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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皇上以压惊为名,名正言顺地在我这儿待了近半个月。我平时没事那是因为没人陪我玩儿,现在有人自动送上门我自不会放过,只要皇上一有空儿就翻出百般花样儿让他陪我玩儿,下棋,打双陆,结绳,荡秋千,翻格子,解九连环,猜字谜,联诗,对对联,掷花签……只要我想的到的都拿出来玩,最后连平姑姑也道:“看不出贞主儿平时怪娴静的一个人儿,会那么多花样,古灵精怪的,也亏你想的出来,这玩字儿到你这儿算是给你想绝了。”皇上好胜,开始就想着学会了赢我,后来看我的戏法儿实在太多,也甘拜下风,一次输了后悻悻地道:“你要是生在乱世,准是个妲己褒姒。”他输了好些次,欠的那是越来越多,我是大赢家,“财产多”,也不去计较他何时还,这才玩的下去。

他后来说,一定要走了,不然我的菜中要给人下毒了。然后来一连十来天,每天翻不同人的牌子,我暗笑,他准是把那股气发在那些妃嫔的身上了。我不去理会他,尽管很想他。

玩过了,当然闭门读书。我常去南书房,有时看累了,也睡在那里同,看书房的太监必会去禀告皇上,不过既然皇上都眼开眼闭,他们当然乐得装聋作哑来讨皇上的欢心。

又过了五六日,我看宫女们斗了花,正想去南书房看书,皇上来了,他脸色不豫,象是生谁的气。我装没看见,规规矩矩叩见,上茶。他坐了一会儿,抬眼看看我,似乎很希望我开口说话,我是不会自招麻烦的。他饮了一会儿茶,道:“听说贞嫔最近很上进,一个劲儿地往南书房跑,可有此事?”我跪下道:“臣妾自从侍候了皇上,才发现之前所学如井底之蛙,圣学渊源,令人钦佩,臣妾若再不上进,日后给皇上惹笑话是小,失了国体就事大了。”他从鼻子中笑了一声,道:“那最近贞嫔都学了些什么啊?”这可难不倒我,我如数家珍,流水帐一样报下去,直到他喝:“够了!”我才停下来,他数落我:“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待在宫内针织刺绣,成天往外跑,象话吗?”我答:“是,不象话!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自此不再去南书房,专心抄诵经文,修身养性。”“你……”他气得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抽身要走,我忙抱住他的腿,玩笑开大了,别弄的不好收场,认个低服个软吧,我道:“臣妾想见皇上,可是又不敢总缠着皇上,只好想法子让自己个儿不想,可是……”“可是什么?”他语气已大是见缓。“可是哪儿都是皇上的影子,臣妾想不想都不成。皇上,要打要罚都由皇上,只求皇上别再生臣妾的气,不理臣妾,那臣妾活着可就真的没啥意思了。”他轻轻一踢我,笑道:“你会活着没意思?朕瞅你活着比谁都开心,起来吧。”我站起身来,笑嘻嘻看着他。他凝视我,轻轻叹口气:“全宫那么多人,数你最没良心,这么些天问都不问朕一声儿,亏朕还这么疼你。”我道:“皇上,你瞧这是什么?”我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什么?”他走过去打开:“乾坤一统图?”又惊又喜地看着我。我道:“这是臣妾照着图描好绣的。祝皇上乾坤一统,江山永固。”他拉起我,边抚摸着图,边道:“怎么没人告诉朕?”我道:“皇上在臣妾宫中安了那么多耳目,臣妾若不慎着点儿,还怎么给皇上惊喜?”“这……都是你在书房绣的?”他问。我笑道:“总不能把图搬到臣妾的宫中来啊?”“稚奴,朕错怪你了。”他深情地看着我。我笑盈盈地望着他。“刘全。”他叫。刘全走进来,他吩咐:“把这个敬给太皇太后。”折好图,放在匣中。刘全接过匣子,退了出去。

