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都以为王尔德曾手持一枝象征唯美主义的白色百合，身穿宽松的天鹅绒上衣和紧身膝裤（这是当时青年唯美主义者的标准打扮），招摇过市地走过集中著名商店、旅馆和俱乐部的伦敦皮卡迪利大街。
有人问他到底有没做过这件事，他说其实没有。但“不管是谁都能做这件事，难的是让所有人都相信是我做了这件事，而我做到了这一点”。
青年时代，王尔德就已是一个自我宣传的大师。
1874年，王尔德入读牛津大学的莫德琳学院。当时的牛津大学是英国唯美主义的摇篮和重镇，19世纪末唯美主义运动的许多主要人物，比如约翰·罗斯金（JohnRuskin）和沃特·佩特（WaterPater）都曾在牛津活动。后者在《文艺复兴史研究》一书中，提倡一种不断追求新的感官体验的狂喜生活：“一直用这一耀眼的、宝石色泽般的光焰燃烧，维持这份狂喜，便是生活中的成功。”
年轻的王尔德称这本书为一本“金子般的书”，将其终生宝爱，并把它的《结语》部分背诵如流。
他在就读牛津期间就是唯美主义的著名追随者。他仿效两位艺术界的前辈罗塞蒂与惠斯勒，收藏中国瓷器，用青花瓷装饰他的宿舍房间。
1878年，王尔德从牛津毕业，进入伦敦文化界和社交界。在有分量的作品发表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位名人了，这主要是因为他谈吐风趣，讲究衣着，善于自我宣传。
英国文学历史上，有一批极善言谈的文学大师，比如约翰生博士和柯勒律治。王尔德也属于这一类清谈兼文学大师的行列。他极强的口头表达能力和完美的语句，给同时代的人留下了极深印象，以致他的同乡、诗人叶芝说，王尔德的话好像是“隔夜费尽心机写好的，可又十分自然”。
他说话从容不迫，音色与声调也非常美。麦克斯·比尔博姆（MaxBeerbohm）说，王尔德“用男中音不慌不忙地说话，带有各种音调的变化”。他的密友、英国当时著名的美人和女演员莉莉·蓝特丽（LilyLangtry）说：“他有着我所听到过的最为诱人的声音，圆润而柔和，充满了变化与表现力。”
与他同时代的英国作家弗兰克·哈里斯认为，王尔德的创作方法是“在把他的作品写出来之前先把它谈出来”。王尔德也是最早懂得利用自己的形象，来推销自己的作家之一。
从1880年起，王尔德的衣着、谈吐、做派，就一直是英国著名漫画杂志《喷趣》无情嘲讽的对象，但也正是这本杂志的嘲讽，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他的名声。正如沃顿勋爵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所说，“在这世上，比被人谈论更糟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不被人谈论”。
王尔德以穿着考究出名：“人要么做一件艺术品，要么就穿一件艺术品。”他的多种传记里面，也多配有一些精美照片，可以窥见他当日的风采。1882年他去美国作巡回演讲，他的衣着成了当时美国人每日的谈资。
1881年，英国剧作家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合著了讽刺喜剧《佩辛斯》（Patience），来嘲讽当时的唯美主义者，王尔德也是剧中人物的原型之一。此剧在英国相当走红。受此鼓舞，《佩辛斯》的出品人把此剧带到了美国演出，又在美国一炮打响，并因此引起了美国观众想看看“真人版”的唯美主义者的好奇心。为此，王尔德也被邀请前往美国作巡回演讲。
纽约港进关时，海关官员问他是否需要报关，据说他扬声回答：“没有。除了天才，我没有别的要报关（宣布）的。”
美国作家海伦·波特记载了王尔德刚到美国时的打扮：“深紫色宽短上装，长及膝盖的短裤；黑色长统袜，带有闪亮鞋扣的低帮皮鞋；在袖口和低翻领领口处有精细的饰边，长发，从中间分开，或往后梳。”
