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象不出他们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民族。他们快乐的时候就去卖鸟的人那里买一只笼中鸟把它放生，这样他们就更快乐；悲伤的时候就用荆棘鞭打自己，这样他们的悲伤就不会减轻。
“一天傍晚我碰见几个黑人抬着一顶沉重的轿子穿过集市。轿子是用涂金的竹子做的，轿杆漆成朱红色，上面嵌着黄铜做的孔雀。轿窗上挂着薄薄的平纹细布帘，上面绣着甲虫的翅膀，装饰着细小的珍珠。”轿子经过我身边时一个脸色苍白的加尔卡西亚女人从轿里往外看，对我微微一笑。我就跟在轿子后面。黑人们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可我并不在乎。强烈的好奇控制了我。
最后他们在一所方形的白房子那里停下了。那所房子没有窗，只有一扇像墓门似的小门。黑人们放下了轿子，拿一柄铜锤在门上敲了三下。一个穿着绿皮制土耳其长袍的亚美尼亚人从门上的小窗里往外望了一下，一看是他们，他就开了门，然后在地上铺了一块地毯，那女子便走了出来。她进去时回过头来，又对我微微一笑。我从未见过这么苍白的人。
月亮升起时，我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去找那幢房子，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我看见这情形就知道那女子是谁，还有她为什么要对我微笑。
你真的该跟我在一起的。在举行庆祝新月的宴会时，年轻的皇帝从宫里出来，前往清真寺去做祷告。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用玫瑰花瓣染过了，两颊涂了细细的金粉，脚心和手心都用藏红花染黄了。
日出的时候他穿着银袍从宫里出来，日落的时候穿着金袍回到宫里。百姓都五体投地，不敢抬头，可我不愿这样做。我站在一个卖海枣的摊位旁等着。皇帝看见我时便停了下来，扬起了他画过的眉毛。我静静地站着，没有向他行礼。
百姓们惊讶于我的大胆，劝我逃出城去。我根本不听他们的，反而跑去跟那些卖外道神像的人坐在一起。这些人因为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在当地受到人们的憎恶。我告诉他们我的所作所为，他们每人都给了我一尊神像，求我赶快离开。
那天晚上，在石榴街上的一家茶馆里，我正在一张垫子上躺着，皇帝的卫队进来了，带我入宫。我进去时，他们把我身后的每道门都关上了，门上又加上一道锁链。
这是一个极大的庭院，四周都是拱廊。墙是用白色的雪花石膏砌的，有些地方还嵌着蓝色和绿色的花砖。柱子是绿色的大理石，铺地用的是一种桃花大理石。我以前从未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在我穿过庭院的时候，两个戴面纱的女人从阳台上俯视着我，一面对我发出诅咒。卫队疾步前进着，他们的矛柄撞击在擦亮的地面上发出‘嘡嘡’的声响。他们打开一扇装饰精美的象牙门，我便进入了一个有灌溉水源的七层阶梯的花园。花园里种着郁金香、月光花和银斑芦荟。一股喷泉悬挂在昏暗的空中，就像是一根细长的水晶条，柏树就像燃尽了的火把。从一棵柏树上传来了夜莺的鸣叫声。
在花园的尽头，竖立着一座小亭子。我们走近时，两个太监出来迎接我们。他们走路时肥胖的身体摇晃着，黄色眼皮的眼睛好奇地瞥视着我。其中一个太监把卫队的队长拉到一边，低声跟他说话。另一个装腔作势地从一只浅紫色的椭圆珐琅盒子里拿出芳香含片，不停地嚼着。
过了一会儿，卫队队长解散了卫兵。他们回到宫里去，太监们慢慢地跟在后面，边走边从树上摘下甜的桑葚来吃。有一回两个太监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对我笑了笑。
然后卫队长示意我到亭子里去。我毫不胆怯地上前，掀开厚重的帘子进去。
