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中学在城郊,背靠一座小山包,前面是一条河。河床很宽,水不深,很清澈。河岸上长满了杨槐树、柳树、桉树。那天晚上,一群又一群情不自禁的同学来到河岸上,女同学哭,男同学闹,情真意切,难舍难分。难忘的少年伙伴哪……
我和一群男同学在河岸上来来去去地走,总有说不完的话。江涛先和一群女同学在一棵老槐树下坐着说话,后来又独自一人在河岸上走,几次从我们身边擦过,和我们柔声细语地打招呼。有同学说:“那高傲的公主,今晚上怎么离群了?肖剑锋呢?”
“肖剑锋也是单相思!”有同学说。
月色很好,凉风拂面。夜,很深了。
江涛向我们又迎面走来,挡住了去路。她说:“班长,我能耽搁你一会吗?”
我愣住了。几个男同学狠狠地拍打我几下,哈哈大笑着跑了。
江涛低着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我脸发烫,心乱跳,不知她要说啥,紧张地低着头偷看她。
我们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似乎时间凝固了,世间的万物消失了。也不知站了好久,我才从慌乱中清醒。我说:“江涛,我们走走吧…… ”
她似乎也才从慌乱中清醒,低着头从我身旁走过。她在前面缓慢地走,我在后面静静地跟。我们朝河上游走,越走人越少。月光下,河滩里,影影绰绰有人影,依稀传来喁喁私语。
我问:“江涛,肖剑锋呢?”
“你们男同学真坏,尽把女同学男同学乱配。莫名其妙的…… ”她放慢脚步,和我并肩而行。
“…… ”我无言。
“秦和平,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矿上在给我办招工手续,办成了,就回明月峡煤矿当工人,办不成,就回农村。”
“…… ”她无言。
“江涛。”
“嗯。”
“你有什么打算?”
“我可能要上山下乡当知青,又听说今年不下乡了,不知道…… 秦和平,我若下乡,就去你老家,你说好吗?”
“我老家那地方很穷,田少坡地多,很苦。你去那地方干啥?”
“我去给你带妹妹吧?”
“…… ”我不知如何回答。
“秦和平。”
“嗯。”
“你怎么不说话,对我有成见吧?”
“没有。”
“同学两年,时间真快。明天分别了,天各一方,有的同学,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面了,想想真伤感…… ”
“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必伤感呢?”
“你学习成绩那么好,煤矿领导又那么关爱你,你迟早会上大学,前途一定远大。那时,你还记得我吗?”
“我这一生,与煤矿,与矿工结下了难解之缘,明月峡既是我的伤心地,又是我的感恩地。我最好的前程,就是一个煤矿工人。”
“为什么呢?”
我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我父亲一生辛劳,满怀善良。我奶奶其实不是亲奶奶,她是爸爸工友的母亲。他的那个工友的父亲死在煤窑里,他十六岁时也死在煤窑里。奶奶哭瞎了双眼。爸爸把她接到家里养了二十多年,直到奶奶百年归世……”
“你爸爸的心真好。”
“爸爸在矿井里不幸殉职,煤矿留给我无尽的伤痛,也给了我无限的深情。没有煤矿和那些感情质朴的矿工的无私关爱,我不敢想象,我和妹妹会是啥样…… 我想,人要知恩图报,只要有机会,有能力,我应该报恩…… ”
“煤矿很危险的……”
“是啊!但是,我不相信煤矿就非死人不可,不能用知识、用技术去改变吗?我父亲不幸殉难,给我和妹妹的打击太大了。这种伤害对任何个人,都是无法愈合的……假若有上大学那一天,我会选择采矿专业。真的…… ”
“我理解…… 秦和平,如果下放,我争取来云雾岭茶场,你会来找我吗?”
“可能会吧…… ”
“为什么可能会呢?”