我叫宫女上了桂花糖芋羹,他道:“过些日子,朕要出猎,你跟着朕去,好好练练你的骑射。”“是。”我应。他握住我的手,道:“稚奴,朕……是有点儿儿女情长了。”我道:“有道是无情未必真豪杰,皇上不必为此觉得惭愧不安。”他勉强笑笑:“朕习惯了你在身边的日子,那些宫人侍候朕,朕总觉着别扭,本来想着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谁知……”“皇上。”我捂住他的嘴道:“臣妾也一样,臣妾晚上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是整晚整晚地梦见皇上。臣妾真愿皇上是臣妾一个人的,好天天守着臣妾,跟臣妾一起过日子。”他搂着我,轻吻我的鬓,我道:“皇上。”“唔?”他心不在焉地应。“咱们私奔吧!”他停了下来,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接着道:“咱们离开这儿,走的远远的,臣妾想过了,皇上借着行猎之名,弄两匹马带了臣妾一起走,从这儿向西,出了山海关就是草原大漠,那儿……”还没说完,头上早着了一记,他瞪着我道:“狂悖之极,亏你想的出来,怂恿皇上跟你私奔,你胆儿也太大了吧?”我嘻嘻笑道:“臣妾开个玩笑,皇上也当真了?”他哼了一声:“你是玩笑了?你是试探!说的好了保不定就付诸行动,这会子估摸着不中用了,就说是玩笑,朕还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我道:“皇上圣明,臣妾的心思自然瞒不过皇上。”他哭笑不得,生气不得,打骂不得,道:“瞧你那样儿,朕还指望你日后母仪天下呢,你看看自己哪点儿象母仪天下的样子?”正说着,刘全进来回话,说太皇太后见了图高兴得不得了,一边看一边流泪。我看了皇上一眼,正巧他也看过来,不由脸红,心下惭愧。太皇太后如此忧国忧民,我们俩却在这儿闲扯,打情骂俏,实在不象个样子。皇上咳了几声,站起身来,我送他出去。他走之前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要翻我的牌子。

他叫我过去住了两晚,我知道第三晚他不会再来找我,便畅畅快快睡了一觉,下午闲着没事,我叫人去向内务府要了几十根彩色粗细不等的丝线,打彩络子玩儿。平姑姑在旁看着,笑道:“主子这要打给谁啊?”皇上是一定要给一根儿的,其他的还没想好,且先打了,到时再说呗。“那奴婢要僭越先要几根儿,”平姑姑道:“瞧着就怪惹人受的。”“好。”我答应。“主子前两日画的《西山问樵图》很是好看,”她又道:“皇上都夸了呢。”我道:“他是怕我不高兴才夸的,不是真的好。”“太皇太后也说好呢,想必是真的好。”她道。我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笑笑收了口。我道:“皇上是不是把从我这儿拿的东西都孝敬了太皇太后了?”她道:“这个奴婢如何知道?贞主儿不高兴这样?”我道:“我送了给他,他再给谁那是凭他高兴。莫说是孝敬了太皇太后,就是丢了也是他自己个儿的事儿。我是怕他总在太皇太后面前夸我,反惹的她人家不高兴,身为皇上,本该雨露广泽,公平持正的。”“不相干,”她道:“好便是好,不好便不好,老天长着眼呢,就算皇上不说,这宫里上千张嘴,总会有人说的。”我笑笑,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听说皇太后便不太喜欢我,自古以来,婆媳最难处,天子家也是一样。手上已打好了一个同心如意结,放在一边,开始打第二根。“贞主儿手好巧,”她道:“这么快就打好了?这是同心结吧?”我点头。“从没见过结子中放红豆的。”她道。“也有的。”我道。“是给皇上的吧?”她取笑我。我脸微微发烫,她知道了还问?“奴婢在宫里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象皇上跟贞主儿那么要好的,”她微叹一声:“真是缘份。”我说:“那是皇上恩德,我们做臣妾的,只能以死相报。”她点点头:“皇上自小儿就是个重情义的人,宫人犯了错,他都会去太皇太后那儿求情。所以宫里人都爱见他。”我笑道:“姑姑是在说玉嫔那档子事吧?我求过皇上了,不过皇上总是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她道:“玉嫔这次是做的过份了点儿,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刚进宫时,皇上也是挺喜欢她的。”我道:“我知道,不然也不会有安平公主。皇上也提到过玉嫔的好。姑姑,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到,但是人孰无过?只要她肯收敛行止,改过自新,皇上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何况她还是太妃的亲外甥女儿。皇上素来喜爱幼弟(七皇子是静娴太妃所生),估计也不会拿她怎么样,说不定不久之后,皇上一开心就复了她的妃位了。”“那可是皇上的仁德。”她道。我们心下都清楚,皇上对玉妃不过是薄加惩戒,警醒她而已。太驳她的脸,皇上不会。但要再升妃位,恐怕也难,放她在这儿是彰显皇上的宽大仁慈的。在皇上心底,早已没了这个人。院子里一时静静的。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我脑中在想,手里不停,很快又打好了一根。跟刚才的正好配成一对,可以系在皇上的龙袍上。