年轻的皇帝舒展身体，躺在染过色的狮皮铺的榻上，手腕上栖着一只矛隼。他身后站着一个裹着黄铜色包头的努比亚人，腰以上完全赤裸着，两只穿了孔的耳朵上戴着沉重的耳环。榻旁的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把钢制的大弯刀。
皇帝看到我，皱了皱眉对我说：‘你的名字叫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这座城市的皇帝吗？’可是我不回答他。
他用手指了指弯刀，努比亚人就抓起刀向我扑来，猛力朝我劈下。刀锋‘嗖’的一声穿过了我的身体，可我毫发无损。
努比亚人扑了个空，摔倒在地，等他站起身时，吓得牙齿‘嗒嗒’地打战，躲到了睡榻后面。
皇帝一下跳了起来，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根长矛，向我掷来。我在空中接住了它，把矛杆折为两段。他又射了我一箭，可是我举起双手，箭就在半空中停住了。然后皇帝从他的白色腰带中抽出一柄短剑，一剑刺中了努比亚人的咽喉，怕这个奴隶会说出他丢脸的事。努比亚人像被踩中的蛇似的扭动着身体，红色的泡沫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努比亚人一死，皇帝就转身面对着我，在用一块镶花边的紫色小丝巾拭去了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之后，他对我说：‘你是先知，所以我不能伤到你？或者你是先知的儿子，所以我不能加害你？我求你今晚离开这座城市，因为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是这座城市的君上了。’
我答道：‘要我走的话，你就得把你一半的财宝给我。把你一半的财宝给我，我就走。’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外面的花园去。卫队长看见我大吃一惊。太监们看见我，两膝发抖，吓得跪倒在地上。
宫中有一间屋子，里面有八面红斑岩砌的墙，天花板上贴了一片片的黄铜皮，上面挂了许多盏灯。皇帝碰了碰其中一面墙，它就打开了。我们穿过一条被许多支火炬照得明晃晃的长廊，长廊两边有许多壁龛，里面放着装满了银币的大酒缸。我们走到长廊的中央时，皇帝说了那不可言说的密语，一道装有暗簧的花岗岩石门突然转开了。皇帝用手遮住脸，以防眼睛被光线刺花。
这地方太奇妙了，你简直不能相信。那里有一个个大乌龟壳，里面装满了珍珠；还有大块的空心月长石，堆满了红宝石。
金子储存在象皮制的箱子里，金粉装在皮制的瓶子里。那里还有蛋白石和蓝宝石，前者装在水晶的杯子里，后者装在玉石的杯子里。圆形的祖母绿整整齐齐地排放在薄薄的象牙盘上。在一个角落里堆着些丝绸口袋，有些装满了绿松石，有些装满了绿柱石。
象牙的角形杯中装满了紫水晶，黄铜的角形杯中装满了玉髓和肉红玉髓。柏木的柱子上挂着成串的黄猞猁石。椭圆形的平盾牌上镶着红榴石，有的像葡萄酒的颜色，有的像草的颜色。
“我跟你描述的，还不过是那里的东西的十分之一。”皇帝把遮住脸的手拿开后对我说：‘这是我的藏宝屋。就照我答应你的，这里一半的东西都归你。我还会给你骆驼和赶骆驼的人。他们会听命于你，不管你想去哪儿，他们都会把你的财宝运到那里。这事今晚就会办好，因为我不愿让太阳，也就是我的父，看见我的城里有一个我杀不死的人。’“可是我回答他说：‘这里的金子是你的，银子是你的，宝石和其他值钱的东西也是你的。至于我，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除了你戴在手指上的那个小指环。’”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只是个铅做的指环，’他叫道，‘没有任何价值。拿了你那一半的财宝，离开我的城市吧！’”‘不行，’我回答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那个铅做的戒指，因为我知道它里面写着什么，有什么用处。’
皇帝哆嗦了一下，他乞求我说：‘拿了全部的财宝，离开我的城市吧。我那一半也归你。’
