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
1998年的夏天我将永生难忘。那时我是湖南省衡阳市一所中学的高三文科生。高考的鼓点越敲越近,而我整个人也像紧的皮筋一样难以舒缓。尤其是晚上横竖睡不着,老是怀疑枕头有问题,只好让母亲买新枕头换上,结果床头堆满了枕头,我还是不能安眠。对前途的忧虑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心,真担心失败,已经到了那样的关头,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父亲看我太紧张,就叫我看看电视。电视里面是北大百年校庆的镜头,那些华丽热闹的场面,我却不能以某种羡慕的心态去欣赏,只感觉心虚,认为父亲似乎在向我暗示他的期望,赶紧以时间紧迫为由扯过一把卷子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我控制住自己,尽力不受这些字眼的感染:百年学府、湖光塔影、人文荟萃。可是,每个早晨,当我沿着母校的台阶拾级而上去早自习的时候,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北大”这两个字竟然莫名其妙地透过意识的缝隙,闪电一般地掠上了心头。在教室门口我逡巡着——我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去想。几年后当我恋爱时,我才猛然发觉,原来早在一个女孩之前,北大已经给了我类似的感受。
生活的戏剧性一旦降临,就会冲破固有的想象力,直至你目瞪口呆、欣喜若狂。那一年的“世界杯”,法国队居然以3比0大胜巴西夺得冠军。对很多人来说是奇迹兼喜出望外,对我也是。我是出于对法国文化的喜爱而关注法国队进而希望他们能赢,而且在我看来,这个美好的结果可能也是个吉兆。那时高考刚刚结束,我自己感觉不错,尽管心里还是忐忑。我估算我的高考分数是615分,这个分数对文科学生来说就意味着北大。我的信心像康复中的伤腿一样渐渐坚强起来。报的志愿也一改再改,由复旦而人大,由人大而北大。把志愿最后改定的那个下午,我彷徨着走出了教育局的大门。满脸的汗水,觉得自己像一个赌徒,掷出了全部的和最后的赌注。焦虑的火焰又开始升腾起来,我买了一支雪糕,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法国队是夺冠了。”
经过一段寝食难安的日子,好消息终于不紧不慢地来了。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了:617分,这是衡阳市的文科最高分,在湖南省排名第七。喜讯到来的那个下午,老师、亲戚、邻居们纷纷涌来。我不禁想到,其实人们都很喜欢在大考后来一个“范进中举”式的场面,古今在这一点上似乎是相通的。那根紧的皮筋终于能放松了,我开始看《猫和老鼠》之类的卡通片,然而还是有点睡不着。1998年8月18日,母亲提着一篮子的菜进了家门,把青菜、猪肉、茶豆腐、活鱼、凤抓一一拿出来,最底下,掀开一层薄薄的报纸,是装着北大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我被中文系录取了,这也是我的第一志愿。我狂呼不已。那一刻,我感到母亲是世界上最从容、最伟大的人了。谁能想得到,就在这么一只普通的菜篮子里,竟然藏着一张比百万支票更加珍贵的纸!从教育局拿了通知书,母亲虽然也很高兴,但还是像往常一样,买了菜然后回家,不动声色地带给我一个极大的惊喜。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请吃了学酒,我要出湘赴京求学了。9月的第一天,我和双亲坐上了北行的列车。默念着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句,想象着当年北伐军势如破竹的情景,我这颗压抑太久的心沸腾了,禁不住作了一句歪诗:“我欲电驰驾神风,岂由世间伯乐公?”父亲的兴致也很高,不断地讲到毛泽东、老舍、乾隆皇帝和颐和园,以及他所知道和理解的北京事情。列车过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北京终于到了。
9月2日下午,我们到达北京。与父母在北京城里转悠了一天之后,我去昌平园报到。这是北大的分校,那时文科新生都要去那里报到并生活一年。我实在没有想到,这里也是北大。汽车艰难而漫长地穿越了一片广袤的庄稼地,让我想起电影《红高粱》里的情形。质朴的建筑物,空远的山林,永远也望不到头的玉米和高粱地,父亲开玩笑说:我们要先体验生活,好比以前的知青下放,母亲则开始抹眼泪。毫不讳言,我当时有点失望,满腔的热情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安顿下来后,父亲与母亲要走了。看得出来,母亲很不放心。我很平静地送他们上车,还很自信地略略一笑。汽车扬起的尘土还未消散,我就钻入一片竹林,眼泪止不住地下来了,一霎间想起很多事情,每一件都那么地牵肠裂肺。我听见了自己啜泣的声音,反正许多年都没哭了,干脆哭个一塌糊涂吧,我往竹林深处走去,放开嗓子大哭一场,直到衬衫的袖子和前襟都浸湿了,方才作罢。哭过之后心情果然镇定多了。从竹林出来,看见一个泪痕满面的女生,我慌忙逃走。她哭是天经地义的,而我不能哭,即使哭也不能让人看到,毕竟我是男生。