“主子,皇上来了。”小内监匆匆进来提醒。我诧异,怎么这会儿来了?往常这时分都是在议事的,想归想,不能不迎驾。我起身迎驾,他已走进来,我叩完头站起身,刘全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我没明白,转头看皇上,才发现他脸上罩着一层隐隐的怒气。我道:“皇上。”他一时转不过神色,问:“在干什么呢?”“打络子。”我小心翼翼地答。“拿来看看。”他缓过一丝丝脸色。刘全忙取过来,拿给他看,他看了一会儿,道:“给朕系上。”我亲自动手,帮他解下原来的那两根,换上了这个。平姑姑也看出他气色不佳,故意笑着告诉他:“贞主儿结了红豆在结子里呢,奴婢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个结法。”“是吗?”他脸上丝丝化冻。我道:“臣妾随意想着玩儿的,不值得夸耀。”“朕……路过这儿,来讨口水喝。”他有点点尴尬,千里迢迢,怒冲冲进来只为讨口水喝,谁会相信?但他是皇上,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接过茶盅,递给他,他喝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神色更见松快。我帮他拂去衣上沾的灰尘落叶,道:“皇上要不要进屋歇会儿?臣妾做了海棠糕,正要差人送去给皇上尝尝呢。”“朕不吃了,”他道:“这便要走,他们等着朕呢。”“那皇上等等。”我进屋,拿了几块糕装好,又拿了一个橘子出来,将食盒交给刘全,上前握住他的手,将橘子塞在他手里,低低道:“皇上,别心急,凡事儿都有路可走,这里不通换一条便是,皇上聪睿,只要圣心不乱,什么事儿都解得。”他缓缓闪出笑容,将橘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朕省得。”转身走了几步,对刘全低声耳语,然后出了门。

刘全过来,将我请回屋,问:“主子日常去南书房用的衣服呢?”“搁着呢。”我道。“快换上。”他道:“快些儿,主子,万岁爷还在那儿等着呢。”我忙招呼宫女给我换好衣服,他道:“主子跟我走,别言声儿。”我跟在他身后出了宫,走不多久就见皇上站在那儿,仿佛在等什么人。我忙走过去。他打量了我几眼,满意地笑笑,嘱咐:“一会儿无论见了什么都别大惊小怪,你只看着刘全眼色行事便是。”我问:“皇上打什么哑谜呢?”他笑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跟着他走到承庆殿里,还是差点背过气去。这里站着一群重臣和一个亲王,瞧那加架式显然正在议事。要是被他们看出我是个女的,还是皇上的嫔妃,估计乱政的罪名是最轻的了,弄不好就得打入冷宫,白绫赐死,皇上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胆战心惊地跟着刘公公走到皇上身后站住,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瞅殿内的形势。皇上在御案后坐下,摆摆手,重臣们才依次坐下来。皇上道:“你们说说吧。”左手第二个人起身站起,皇上连连摆手:“坐着说。”他方又坐下,理理衣服,道:“皇上臣以为这起案子清晰明了,淮阳县令赵崇文庇护刁民,违抗圣旨,若不严处,恐其他州县争想仿效,国基即将不稳。臣请旨尽速办理。”“臣弟以为不然。”右手最后一个人朗声道。“噢?”皇上笑着看着他。我偷偷瞥去,那人年约二十左右,坐着都比身前的人高一个头,剑眉朗目,五官倒与皇上颇有几分相似。我蓦地想起,当今的四弟浏阳王永琮与皇上是一母所生,听闻性格刚毅,习文练武,极是出众,一直在统领皇上的右卫军,操练兵马,看来便是这位了。听这四王爷道:“淮阳平民聚众闹事,那是因为遇灾没有饭吃,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又为上下官员所私吞,灾民被逼无奈才围攻县衙。县令赵崇文为平息事端,不激起民变故而不予追究。臣弟以为赵崇文不但无罪且有功于国,理应嘉奖。”这是明摆着唱反调了。皇上生气不是为了这个吧?“王爷此言差矣。”右手第一人出言道:“淮阳遇灾是不错,朝廷不是早已发粮救灾了吗?且臣查过太原道赈灾粮的记录,淮阳县实得救灾粮两万五千石。这个数目足够应付三个月。这些粮到哪儿去了?赵崇文的谢罪折子上说官衙粒米皆无,这不是咄咄怪事吗?他治理地方不力,致生民变在先,又私放刁民,违抗朝廷律令在后,再巧言炎炎,蒙蔽圣听,这样的恶吏若不严惩,何以治天下?”这倒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我偷看皇上,他脸色如常,但嘴角微微下沉,显是心中已然不悦。他转向左手第一人,道:“邹公,你的意思呢?”那老头一看便知是经年老臣,凭人家说的山崩地裂,他眉毛都不牵动一根。听到皇上问,他才欠了欠身,道:“臣以为目前平息事态是第一要务。皇上应尽速再发救灾粮到淮阳,安抚灾民,另外,派一要员下太原道,彻查淮阳灾民闹事一案。以澄清吏治,倡导清明。”他是首辅之臣,他一开口,别人都不再说。殿中一时静静的,所有人都在看皇上。永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也不说话。殿中静得越久,压力越大。