“于是我做了件奇怪的事，但我到底干了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我把‘财富指环’藏在了一个山洞里，离这儿只有一天的路程。这山洞离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它在等待你的到来。谁拥有了这枚指环，就会比全世界所有的国王都富有。你快去拿这枚指环吧，全世界的财富都会属于你。”
可是年轻的渔人笑了。“爱比财富更好，”他叫道，“小美人鱼爱我。”
“可是，没有比财富更好的东西了。”灵魂说。
“爱更好。”年轻的渔人答道，他纵身跳入了深海里。灵魂哭哭啼啼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第三年结束时，灵魂来到海岸边，呼唤年轻的渔人。渔人从深水处浮起，说：“你叫我做什么？”
灵魂答道：“你走得近一点，这样我就可以跟你说话了，因为我看见了许多奇妙的东西。”
渔人走得近了一点，躺在浅水处，用手支着头听着。灵魂对他说：“在我知道的一座城里，有一家坐落在河边的客栈。我跟那里的水手坐在一起。他们喝两种不同颜色的葡萄酒，吃用大麦做的面包，还蘸着醋吃裹着月桂树叶的小咸鱼。”我们正坐着吃喝作乐的时候，一位老人拿着一块皮毯和一把有两个琥珀角的鲁特琴走了进来。他在地上铺好毯子，然后用羽毛管做的琴拨拨了下琴弦，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就跑了进来，开始在我们面前跳舞。
“她脸上蒙着一层薄纱，但脚是赤裸的。她赤裸的双脚在皮毯上舞动着，就像是两只小白鸽。我从未见过这么美妙的舞蹈。她跳舞的那座城市，离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
年轻的渔人听到灵魂的这些话，想起小美人鱼没有脚，不能够跳舞。一股强烈的欲望控制了他，他对自己说：“不过是一天的路程，然后我就可以回到我的爱人身边了。”他笑了，从浅水中站了起来，大步向岸边走去。
走到岸上时，他又笑了，一边对他的灵魂伸出双臂。灵魂快乐地大叫一声，跑过去迎接他，进入了他的身体。年轻的渔人便看见他身体的影子，也就是他灵魂的身体，落在他面前的沙滩上。
灵魂对他说：“我们不要耽搁，马上出发，因为海里的神灵都是嫉妒心很强的，还会支使各种怪物。”
他们急忙走了，整个晚上都在月光下赶路。第二天整个白天又在太阳底下赶路，到傍晚时他们来到一座城市。
年轻的渔人对灵魂说：“你跟我说的那个跳舞的姑娘，就在这座城里吗？”
灵魂答道：“不是这座，是另一座。但我们还是进去吧。”于是他们就进去了，穿过了许多街道，在走过珠宝街的时候年轻的渔人看见一家店里摆着个漂亮的银杯。灵魂对他说：“拿走那个杯子，把它藏好。”
渔人便拿起那个杯子，藏在他短袖束腰外衣的衣褶里，然后他们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们离开那座城已有一里格的时候，年轻的渔人皱起眉头，把银杯用力扔得很远。他对灵魂说：“为什么你让我拿那个杯子，还要把它藏起来？那是件坏事啊！”
可是灵魂回答道：“安静点，安静点。”
第二天傍晚，他们来到一座城市。年轻的渔人对他的灵魂说：“你跟我说的那个跳舞的姑娘，就在这座城里吗？”
灵魂答道：“不是这座，是另一座。但我们还是进去吧。”于是他们就进去了，穿过了许多街道，在经过卖凉鞋的那条街的时候，年轻的渔人看见一个小孩站在一罐水的旁边。灵魂对他说：“打那个孩子。”他就打那个孩子，把他打哭了，做了这件事后他们就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们离开那座城已有一里格的时候，渔人发怒了，他对灵魂说：“你为什么让我打那个小孩？那是件坏事啊！”
可是灵魂回答道：“安静点，安静点。”
第三天的傍晚，他们来到了一座城市。年轻的渔人对灵魂说：“你跟我说的那个跳舞的姑娘，就在这座城里吗？”
灵魂答道：“可能是这座，我们进去吧。”
于是他们就进去了，穿过了许多街道，可是年轻的渔人在哪里都找不到那条河，也找不到河边的那家客栈。城里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他开始害怕起来，对灵魂说：“我们走吧，那个长着一双雪白的脚跳舞的姑娘不在这里。”