1882年10月23日，王尔德去纽约港口迎接莉莉·蓝特丽，《纽约时报》是这样记载他当天的衣着的：“当今世上，可能没有一个成人会像他那样穿衣服的。他的帽子用棕色布料制成，不低于六英寸；他的外套用黑色天鹅绒做成；他的大衣用的是绿色布料，镶着裘皮宽边；他的裤子颜色和帽子相配；他的领带很花哨。”
他这身奇装异服，令美国人侧目，以致他后来说：“奇怪的是，一双丝袜会令一个国家如此不安。”
对王尔德来说，花花公子做派是唯美主义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实践。他对时尚的追求，不单单是纨绔习气的表现，而是出于他自己的美的哲学。
但后来王尔德不但出了《诗集》，还出了童话集，出了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出了唯美主义的悲剧《莎乐美》，尤其是四部充满格言警句的社交喜剧，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或唯美主义者。
王尔德的密友、被昵称为“波西”的道格拉斯勋爵与其父昆士伯里侯爵长期互相敌视，他们之间的冲突把王尔德也卷了进去。1895年，在道格拉斯的怂恿之下，王尔德对昆士伯里提起诽谤诉讼。这正中后者的下怀。他反戈一击，在法庭证明他说王尔德是同性恋并非诽谤，而是事实。当时同性恋在英国是犯法的。审判结果王尔德败诉，被判服两年苦役。对王尔德的判决显然是不公正的。英国警察当局对当时上流社会中比比皆是的同性恋这种风流罪过眼开眼闭，却偏拿爱尔兰人王尔德开刀。同案牵涉到的道格拉斯，就因其英国贵族的身份而受到法庭的有意庇护，毫发未损。
进监狱前，王尔德的创造力正达巅峰状态，但出狱后，除了长诗《里丁监狱之歌》外，他再也没有能够完成一个剧本。
两年苦役在当时是很重的判决，英国监狱中生活、卫生条件极差，王尔德的健康在狱中受到了极大的损害。1900年11月30日，他在巴黎一家旅馆里，因脑膜炎去世，终年只有四十六岁。
二
王尔德曾说：“我把所有天才放进了生活，只把才能放进了作品。”其实不仅如此。他的作品不仅有才能，也有天才。
王尔德一辈子写过两本童话集，《快乐王子》出版于1888年，包含五个故事，其中《快乐王子》、《夜莺与玫瑰》、《自私的巨人》已成为英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经典；《石榴屋》出版于1891年，包含四个故事。这部童话集相对来说没有《快乐王子》那么有名，但《西班牙公主的生日》和《渔人和他的灵魂》都是很特别的故事，只是词句比较繁缛，风格相对复杂，没有《快乐王子》那么容易理解。
他曾说，《快乐王子》“不是为儿童而写，是为十八到八十岁之间孩童般的人所写”。
王尔德是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他曾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讲述他写的童话故事。他的次子维韦安·霍兰德（VyvyanHolland）在晚年写了一部回忆录《身为王尔德之子》（SonofOscarWilde，1954）。维韦安在书中给我们描述了父亲王尔德在他和他哥哥西里尔（Cyril）头脑中留下的印象。他是孩子们眼中的英雄。在他们看来，总是被古龙水的香氛和烟草的烟雾包围着的父亲是那么高大、英俊、聪明……即便在家中，他也总是打扮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但这并不妨碍他常常来到育儿室和孩子们游戏，趴在地上一会儿扮马，一会儿扮狮子，一会儿扮狗。他的天性中充满了童心：“一天，他带来一辆玩具送奶车，由一匹木马拉着，马身上还粘着真正的马鬃。