我转头看刘全,他示意我去换茶。我走上前,帮皇上换了茶,皇上手上无意识地转着橘子,过了约有一刻钟,才微微叹了口气,道:“县令难做啊!”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松,皇上开了口,事情就好办了。浏阳王本来就反对惩治赵崇文,永璘一开口,他立即道:“皇上说的是,此事需要彻查究竟,臣弟愿担当此事。”“皇上,”左手第二个人道:“其实也不须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招赵崇文到京,一问便都明白了。”有三两人附和。“赵崇文怕是来不了京城了。”皇上冷冷一笑,丢下一份奏折:“刚刚收到的奏报,赵崇文被聚众闹事的刁民入室杀死了!”我大惊,殿中虽有那么多人,但是我却浑身发冷。显见得是有人怕赵到京后,查出官仓无粮的底细,牵涉出京中大员来,才事先下手。这种杀人灭口案,居然在朗朗乾坤下公然发生,贪官污吏们竟嚣张至如此地步,实是令人发指。

“县令难啊!”永璘往椅背上一靠,清泠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县衙无粮,却要安抚受灾的百姓,顶着违反朝廷律令的风险放了闹事的灾民,最后却为自己亲手放的人所杀,做人难,做县令更难啊——”大殿中静了片刻,一个人走出,跪在地上,道:“臣弟请皇上彻查此案,还天下一个公道!”我抬眼,年轻的王爷满脸通红,叩头请命。皇上转着橘子,抬眼瞅瞅那些谋国才臣,嘴角带着一丝阴冷的笑。老臣们装聋作哑,最后还是邹公出来道:“事已至此,臣请皇上速发诏令,安抚黎民,发放赈济,以大局为重,暂不查处此案。”他一开口,其他大臣纷纷附议。永璘转动目光,扫过我时顿了一下,我垂下眼,看来眼前也只能如此了。“好吧,就照邹公的意思拟旨,”永璘道:“至于赵崇文——他毕竟是为国事,让地方官员好好安葬了吧。”永琮道“臣弟愿去发放赈灾粮。”永璘看了他一眼,道:“西北番部蠢蠢欲动,练兵一事不可荒废,你还是替朕好好练兵,预备西北之事吧。淮阳之事,就叫……郑金河去吧。”邹公欠身道:“臣这就去办。”

