十分钟后就会发出可疑的悲鸣,然后突然关机,我还是为了查email打开了它。邮箱里多了一封志明发来的邮件,标题是“华富村及屯门曾现UFO”。
“2008年12月29日[本报讯]飞碟学趋普及,全球不少政府开始公开UFO档案资料……飞碟离香港并不远,香港飞碟学会表示不时收到附照片的UFO目击事件。其中最著名的是三四十年前的华富村事件……”这条新闻的消息来源是各种旁门左道的学会,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读下去,忽然注意力被发信人的email地址吸引了过去:ccm1982@ymail.com。我一阵落寞,自己果真比他大不少呢。
我关上电脑,悻悻地洗了一筐脏衣服,又换下床单,换上一套深棕色印着墨绿暗花的,是我最不喜欢的一套,它让我觉得自己睡在一棵树上。洗过床单,我打开干衣机,盯着床单在里面铺天盖地翻滚着,越转越快,混成模糊一片,忽然干衣机的小圆门上竟然出现了张志明的脸。我按下stop键,干衣机戛然而止。扔下半干的床单,我跑回卧室飞快地化了个淡妆,换了衣服走出家门。
我到的时候,那条后巷里空无一人,连日笼罩在城市上空的乌云终于过境,太阳出来了,照在后巷一面水泥剥落的墙上。我靠在墙上,掏出烟,点了一支。冷静下来,不禁问自己现在究竟在这儿干吗?我掏出电话,把昨晚和他的短信反复看了很多遍,然后告诉自己,抽完这支烟就马上离开,回家把床单熨平。
烟抽完了,我犹豫了一下又点上一支。忽然巷口有人,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眯着眼睛望过去,是志明逆光走来。阳光给他的身影镶了金色的边,他冲我一笑,我顿时喜笑颜开。
“没穿制服啊今天?”他点上烟问。
Sephora的制服是黑衣黑裤,据说是为了给顾客树立一个专业的形象。我倒觉得是我们化成七彩的脸已经足够缤纷,如果再穿得花一点儿就该把顾客吓走了。
“呃……今天休息……平时都是休礼拜六。”
“那你还过来?”他表示不理解。
“你说seeyoutomorrow的嘛!现在不就是tomorrow吗?”我实话实说。
“我以为大家都是要上班,看看能不能碰上而已……专门过来的啊?”他好像很吃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有点儿僵硬,矢口否认,“不是,刚好路过这儿。”
我弹弹烟灰,转开头,不让他看到我失望的表情。
“那个……”他突然开口问,“你……今天晚上干吗呀?”
“约我呀?”我绷住自己已经要翘起来的嘴角问。
“不是……如果你今天晚上没事干的话……”
“你约我吗?”我打断他。
“有病。我今天晚上没什么事,打算……”
“你约我吗?你约我吗?你约我吗?”我故意仰头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不断重复这个问题。
“对!我约你!行了吧?”志明气乐了,无奈地点头。
“去哪儿呀?”我猜自己的脸已经笑成一只堆满褶子的小笼包。
“没想好……”
“你随便扯一个地方也成啊,你这样儿真没诚意……”我撇嘴嗔怪他。
“我这叫老实,随便扯个地方不是更没诚意啊。”
“那……”我刚要反驳他,忽然发觉他的眼神飘到了巷口,我扭头一看,一群人嬉笑着走过来,互相点着烟。隐约听见他们用英文讲着什么可笑的事,众星捧月般被围住的高大老外不时耸肩,爆发出“Crazy”的感叹。其中一个中国面孔的长发女人穿着吊带裙,娇妖地吐着烟圈,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里,她胸口露出的大片浅棕色皮肤显得格外突兀。
我又回头看志明,他又朝那群人瞟了一眼,垂下眼帘说,“我女朋友……以前的。”
原来是“鬼”故事里的“那妞”,那么那个老外就是……我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
“猜都猜着了,看你那表情……分多久了?”我明知故问。
“上个礼拜。”显然对这件事,他不想多说一个字。
“哦,”我告诫自己要假装不知情,扯了句无伤大雅的风凉话,“你女朋友体燥火大呃,不喜欢穿衣服啊?”