如果把马的挽具全部拆卸下来，送奶车上的盛奶罐就可以被取下打开。我父亲发现了这一点，就马上下楼去，拿了一罐奶来，把盛奶罐倒满。然后我们就拉着送奶车绕着育儿室里的一张桌子飞跑，把牛奶洒得满地都是，直到保姆来，才结束了这场游戏。”
玩累之后，王尔德就会给孩子们讲童话或探险故事。除了讲他自己写的童话外，他还喜欢讲英国小说家史蒂文森、吉卜林和法国科幻小说家凡尔纳写的故事。
王尔德常被称作“唯美主义者”，似乎他只关心美，而忽视了道德的世界，但他的童话，却常常描写轻薄的唯美主义者被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所吸引，进入到慈善世界中去。
《快乐王子》里的燕子，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他和一株芦苇恋爱了一个夏天，就因为他迷上了她动人的细腰。他天生爱观察美丽、新奇的事物，是生活的鉴赏家。他爱向王子讲他在埃及的见闻，故事里有多处对东方异域之美的铺陈，形成了这篇童话的唯美主义特色。
东方的、异域的美，一直是深深地吸引唯美主义者们的东西，它跟故事里所写的冬季天气可怕的“欧洲北部”，那种寒冷、黯淡、缺乏色彩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于做快乐王子的慈善使者，燕子一开始是犹豫的，是王子让他啄出自己两颗眼睛的自我牺牲最终感动了他，让他也决定做出自我牺牲，那就是即便冻死，也要留下来陪伴王子。
和东方的异域之美相对应的，是西方维多利亚时代城市生活里的贫困与痛苦。王尔德的目光不仅看到了美，他也看到了当时社会中的痛苦，而且痛苦的力量似乎更大。在《快乐王子》里面，痛苦似乎总是比美丽与快乐更真实。
但王尔德肯定了快乐王子对穷人的同情的价值，和小燕子对快乐王子的爱的价值。把这种爱和同情推而广之，便会成为社会变革的动力。
快乐王子践行了耶稣基督在《新约·马可福音》中所说的教导：“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
故事的结尾，他和燕子一起接受了上帝的奖赏。对王尔德来说，存在着一种专注于美的希腊或者说异教的世界观，还存在着一种专注于道德的基督教的世界观，这两种世界观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始终是个问题，他在童话故事里探索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地无条件地提倡唯美的世界观，相反，他时时提醒我们善的世界同样不容忽视。
三
王尔德的童话当然也不能脱离童话的传统，里面有着许多古老童话元素。比如安徒生的童话里有夜莺，王尔德也写了夜莺；安徒生的童话里有美人鱼，王尔德也写了美人鱼。但他们之间的相似处，也就到此为止了。王尔德拿着这些相同的元素，写了许多新鲜的故事。
安徒生《夜莺》的主题，是真的夜莺比机械的夜莺更好，也就是说，自发的、天然的、不受拘束的艺术，比一切机械的、无生命的、死守几条陈规的对艺术的模仿要更好。
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则是关于艺术家和他的作品之间，关于他的作品和市侩社会之间的关系的隐喻。
夜莺为什么要为了这个跟她素不相识的学生牺牲自己的生命呢？生命非常宝贵，只有一次。
答案是她并不是为了学生而牺牲自己的，她是为了自己歌唱和信仰的爱而牺牲自己的。
关于这位学生，王尔德在一封信中写道：“在我看来，他是个很浅薄的年轻人，差不多跟他自以为爱上了的那个女孩一样糟。”他读了不少的书，却无法用它们来解决他在生活中碰到的最微小问题。他以为阻碍他得到教授女儿的原因，只是缺一朵红玫瑰，而不懂爱情不应当取决于外物的道理。