话音未落,内监急跑进来,道:“皇上,西部八百里急报。”“拿上来!”永璘神色震动,一个军士跑上来,递上急报。刘全忙上前接过,递给永璘,挥手令人扶那个疲惫的军士下去休息。永璘看着急报,脸色越来越难看,手微微发抖,显然发生了重大之事。永琮性子急躁,道:“皇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幽云三州失守了!”永璘失神地道。殿中有些乱,人人面面相觑,永琮大着胆子接过急报,边看边道:“甘南驻有三万军队,守将李俊,应该不会那么不经打……”“就是这个李俊!遇敌居然战都没勇气一战,看见敌军立即弃甲而逃,三万军兵竟被敌军三千人打的狼狈不堪,只剩一千人在副将杜守义的拚死冲杀下逃了出来,”永璘悲愤地道:“云青甘三州太守,朱祖龙望风弃州而逃,顾维献城而降,只有甘州海大昌率众固守城池四天四夜,最后粮尽箭绝被敌军攻陷,城破之日,海大昌以身殉国,敌军屠城三日,放火烧城,动掠而去。”邹公道:“甘州附近不是有陈维忠的八千军士守在岷山吗?”永璘手中拿着茶碗,正要喝茶,永琮听到此言,剑眉上挑,道:“陈维忠畏死不出,坐视甘州被破,手下大将钱高创请求出兵救援,却被陈维忠杖责,钱高创手下救出主帅,带兵反出大营,驰救甘州时城已破,钱高创遂率部入关落草。陈维忠派员欲派兵围剿,致使手下哗变,陈维忠逃出大营,被追赶的士兵砍杀于百里之外,死时发现身上裹带军饷二十万的银票……”“这帮贪官污吏!”永璘气的浑身发抖,手中茶碗重重拍在案上,顿时碎成片片,碎瓷扎进手中,血水和着茶水四下飞溅,满殿响着他暴怒的吼声:“无能!胆小!怕死!可耻!辱国!”我冲上前,跪下,掰开他的手,剔碎瓷片,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大臣们全都起身离座跪了下来,叩头在地,吓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宽大的手掌上血肉模糊,我拿出帕子,给他擦拭,他痛的一抖,我的泪落在他手掌上,他长长叹口气,神色倦极,道:“你们起来吧。”“臣等万死。”他们道:“请皇上治罪!”永璘一脸苦笑,事已至此,治罪又有何用?永璘道:“永琮,你去调集河东陕南,川部兵马,让河东道江南道,湖北道尽速准备战时粮草筹备。叫吴慰东立即调集兵马收复甘云青三州,沿途收纳李俊陈维忠旧部,编入他部军队,细加抚慰,如遇钱高创,杜守义,就说是朕的旨意,赦免他们战败之罪,让他们——即到京城,朕要亲自召见,他们的旧部——永琮你负责安置,叫户部、工部、兵部尚书一个时辰后到承庆殿……”大约手太痛,他手缩了一下,话也停了下来,皱眉看看我,我轻轻吹拭。他接着道:“永琮留一下,其他人都各去办事吧。”大臣们一一退了下去。

我已擦清了伤口,他手掌上纵横交错有大小伤口十几个,在烛光下微微闪光,显然还有碎片在内,我低头,轻轻吮吸出来,吐在盂内。他眉头皱得紧紧地,道:“老四,你要准备打仗了。”永琮跃跃欲试,道:“臣弟早就等着这一天。”永璘轻轻摇头:“别小看了这一仗,西北的霍占集部头领约克汗一直野心勃勃,他们蓄谋已久,又精通骑射,兵强马壮,人数虽不及我们,但手下个个骁勇,可以以一当十,你虽带过兵,但到底没有实战经验,我之所以调钱、杜二人给你,就是要你了解前方的敌部情况,他们两人屡经征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你只要收起骄矜之心,击败敌部当无问题。”永琮道:“臣弟明白。”永璘道:“国库空虚,民生未复,官吏不清,这一仗不能久打,将之赶出境即可。你在战中帮着朕挑选年轻忠恿的战将,朕要细加培养,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要多加留意人才。”“是。”永琮答应,抬头看我,显是奇怪我这个小小“内监”为何如此大胆,赖着不走。永璘对我道:“贞嫔,快快见过浏阳王,他是朕的四弟。”我上前拜见。永琮忙跪下:“臣弟参见皇嫂。”永璘对他道:“你先回去吧,筹划一下自己的差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来找朕。”永琮道:“粮草之事还要烦劳皇上,现在这帮烂糟猫官吏,臣弟信不过他们。”永璘点头:“朕会亲自过问的。”“那臣弟告辞。”永琮又看了我一眼,叩头出去。刘全招手叫进陆天放,给永璘手上敷了药。