我想在昌平园,最惬意的生活,莫过于怀抱一把吉他,坐在茂密的白杨树下唱几首老狼和齐秦的歌曲,或者拿着一本小说或诗集,走到树林的深处读到暮色降临。闲得无聊,也可以爬上附近的山坡,呼吸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大声用家乡土话骂几句发泄发泄。在这华北平原的边缘地带,乡土生活宁静而沉闷,对一个满怀躁动和希望的青年来说,这是不相宜的。然而机会总是有的。不到两周,我进入了北大文科实验班,按规定可以提前回燕园本部学习了。我兴奋得不行,晚上去了五六趟厕所才睡着,心想总算能够摆脱这个丑陋的村妇,去见城市里高贵美丽的女郎了。
第一次来到燕园,时间已是下午。找到分配的房间,搁下行李,草草收拾一番。我再也按捺不住了,独自出去溜达。我想尽快找到那有大石狮子、镶钉红门和大红灯笼的校门,这是高中参考书上用滥了的封面。当然,还有那个未曾命名而已然命名的湖,她大概不知道,此时一个懵懂少年的步伐,正勇猛地朝她逼近了。出宿舍走了一段,我迷路了。后来读到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才意识到,或许对于当初的我,北大正是这样的一个花园。还好,我可以问,那天不知用了多少“劳驾,请问……”这样的句子。黄昏时分,我站在了华灯初上的西校门口,大石狮子、红门、灯笼,以记忆中熟悉的位置分布着。看着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们,形神各异,多有英姿勃发者。西门不高不大,也不甚华丽,然而置身门楣之下,灯影澄亮,牌匾醒目,人群郑重,隐隐透出一种庄严的气氛,令人不由得心起敬仰之意。
由西门而入,豁然开朗,极目所至,一览无余。经过一弯新月形的拱桥,便是一片空旷的大草坪,修剪着很整齐,东西两侧各置一个华裱,直刺入云,颇有王者气象。中间一个大花坛,各色花卉或凋或盛。花坛背后,是一幢华丽的古典建筑,这是北大的校长办公楼。楼前设有石麒麟和丹墀,楼身则雕梁画栋。望此华宇,顿觉建筑予人的震撼感。楼后则是一片山丘,一片林子,不知有多远多深,氤氲在薄薄的雾气中,有数盏明灯,有幽幽笛声,有清柔的风,还有朗声的笑语不时传来。天籁,地籁,人籁,混合成一种浪漫绝伦的音响。我真恨不得席地而卧,好好领受这奇美的奏鸣曲。深邃而阔远之大,幽静而灵动之美,这是我对燕园的最初印象。
在办公楼附近逡巡了一阵,我找到了通往未名湖的小路。未名湖,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从开始到现在以至于将来,我都把这个湖视为一种女性的存在。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水,本来就是女性生命的某种标志。我相信多数北大人都愿意将未名湖看作一个女神或女子,所以孤独的和不孤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未名湖。第一次坐在湖边,夜色已经相当浓重,曲曲折折的岸石,冰凉而厚实。绕岸自然地生长了很多柳树,丝带飘飘,风姿袅娜,像无数侍女环侍着这位大家闺秀。微风徐来,水波不兴,仿佛一个女子垂下头去,低眉凝眸,似娇似羞。这是怎样的风情啊!踏着风的节奏去散步,一边徜徉一边吟哦,移步换景,景从人意,这个时候世界上没有比诗更有存在价值的事情了。
斯诺的墓在湖的北岸,枕山而眠,听涛吟风。这么好的安身之处,实在是身后的一件幸事。湖中有一岛,名曰湖心岛,将未名湖分为两片水域。当年,这里是和糰的私家园林,那“夜夜笙歌红袖暖”的景象,而今只能在遥想中存现了,英法联军的一把火,烧去了岛上的琼楼玉宇,只剩下一堆石舫基座,永不沉沦地静默在水里。这不沉的石舟,系上了千古兴亡而显得越发沉重。漫步岛上,高高低低的树丛,明明灭灭的路灯,一轮皓月从明澈的夜空里奔泻下来,照亮了三两对情人的蜜影。看来这美的灵魂并没有随历史灰飞烟灭。我想,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可以来到这里读书,看风景,哪怕就是长久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对着一泓湖水发呆。久了,自己就是环湖生态系统中的一分子了,就如那些喜鹊、鱼儿、水草一样。后来,我就坐在湖边读完了梭罗的《瓦尔登湖》。
湖边山坡上还有一塔,名曰博雅塔。最初的用途是水塔,仿通州古塔建制,如今多年废置不用,也不开门让人游览。博雅塔直耸入云,远远望去似一个伟岸俊逸的男子。中国传统观念讲究阴阳协和,一湖一塔,合乎其旨。站在塔下的山坡,整个湖区尽收眼底。举目远眺,苍冥的暮色中,隐约可见图书馆的华盖屋檐的一角。人们说,北大之景,“一塔湖图”得一塌糊涂,很是贴切,也带一点不拘的调皮。
夜色渐浓,在湖边盘桓了几圈,回头再看,绕湖岸线而错落有致的灯,默默投射出极其风致的光晕,配上隽秀的柳树和游走的人,疏影横斜,光色空濛,真是一副绝妙的夜的写意画。这一时刻的美让我着迷。我突然想到,有谁领略过各种情形下的未名湖的美呢?凌晨,雨中,雾里,风雪之夜,春日,慵懒的夏天午后,那时的未名湖,又将是怎样的动人心魄呢?
我这样想着,一边按照脑子里有印象的路线,摸索着回宿舍去。我走上了一条林阴小径,上面落了些叶子,在上面行走,脚下沙沙沙地作响,我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这个夏天那么多难以安睡的夜晚,几个月来的喜乐忧愁,一切的波折似乎都得到了回答:我现在已经来到了北大,穿行在夜色深沉的燕园之中了。我想,今晚自己总该睡得安稳了吧。转念寻思,又觉得不太可能,从夏天到秋天,从家乡到燕园,这么一个曲折漫长的历程,一幕一幕就如情节电影般闪现,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在燕园的第一个夜晚,注定是要失眠的——然而我笑了。
(常宁,男,北大1998级文科实验班学生,现在中文系读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