学生鹦鹉学舌地重复一些当时流行的关于形式和情感的唯美主义的老生常谈。他对夜莺根本不理解，也不懂她的牺牲。有情感的是夜莺，没有真正情感的却是这位学生自己。
在遭到教授女儿的拒绝后，学生就把夜莺牺牲了生命才创造出来的玫瑰气呼呼一扔，扔到了街边的明沟里，让它被车轮碾过。夜莺的爱与牺牲，被轻易地抛弃。他指责教授的女儿不知感激，其实不知感激的不是教授的女儿，或者说不仅仅是教授的女儿，更是他自己。
那位学生辜负了夜莺，没有做一个真心的有情人。在被拒绝后，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回去研究他的形而上学了。
夜莺牺牲的对象显然不配她做出的牺牲，但这无损于她的牺牲之伟大。耶稣基督也同样为了一些跟他不相干的人、配不上他牺牲的人，牺牲了他自己。这个故事里，夜莺就是耶稣的化身。
对王尔德来说，艺术家是现代社会中耶稣的化身。他的作品，是他的痛苦和生命的结晶。他用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生命，染红了他的作品，赋予了它色彩，就像夜莺用它的心血，染红了那朵玫瑰一样。但是，他的心血结晶，却得不到只重视金钱价值的市侩社会的理解，甚至常常被轻贱与抛弃。
故事的结尾，王尔德没有让夜莺像快乐王子和小燕子那样，得到上帝的奖赏。它只是“坠落在高高的草丛中死去了”，就像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的许多艺术家那样，就像出狱后两年就死在巴黎一家廉价小旅馆中的王尔德那样。
四
安徒生的故事里，美人鱼想要人类的灵魂。王尔德的故事则相反，美人鱼非但不要人类的灵魂，她还要爱她的渔人放弃人类的灵魂。
还记得小时候初读王尔德的童话《渔人和他的灵魂》时，它给我奇妙甚至是恐惧的感觉。王尔德在这个故事里有许多的奇思妙想，比如肉体的影子乃是灵魂的身体，你可以拿一把魔法小刀，从脚的周围把影子切下来。
渔人对小美人鱼的爱，是对纯美、纯肉体的爱。他想要过花一般的日子，也就是说，他想要回到人类无思无虑，没有灵魂，或者说灵肉不分的那个时代。渔人想要过的是希腊人的生活，是异教徒的生活。他对神父说，为了美人鱼美丽的肉体他愿意放弃灵魂，为了得到她的爱他愿意放弃基督教的天堂。
渔人没把送走灵魂当一回事。对他来说，灵魂并不重要。
但是，他不知道，人类一旦有了灵魂，就再也难以把它送走。在从神父那里得不到解决方法后，渔人只能求助于女巫，并差点向她服侍的撒旦效忠，但最后关头因为他天良未泯，画了十字，念了耶稣的名字，撒旦匆匆逃走。渔人差点就做了撒旦的仆从，但他还是从女巫那里得到了赶走灵魂的方法。王尔德把渔人描绘成了希腊人的形象，他的美，也是希腊式的美。渔人没有给灵魂一颗心，就把灵魂给赶走了。但是没有心的灵魂，变成了邪恶的灵魂。它每年回到海边一次，来引诱渔人收回它。第一次它用智慧来引诱渔人，第二次它用财富来引诱渔人。渔人没有被智慧和财富所吸引，他总是说：“爱更好。”但是，第三次他却受了美的诱惑，年轻舞女赤裸的脚。小美人鱼因为渔人的离开一直不能原谅他，最后心碎而死；渔人抱着她的尸体拒绝避开汹涌而来的潮水，在他被波浪吞没的片刻，他的灵魂终于跟他碎裂的心结为一体。
最后，本来要在教堂里宣讲上帝的愤怒神父，闻了在渔人和小美人鱼坟上长出的美丽白花香气之后，却讲了上帝的爱。严峻的基督教道德，得到了爱的中和。
心，对王尔德来说是最重要的，它意味着爱与同情，意味着出于人心的自发的道德，而不是僵化的道德。
人要回到希腊人的时代，要做回希腊人，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了。王尔德似乎在说，灵魂跟身体的分离，是一件可怕的事。
《渔人和他的灵魂》，我觉得是王尔德童话中最复杂、最深刻，也是成就最高的一个。
谈瀛洲2014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