永璘靠在椅背上,望着大殿顶出神。我拿了枣汤,一点一点喂给他。他低眼看了我一下,道:“行了,哭什么?朕这不是好好的?快擦干了泪。”我答应,抹去泪,忍着不哭出来。“怎么?吓着你了?”他带了几分讥诮:“苛政猛于虎,真是一点不错。”我道:“臣妾是心疼皇上,内忧外患,真正帮的上忙的没几个,皇上日夜勤政,下头却横征暴敛,皇上之恩泽未及万民,却被中间官员鲸吞,皇上苦,黎民更苦。”他深深叹口气,道:“你说的是。”我跪下叩头:“国家正处危局,臣妾求皇上保重龙体,只要有皇上在,国家终有大治的一天,皇上万勿为了眼前几个硕鼠而忧心伤身,否则臣妾将何以依靠?万兆黎民又将何以依靠?”“朕知道了,你起来。”他伸手拉起我,接过帕子擦我脸上的泪,道:“你放心,朕不跟这帮畜牲生气……”我抱住他,忍不住痛哭:“皇上,臣妾好怕,怕失去皇上……”“好了,好了,”他拍拍我的背,道:“朕没事儿,没事儿,瞧瞧你,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弄的朕都没主意了。”刘全咳了一声,永璘问:“什么事儿?”“皇上,”刘全回道:“太皇太后差人来问候皇上。”“知道了。”永璘拍拍我,道:“好了,别哭了,你去帮朕跟太皇太后回禀报今天的事。请她老人家放心,说朕料理得了。不准当着她哭,吓着她。”“是。”我应着,擦干了泪,起身离去。

回宫换了衣裳,重新化了妆,我到太皇太后宫中禀告了事情的经过,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听完,才微微叹口气,道:“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些,这么大一个国家,要一处一处治理,哪能事事都那么顺遂?他最近进膳睡眠都还好吧?”我回禀:“皇上一切安好,请太皇太后放心。”“你起来吧。”太皇太后道。我站起身来。“前儿个那幅乾坤一统图是你绣的?”她问。我道:“臣妾绣得不好,让太皇太后见笑。”“绣得倒是不错,难为你的心思。”她道:“皇上这阵子一直为这些大事小事的操劳,也亏得有你,让他开心一下子。玉儿不及你懂事儿。”我道:“太皇太后谬赞,臣妾愧不敢当。”“你回去吧,记着,侍候好了皇上就是孝敬了我。”“是。”我道:“臣妾明白,臣妾告退。”慢慢退了出去。

我回到宫里,因担心皇上,一夜没睡,听说皇上问政问了一夜,一大早又上朝去了。我让人炖了野鸭汤,送去奉乾殿给永璘,又让陆天放进来请平安脉,实际想知道永璘手上的伤如何。“皇上的伤无碍。”陆天放道:“贵主不必担心。”我道:“皇上的事……陆太医,臣妾有一事相求。”“不敢。”他忙叩头:“贵主有何吩咐,臣必当效力。”我道:“皇上的身子臣妾就托付给太医了,凡于皇上身子有益的,请太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妾一身维系皇上,社稷维系皇上,皇上夙夜操劳,臣妾实实不忍,太医间或有隙,请忠谏于皇上。”“这是臣的本份,不敢有劳贵主相托。”他忙道:“贵主的话臣谨记于心,一定对龙体善加调理,请贵主放心。”我起身行大礼,他忙叩头:“臣不敢当。”“臣妾是代万兆黎民,江山社稷以求,请太医坐好。”我让人扶住她,深深行下礼去,他双目含泪,道:“臣明白,臣在此发誓:一定誓死效忠皇上和贵主,决不相负!”我点点头,拿了例钱赏了他,让人送他出去。当此非常时刻,凡事都要留个心眼儿。太医苑有一个心腹在,总是心里踏实。我又让人备了衣料等赏了他的家里。

心里惦记着皇上,也不觉得饿。下午我实在忍耐不住,拚着给他骂也要去看看他。带人去承庆殿,半道儿上见他的御辇缓缓而来,我忙跪下。他在我身边停下,下了辇,携了我的手向花园走去,一边道:“朕正要去找你,可巧就碰上了,你这么急急的要去哪里?”我笑:“臣妾不放心皇上,一直没见皇上动静,所以想冒犯驾之险赶去瞧瞧皇上。”“你也有心急的时候?”他微微一笑,伸手拈去我发上的一片树叶,道:“听说你早膳午膳都没吃?”我笑笑:“臣妾不饿。”他道:“朕可是吃了两大碗,越是有事越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才有力气做事。”“是。”我道:“臣妾不及皇上,臣妾就知道空着急,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真是没用。”“跟皇祖母学学,”他道:“她老人家那份定力当世无人能及。”“是。”我道:“臣妾把持不住自己,惹她老人家生气了。”他随手摘了根树枝,放在嘴里咬着,道:“是吗?她没跟朕提啊,什么时候的事?”我将昨晚的事一说,他又笑了:“她没生你的气。是你自己多想。不过白嘱咐你一句罢了。”我道:“臣妾无能,侍候不好皇上,让皇上受伤。”“看看,又哭了。”他道:“疼着好,让朕不忘昨日之耻,泱泱大国,竟如此不堪一击,实是辱没祖宗。”说到此处,他又不免生怒气,我道:“皇上,太皇太后说了,事不可一蹴而就,得一步一步来,皇上别着急。”他道:“你说说看,为何朕夙夜求治,结果却是这样?”我想了想道:“皇上先赦臣妾之罪,臣妾才敢说。”他笑道:“朕什么时候说过你有罪?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言者无罪嘛。”扫一眼身后跟着的人,刘全会意地让宫女太监放慢了脚步,与我们拉开距离。