可是灵魂答道：“不行，我们还是留在城里吧，因为夜很黑，路上会有强盗。”
于是他在集市里坐下来休息。过了一会儿一个商人走过，他戴了顶兜帽，穿着件用鞑靼地方出产的布料做的披风，手里提着个角灯，角灯的一头穿了个孔，用绳子穿着，吊在一根有节的芦苇秆上。商人对他说：“商铺都关了门，东西也都打包了，你为什么还坐在集市里？”
年轻的渔人答道：“我在这座城里找不到客栈，也没有亲戚可以留我住宿。”
“我们不都是亲戚吗？”商人说，“我们不都是一个上帝创造出来的吗？跟我来吧，我有一间客房。”
年轻的渔人站起身来，跟着商人去了他家。他穿过一座石榴园，就进到屋里。商人拿给他一铜盆玫瑰水让他洗手，给他熟的甜瓜让他解渴，然后又端来一碗米饭和一块烤小山羊肉放在他面前。
他吃完之后，商人就带他去了客房，请他睡觉休息。年轻的渔人谢了他，吻了他手上戴的戒指，然后倒在染了色的山羊毛织的地毯上。他拿了块小羊毛织的黑色毯子盖在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前三个小时，还是黑夜的时候，灵魂叫醒了他，对他说：“起来，去那个商人的房间，就到他睡觉的房间去，把他杀掉，拿走他的金子，因为我们需要它。”
年轻的渔人就起身，悄悄地走进商人的房间。商人的脚上放着一把弯刀，他身旁的盘子里放着九包金子。渔人伸出手去拿刀，在他刚碰到刀的时候商人一下惊醒了，他猛地跳起来抓起刀，对年轻的渔人叫道：“难道你以怨报德，用流血来回报我对你的善意吗？”
灵魂对年轻的渔人说：“打他。”渔人一拳就把商人打昏过去，抓起九包金子，匆匆地穿过石榴园逃走了。然后他朝着启明星的方向走去。
他们离开那座城已有一里格的时候，年轻的渔人捶打着胸膛，对灵魂说：“你为什么让我杀掉那个商人，抢走他的金子？你真邪恶。”
可是灵魂回答道：“安静点，安静点。”
“不，”年轻的渔人叫道，“我安静不了，因为你让我做的一切我都讨厌。连你我也讨厌。我命令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教我这样。”
灵魂答道：“你把我赶到世界上去的时候没有给我一颗心，所以我学会了做所有这些事情，并且喜欢做。”
“你说什么？”年轻的渔人轻声说。
“你知道的，”他的灵魂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难道你忘了你没给我一颗心吗？我想不会。你不要烦我，也不要烦你自己，放下心来吧，因为世间没有你不愿施加的痛苦，也没有你不愿接受的快乐。”
听了这些话年轻的渔人浑身发抖，他对灵魂说：“不是这样的，只是你太邪恶了，是你让我忘记了我的爱人，是你用种种诱惑引诱了我，是你让我走上了罪恶的路。”
灵魂答道：“你没忘记你把我赶到世界上去的时候没有给我一颗心。来吧，让我们去另一座城市，并且享乐吧，因为我们有九包金子。”
可是年轻的渔人抓起这九包金子，用力扔在地上，拿脚乱踩一气。
“不，”他叫道，“我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相干，也不会再跟你去任何地方。就像我过去曾把你赶走一样，现在我也要把你赶走，因为你对我没做任何好事。”他转过身背对月亮，拿那把绿色蝰蛇皮做刀柄的小刀，奋力地想从他脚的周围把肉体的影子，也就是灵魂的身体切下来。
可是他的灵魂没有离开他，也不理会他的命令，只是对他说：“那女巫告诉你的魔法已经对你没用了，因为我已不能再离开你，你也不能再把我赶走。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把他的灵魂赶走一次，但如果他让灵魂回来了，就得一辈子留着它。这既是对他的惩罚，也是对他的奖赏。”
年轻的渔人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捏紧拳头叫道：“她没有告诉我这个，这个不讲信义的女巫。”
“不是这样的，”灵魂答道，“她对她崇拜的‘他’可是忠诚的。她会永远做‘他’的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