他用鼻孔冷笑了下说,“泡鬼佬了嘛,人也就热情豪爽了吧。鬼佬都大方,喜欢跟人分享,有什么所谓……”
“也是,法国佬是比较open啦。”我又看了看那个张牙舞爪讲着笑话的老外。
“你……怎么知道他是法国人……”他怀疑地抬眼看我。
“呃……法国佬,法国佬很容易认出来的!我读书那阵都跟法国老师学过法文啊,你看他那样儿!多……‘法烂西’啊!”话一出口,我就在心里跟我那可敬的法文老师道歉。
“怎么个‘法烂西’法?”他认真地问我。
我只能现编,“‘法烂西’就是……‘法烂西’从外貌就能看出来,会长一点儿……我是说鼻子!”说着我摸摸自己的鼻子,谎话说这么多,自己鼻子估计也要变长。
志明看了看远处的老外,又认真地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是差不多嘛……”
话已至此,我忍不住说下一句了,“可能另一个地方差很远呢……”
“是不是欠揍啊你?”他有点儿急了。
我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人家说的是头发哎!自己心虚吧,还说我!”
他假装面带愠色地过来拍我的头,“说什么呢你!”
我缩头躲开,他又揪住我的袖子,好像非要给我一下才肯罢休。
我一边躲,一边口中大笑着讨饶。
可能是动静闹得有点儿大,巷口那群人朝我们这边望过来。高大老外朝志明点头微笑打招呼,志明松开揪着我袖子的手,也冲他礼貌地点头,然后又冲“那妞”笑了笑,“那妞”也浅浅地笑了下,又转头继续闲聊。
我看着“那妞”出神,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志明联想成一对,完全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由得叹口气说,“成天这样儿也够尴尬的……”隐约中听到他们正在讲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的丢人事迹取乐,比如实习生会用复印机影印一张白纸从而得到更多的白纸。转头看志明,他还望着巷口那帮人保持着微笑,“啊?你还笑得出来啊……”
他又垂下眼帘,吐了一口烟,自嘲地笑了下,没说话。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也讲不出口。
远处老外又讲了什么,众人一阵大笑。人作为动物,对声音的应激反应是无法克服的,我和志明又无可救药地闻声望了过去。“那妞”赶紧躲开我们的目光。再看志明黯然的表情,像变了一个人,我拉起他的手就走:“有办法,跟我来吧。”
“搞什么花样啊?”他不知所措。
“走了走了……快点儿!”我好像拖着一条并不想上街散步的狗,经过巷口的人群和“那妞”惊异的目光,走到大街上。
走了不到三十米,我发现一条和刚才那条平行的后巷,就把他推了进去,“啊,就这儿吧!这儿多棒呀!”
“不是吧?!有什么棒的啊?”
我看了下,发觉脚边有一大包垃圾袋的口已经破了,露出里面不堪入目的生活垃圾,确实挺脏的,我又拉他往里面走了几步,“这儿吧!还行啊。又没有‘法烂西’,又有警官罩着,不怕被打劫。”
我让他往巷子深处看,几个年轻的巡逻警察围成一圈抽烟。感觉到我们的目光,警察也冲我们看过来,我上前走了两步,热情招呼:“警官,抽烟呢啊?”
几个警察有点儿尴尬地点点头,又转回身继续聊天。我一脸客套地朝他们点点头,其中一个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笑脸相迎。
志明拉了一把我的胳膊,忍不住笑着说,“找人抓你呢?”
“怕什么,玩一下而已嘛。”我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也是仗着他站在我身旁。我从衣袋里拿出烟,他把打火机举到我面前,我拢手上去点燃。
“你学什么人家阳痿呀?”他看见我烟盒上的警告,挑衅似的说。
我不甘示弱,把烟盒举到他眼前,“多衬你呀!”他看着烟盒上的“阳痿”警告,突然笑着拿了过去,“哎,你过来看一眼。”
“什么呀?”我凑上去看那烟盒上代表“阳痿”的垂头丧气的烟头图案。
“这么看是阳痿……”他把烟盒倒过来,烟头就变成翘起来的了,“这样儿不就是搭帐篷了么!其实我一直搭着帐篷呢!”
“去死!真无聊啊你!”我撇嘴笑着,不去看那烟盒。
一阵风吹来,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被卷到大厦的排风口前,起伏盘旋,像是在跟风捉迷藏,又像饮醉了酒,脚步踉跄。志明也被这只塑料袋吸引,静静地看着。阳光明媚,陋巷里悄悄荡漾着无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