我道:“皇上,天下大治主要在用人,用人得当,则政令通畅,上下齐心。”“唔,说下去。”他道。我道:“皇上现在用的大多还是前朝老臣,忠心的当然有,但难免盘根错节,互想牵扯。皇上励精图治,他们只想固本培元,保住自身。两下里想法不同,行事难免差异很大。他们为国效力很久了,也该让他们享享清福,含贻弄孙,才显得皇上体恤下臣啊。”他的笑容更深了,道:“同朕想到一处了。上天把你赐给朕,真是爱惜朕,让朕成就伟业。”“皇上,”我眨眨眼:“臣妾可什么也没说,那都是皇上自己个儿心里想的,功劳是皇上的,过失也是皇上的,跟臣妾无关。”“好,跟你无关,都是朕的主意。”他道:“今年科举已过,到时朕遴选一批有才之士充任地方官,这吏治就好整治了。”我看了一眼秋色的园子,低低问:“皇上真的相信有才之士会被遴选进来吗?”他的笑凝固在脸上,看着我,我道:“除非皇上亲力亲为,否则恐怕皇上看到的又是一批庸吏酷吏啊。”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我又不想提。”我低低嘟囔:“谁叫你问的?”“唔,你在腹诽朕躬?”他沉下脸:“大胆贞嫔,还不跪下?”我跪了下来。“朕要罚你,”他道:“罚你今夜陪朕看折子,替朕抄写奏章。”“皇上,”我真的为难,宫中对前事已有议论,他可以这么做,可是我却会成为众矢之的,便道:“臣妾确有为难之处,望皇上恕罪。”他拉起我,皱着眉,问:“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了?是——玉嫔?”是她也罢了,是皇太后那边。我没说,只低头看着地,小声道:“求皇上另给臣妾别的差使,臣妾不是怕什么人,是怕离开皇上,尤其在这种时候。”过了好久,他道:“朕明白了。”

他不再说话,我心里也沉甸甸的,默默走了一会儿,我叫:“皇上。”他唔了一声。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回过头,问:“怎么不说了?”我道:“臣妾不想再给皇上添麻烦。”他道:“朕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不在乎多这一件,说吧。”我道:“臣妾想问,臣妾还能喜欢皇上吗?”他嗯了一声:“你想说什么?”我道:“臣妾刚得知王公子和皇上是一个人时,臣妾心里好欢喜,臣妾可以全心全意地侍候皇上。”“现在不这么想了?”他看看我:“是朕变了还是你变了?”我摇头:“皇上没变,臣妾也没变,可是周围的情势变了。好象越来越多的东西要分开皇上与臣妾,不让皇上跟臣妾在一起,臣妾害怕,终有一天会失去皇上,臣妾想……想请皇上让臣妾仍当选待,只要能陪伴皇上,臣妾不在乎妃位。”“你过来。”他道。我走到他身边,他抬起我的下颏,盯着我看。我强忍着泪,他轻轻道:“凡事有朕,你相信,朕一定给你一个公道。”“不要,皇上。”我道:“我不要皇上为了臣妾得罪后宫,得罪天下。臣妾只想看到皇上平平安安地成为一代圣主,成为万人拥戴的皇上,皇上,臣妾说的都是真话……”他一把把我搂入怀里,搂的紧紧的,道:“朕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朕相信你,你别说了,朕听得心痛……”

