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淑慧
大面包是教我们古代文论的老师。人胖,肚子凸出来,皮肤又白,我们第一眼看到他就想到面包头上去了。大面包知道我们在私底下这么叫他,他精,下课的时候听见大家在谈论,就知道说的是他,可是他不介意。
大面包平时很少笑,即使大家都在笑的时候他也不会笑。有人课下讲笑话,故意、专门讲给他听,他也不怎么笑。看滑稽的小品和电视他也不笑。谁也别指望用什么方式可以感染他。
大面包看东西总是眯眯眼,看黑板是这样的,看书是这样的,看人群是这样的,看教室窗户外面的树是这样的,看天空也是这样的。我们知道,他其实不近视。
大面包说得一口上海普通话,慢慢的,一句话说成好几截。说几个字,来个“啊”,听上去像打嗝。于是听他课的人就不能够很专心,往往溜了神去干别的事。有时候大面包生气了,就把书往讲桌上一丢,说,你们不要这个样子,你们呀你们呀。
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呀,大家只不过有点儿累。我的男生朋友毛毛猪整天在外面做兼职说他累,我的女生朋友小泥丫整天躺在床上看碟也说累。每天到晚上的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今天干什么了,于是心里面空空的。累,兴许说慌张更合适。
我们奇怪大面包干什么都可以很专心,比如他读前四史。里面讲的都是很精彩的故事呀,写得很好很带劲呀,他很兴奋地说。他说,你们不要想起这是古文是很严肃的书就头痛,这些其实可以当小说、故事书。看电视都不如看这些精彩呢,电视里边都是假的,不是那么一回事,胡编的。真的,你们读读看,很快活的,读书是很快活很好的事。
比如他写字。他在黑板上写粉笔字写的是繁体,而且是瘦金体,哪怕仅仅写一个人的名字,一本书的名字,写他的母校“复旦大学”,都要端端正正地写,写得很漂亮。然后他就站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欣赏一会儿,然后继续做其他的事。有时候他写的字让大家都不认识,都停住了笔觉得很不满,他就会说对不起对不起,其实这就是某某字……多像孔乙己,真的像。
大面包梳很整齐的头,穿很体面的西服和皮鞋,举手投足干净而规矩,很优雅很精致,可是脑子里不规矩。大面包就讨厌人太规矩,他讲课和写文章都跟书上不一样,跟别的老师也不同。他说就欣赏庄子的“怒”,鹏飞九万里,好样的。他说你们都尽可能做名士,有个性的人都是好样的,有个性的人做什么都起劲,都是精彩的。大面包有个性,所以他可以很骄傲。
“我很骄傲的。”他也这么说。
我们长到二字头这把年纪,不是很容易。对于世界,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行。我们干什么都专心不起来,说话都贫,要不就不说话。大面包都已经长到三字头的年纪了,长得也不会太容易。他还经历过一段闹得要命莫名其妙得要命的日子,而我们并没有。可是他可以很专心,他可以很安静,他说话从来就不贫,他说他活得比我们要自在。你们呀你们呀,他老这么说。
大面包说他经历过六朝,当然他不会是古代人。六朝烟水,迷离悠远,高山流水,飞绒儿。那个时候一定水至清天至蓝,江上看不见汽船的,人们都是架着小舟儿在水上轻轻地悠悠地飘来荡去。江南可采莲,夜夜何田田。我们想象中的六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大面包说他小时候经历的江南就是这个样子的,快乐而无忧的童年,平静的童年。你们不要看现在的江南,水都是暗红色的了,天晓得里面有多少脏东西。大面包无比惋惜地说。
我们都没有看过那个样子的江南。
我们也确实没有安安静静地读古书,哪怕把它们看作故事。
我们上课多半是为了挣学分,记笔记是因为要考试。我们写论文都要东抄西抄的,不脸红,因为人家也都这样做。思想和言语,复制又复制。我们实在看不出什么也就说不出什么,不以为自己能够特聪明,和别人不一样。我们都承认自己很平庸。
真的,我们累。累了我们就不思想。
大面包其实活得比我们好。
是啊,比我们好,你知道我说的“好”不是说有钱。
大面包是个快活的人。
(孙淑慧,女,北大中文系硕士,现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