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所说的老支书叫杨立元,已于一年前卸任。余非来到他家时,堂前和里屋都挤满了人。余非走进杨立元的卧房,只见他老婆何三姑坐在床沿抚着丈夫尸首哭得近乎失声。听说是新任乡党委书记来了,何三姑更加伤心欲绝,起身拉住余非一个劲地哭喊:“您要为老杨做主啊,他为共产党辛苦几十年,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太寒心啦,实在是太寒心啦,呜呜……”村民听了无不垂泪,余非亦是心情沉重。他闻着这满屋的农药味道,估计老杨是一时想不开走上了自绝之路。
余非拿过杨立元的绝笔信,感觉沉沉的。这是一封装好了的信,信封上写着“青远乡党委、乡人民政府收”的字样。余非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来一看,内心不禁受到强烈的震撼,泪水模糊了双眼。信中写道:
乡党委、政府:
我是一个老党员了,选择这样一条路完全出于无奈,不知真相的人肯定会说我思想狭隘,不配当党员。说实话,我入党20多年,当村干部也有十七八年,一直以人为本,但最近几年,乡里硬逼我们村干部拿钱完成任务,可农民收入低、负担重,实在收不上来,而乡里的任务又年年加码,时时催缴,我实在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借高利贷完成任务,结果造成燕子村十多万元的负债,仅我经手的就有七八万元。
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讨债的人来要钱,我就没了主意。去年,我向乡党委提出辞职,党委批准了,并落实了新的班子,但就是不落实交账,村里的债务让我自己来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我借的钱都拿去交任务了,我拿什么去还啊?
回想起来,我跟过三届乡党委、政府了,一届比一届的任务重,我知道自己越来越无能为力。当时的吴书记见我干得艰难,就让我下来,要求做好交接事宜,但账目硬是不让交,以种种借口不承担欠下的债务。我现在不当干部这么久了,催债的还是老到我家转悠,还说是我贪污了,要不然怎么新官不理我那旧账。可是天地良心,那些钱都有账可查,我一分也没有贪,其实要是我贪了也算划得来,让我还账也没话说,可是真的没有。我有苦无处诉,真的是想死啊。我找了书记,也找了乡长,但没有一个人愿管我,看见我就走,游乡长还说要死的话别死在乡政府,那会损害政府名誉,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干的事。
游乡长啊,你说过什么我都不计较了,现在吴书记调离青远乡到别处高就去了,新任书记还没来,你就是一乡之主,我死之后,请你看在我辛辛苦苦多年的分上,为我小女安排一份工作吧。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一定会好好干的。这不是我有意为难你,而是我怕没有了我,她们母女俩无依无靠,事也没有,村里什么好东西吸引了新书记呢?”
“唉,问你也是白问。”游醒龙走出办公室,对门外的干部喊道:“副科级以上干部都随我到燕子村去。”
在燕子村简单地吃过中饭,金达成借故回县城了,他显然不愿蹚这里的浑水。余非也没留他,既然自己是这里的一乡之主,老支书猝死的麻烦事就该自己来解决。他让人给老支书去买棺材入殓,又好言安抚他的家人之后,就在村里简陋的村部召开了到青远乡工作的第一次会议,请乡领导、燕子村干部及群众如实介绍有关情况。
游醒龙避重就轻地谈了事情的经过。他说:“老支书杨立元的死纯属意外,各村都有借债完成任务的情况,唯独杨立元思想不通以致走上绝路。”
村干部有人不服,会计杨有水说:“我最清楚事情的原委了,老支书为完成乡里下达的任务,在向村民征收存在很大困难的情况下,不得不向私人借。虽然是村委会集体同意的,但借据是由老支书签的字。过了这一关,转眼又来了新的任务,不完成上面又催得喘不过气,还用党性原则压人,没有办法,只得又向外借,使旧账没有还清又添了新账,如此恶性循环,债台越筑越高,但还是没完成所有任务。后来,乡里认为老支书工作不力,又见他本人也有退意,便免了他的职。可职免了,债务却还是让老支书背。老支书找书记、找乡长,他们一推再推,然后他又找新的村班子,但杨新保书记说新官不理旧账,让村干部都别理会。”
“你说什么?”新任村支书杨新保急了,“说话注意点分寸。”“是啊,怎么能这样乱说呢,谁说我一推再推了,你是不是不想干了,在这故意捣乱?”游醒龙气得站起来。你有本事也去欠啊!