他把我送回宫,没有召我去抄奏章。可是太皇太后派人来传懿旨,叫我去送夜点,侍候皇上“读书”。我奉旨进殿,皇上笑岑岑看着我,看得我脸红。我问:“皇上要臣妾做什么?”他道:“朕右手不能握笔,你过来,仿仿朕的字,朕说,你写。”我上前,看了一眼他的字,道:“皇上,仿的形似不难,神似就不行了,这非旦夕之功。”他点点头:“形似也就可以了。”“那臣妾斗胆了。”我拿起笔,蓦写他的字。“写的不对。”他道:“这么写。”从身后把住我的手,教我蓦写,我道:“皇上,臣妾自己蓦写就好了,你离臣妾这么近,让臣妾心乱,反而写不好了。”“朕也心乱。”他在我耳边道:“朕要是不放开呢?”“那臣妾不帮皇上写了。”我给他弄的心烦意乱,转开头。“你敢违抗太皇太后的旨意?”他低笑,气息吹入颈后,痒痒地,我浑身渐渐发热,蓦地发觉他的另一只手摸上我的腿。“皇上,”我道:“求求你,别……”“别什么?”他耳语的声音:“朕下午叫你来,你死活不应,太皇太后一句话,你就来了,你说朕该不该罚你?”那只不安份的手渐渐往上,我忍不住呻吟一声,求道:“皇上,放过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他一把推倒我,眼睛发红,我吓得紧紧闭上眼,感觉他正用力撕开我的衣裙……

我换好衣服,走出来,拿了纸笔在另一个座位上坐下,离他远远的。他笑嘻嘻地换了衣服,走过来,我道:“皇上,你要再踏前一步,臣妾真的生气了!”他停下步子,看我不是玩笑,才道:“好,你认真写吧。”回到桌前看奏折,开始还偷偷看我,见我没理他,他才不来招我,认认真真做事,不多会儿已专心于奏章。

我端了茶放在他面前,转身要走,他哼一声,似有痛楚。我转头,他左手扶着右腕,一支笔落在地上,剑眉紧锁,牙关紧咬。我忙上前拉开他的手,托住他的右腕,他的右掌几处伤口渗出血迹,我解开绷带,将血迹擦去,敷上药膏,重新帮他裹好,拿起笔,问:“皇上要写什么?”他道:“朕要写封信给浏阳王。”我颇为奇怪,离这么近,有什么事叫过来吩咐便是,写什么信?但也不便细问。他边说我边写,原来他是要浏阳王派人密查赵崇文的家眷及真正死因,密折回奏。另因虑及两将必对朝廷心存疑虑,未必肯俯首来归,他特意准备了两封密函,嘱咐浏阳王到时交给二将,至于赵崇文一事,他也知道杀人凶手不是遁迹潜逃就是已被灭口,故只有找到其家人及遗骸才可找出真正的死因,追查幕后之人,一时写完,他看了无误,用了随身小玺。我斗胆道:“皇上,臣妾久未见家人,不知家中情况如何,恐怕家里对我也是甚为悬念,臣妾可不可以也书信一封,以报平安?”他道:“你家人很好,我上个月还以王天授之名去探望过。你二哥三哥不在家,家里正准备你姐姐的出嫁,你娘身体也很好,不过思亲也是常情,你要写就写吧,我让人给你捎过去。只是别让人知道。”我坐在一边,想了很久才写好,封上递给他,他笑问:“写了什么这么半天?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弄什么玄虚?”我脸红,道:“你不许看!”“好,不看,朕才不希罕。”他接过信,递给刘全,对我道:“朕要喝口茶歇一会儿,你帮朕把奏折理理,各部按内容分开,朕一会儿就批。”我答应帮他分拣,问:“皇上每天都看这么多奏章吗?”“这还叫多?”他笑:“这算少的了,多的时候,朕看一夜也看不完。”我道:“皇上该叫人来帮着看,皇上只拣大事把住就行。不然这样下去,如何吃的消?”“朕自小骑射精熟,身子骨儿好,不象你动不动就生病。”他道。我抬头冲他一笑,道:“皇上龙马精神,臣妾当然比不上。”他呵呵笑了:“你身子不好,朕龙马精神又有什么用?”我啐了他一口,他就只会歪想。

直批到三更天,我和刘全好歹劝着他睡了一个时辰,他睡觉,我又将批过的看了一遍,分别放好,没批的夹了字条,写了自己的看法,放在另一边,送他上朝后,我才回到自己屋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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