这就是现状。余非知道,下面的这些干部,有谁不为自己的前途奔命,哪里会顾得上群众的利益,人民的利益。这样一想,余非陷入空前的迷茫之中。
在做市长秘书的时候,余非只是和各级官员打交道,逢场作戏、尔虞我诈那是经常要面对甚至自己也要使上的,但现在与自己打交道最多的是最基层的农村干部、是最朴实的老百姓,还能用同样方法吗?余非不想这样,他不想回到从前,他要坦坦荡荡地做一个诚实和正直的人。
这看似简单的一个决心,实际做起来又何其难矣。单就上级下达的财税任务,按实际情况来算,一半都完成不了。经过再三考虑,余非在青远乡党政班子联席会上说:“每一任领导都看重政绩,但政绩不能是虚的,更不能去损害老百姓的利益,因此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定下今年的财政任务。”
坐在一旁的乡长游醒龙心想,你一个书生懂个屁,任务是你随便能减的吗?但他嘴上说:“余书记,能减任务当然好,我以前和吴国良书记就很想这样做,但一直没有如愿。你是市里下派的,你和县领导说说,估计能成。”余非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去县里挨批,不过余非已经想好了,和大家通个气后,自己就硬着头皮到县里去。其实这本身就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为什么不去力争呢?
余非说:“今年我们乡的任务比上年增加了20万元,达200多万元,我看我们乡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完成。我估算了一下,以目前的现状,上缴120万元都要力争,那就按力争的数字定吧。乡本级多努努力,我们先给村里的任务减去一半,各村的那些旧欠不可再推给个人了,由村委会和乡政府各承担一部分,具体的数字再研究,总之是不能让燕子村的悲剧重演。”
余非的话一出,大家议论纷纷,都认为和上年持平尚难过关,而他竟想比上年少去三分之一任务,简直是白日做梦。虽然心里是这样想,大伙也没有怎么反对,反正有书记自己去县里周旋,他们等着看戏就成。
“游乡长,过两天我们就去县里跑一趟。”散会后,余非对游醒龙说。游醒龙一听,这等明显会挨骂的事自己怎么能去,便推辞说:“我,我看还种种问题。余非说:“村委会多是借债完成上级任务,由此形成恶性循环,到了不得不纠正的时候了。”
梁广德沉默了良久,问:“那老支书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他们家人不会到处上访吧?”
余非回答说:“处理好了,乡政府和村委会接过了他经手的账,而且答应安排老杨的女儿到乡政府办公室工作,不仅他的家人没有意见了,就是老杨也可以安息了。”
梁广德点了点头,“处理好了就好。”说着,他拿起案头的一个文件看了起来。
余非不会不明白,这是让自己告退的意思。余非想,他怎么对自己刚才所说的村委会借债完成任务的事不予过问呢?正是这看似普遍不足为奇之事,将为农村当前和今后的发展埋下不小的隐患。他作为一县之主怎能坐视不理?
“梁书记,我想把我们乡的村级债务问题彻底予以解决,希望您给予支持。”余非说。
梁广德仍然翻看着文件,半晌才说:“能解决当然是好事,你准备用什么方法呢?”
余非说:“要解决旧债,就不能再添新债,所以我们乡的班子成员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准备缩减今年的财税任务,给各村以喘息之机。我们初步测算了一下,青远乡今年就是不还旧债,最多也只能完成120万元的财税任务,因此请县委、县政府予以支持,否则我们乡又要走上借债上缴任务的老路了。”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这事?”梁广德看了看余非,“游乡长没和你一起来吗?”
余非说:“他原本和我一起来了,但由于闹肚子,临时找厕所去了。”说着回头看了看。
梁广德说:“不用看,肯定不会来啦。你刚到乡镇也许不知道,他还会不明白吗,一年只能比一年干得更好,哪有走下坡路的道理?其实你也应该公务员那阵,领导的排挤,青春的迷茫,曾让他一度迷失自我,但经过与王晓慧母女的一场失败的交往,让他明白真我有多重要,正直有多重要。来到这青远乡后,老支书的无奈与屈死,村民的愤怒与期待,又让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这样一个在官场受到贬斥的小吏,在一乡的百姓看来又是多么的重要。
既如此,不论是潜藏的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也罢,还是崇高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感召也罢,余非决心不向明显有损群众利益的官场规则臣服。正如他母亲聂美凤所言:要对得起这一方百姓。
在不久后召开的全乡三级干部大会上,余非面对乡、村、组的数百名干部说:“打肿脸来充胖子的事再也不做了,各村财税任务减半,但必须分三年还清所欠旧债。如何还清?一是靠节俭,减少村干部职数;二是靠发展,努力壮大村级经济。”
余非执意将村级财税任务减半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可想而知,他的命运将会怎样,顿时牵动了全乡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