“说不清楚。”
她停住步,转过身,摸出一个小笔记本,低着头,双手递给我:“秦和平,明天…… 就分别了,送你一个笔记本,上面有我的联系地址……希望我们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
我接过笔记本,心狂跳不止,十分尴尬。我身上没有东西能送给她,脸上火辣辣的,手足无措。我无意识地翻了一下笔记本,一张小照片从本子里掉下来。我连忙捡起来。虽然,月光下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是她的玉照,明白她在暗示什么。我不敢相信,美丽文静的江涛,会向我射来丘比特之箭。
我们面对面站着,都低下头。
我很窘然:“江涛,我什么也没有…… 明天又走了…… ”
“不能后天走吗…… ”
那个月明星稀、凉风悠悠的夏夜,静静流淌的河水,两岸的虫吟蛙鸣,陪伴着我们倾谈到深夜……
那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我和姐姐在矿子弟学校复习。江涛从云山打来电话,要我去她家一块复习。我向她说了姐姐的情况,姐姐语文基础不好。江涛就来到矿上,我们的爱情是那时公开的。周伯伯、邓姨、梁姨和姐姐都很喜欢她文静、漂亮,说话轻言细语。她父母也很喜欢我。
那年高考,她和姐姐都名落孙山,我被第一志愿学校录取。那年,秦琴才十一岁。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看着过早懂事的妹妹,想着母亲临终时的嘱咐:“走到哪里,要把妹妹带到哪里,把妹妹带大…… ”我哭了。
江涛的母亲知道后,来到矿上。江阿姨说:“和平,你放心去读书,秦琴有我们。洁明是她姐姐,涛涛也是她姐姐。她愿意在矿上读书有邓姨和洁明,她要愿意来云山读书,有我和涛涛。邓姨家是你们的家,我们家也是你们的家。你好好读书,奔个好前程。”
秦琴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江涛,东瞅瞅,西望望,都有些不舍。
邓姨说:“两个孩子啊,人见人爱。秦琴成绩又好,小丫头又懂事又聪明。”
江阿姨说:“就让洁明和涛涛一块去云山中学复习吧!让秦琴也去云山读书,有两个姐姐陪着她,和平就放心了。”
我上大学后,秦琴就去了江涛家。江涛和姐姐复习了一年,一同考进地区财贸学校。秦琴又随他们转到万山中学读书,她是从万山一中考进大学的。
江涛读中专那三年,我们鱼传尺素,心心相印。事情是从我毕业分配时,发生转变的。
我一心了却心愿,要求回明月峡工作。江涛对我到煤矿工作颇有微词,但最终理解了我。然而,我的举动却遭到江涛父母强烈的反对。江涛爸爸对我说:“和平,你到地区工作或云山县工作都行,涛涛可能分配到县财政局,煤矿太危险啊!”
江阿姨说:“和平,你傻不傻呀?大城市好工作你不要,我们还以为你在考虑涛涛,你却是想回明月峡。一个名牌大学的校团委副书记,去那山旮旯里,你屈不屈?”
回到矿上,周伯伯、邓姨、梁姨也劝我听江阿姨的话,不要回矿里,说琴琴己上高中,考上大学也要离开明月峡。面对至爱亲情和养育之恩,我心里妥协了。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放牛坪井下发生了瓦斯燃烧事故,一名矿工死亡,三名矿工重伤,十几个矿工轻伤,一个班的人无一幸免。第二天,我跟着事故调查组到现场查看,发现矿井里竟然是机械通风与自然通风并存;不合理的采、掘布局,使矿井险象环生。矿领导,工程技术人员居然习以为常。一问才知道,几个技术员有学地理的,有学地质的,有学机电的,恰恰没有学开采的,大家都在凭经验工作。
更令人痛心的是,遇难矿工叫汤昌盛,三十多岁,哥哥是个疯子,父母六十多岁了,两个孩子,大的十一岁,小的五岁。一家老小都伏在灵柩上悲声大恸,我一直在劝他们。可是,劝着劝着,我的泪水也哗哗流淌。那灵堂,曾经是我父亲的灵堂,那情景,与我当年的情景何等地相似啊…… 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疯的疯,一个女人怎么扛得动?好端端的一个家又散了。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这场事故,促使我义无反顾地回了明月峡。江涛分到云山县财政局。我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江涛的妈妈。我和江涛的爱情从此掉进了痛苦的深渊。
我去江涛家,她爸爸对我还行,她妈妈却冷眼相向。她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从大城市一下子跌进明月峡那大山沟里。我打开窗子说亮话,秦和平,你不从明月峡里调出来,就别谈结婚的事!”
江涛本来就文静、温柔。她既不愿伤父母的心,又怕伤我的心,背地里不知哭了好多场。她母亲根本就不让她来煤矿了。我抽空去看她,她对我仍是体贴入微,静静地笑、柔声地说话。为了不让我看到她母亲的脸色,我们就在财政局食堂和街上的餐馆里吃饭。她懂得我的情感和心思,绝口不谈调动之事,给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和平,你别管妈妈说什么,下矿井别分心,矿井里危险,我要你注意安全,要你好好的…… ”说完,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滚落。
我真是柔肠寸断……
那几个月,我和通风科、安全科、技术科的人,爬遍了两对矿井的旮旯角落,整治通风系统。在周伯伯的支持下,我又带人去矿务局学习人家的开采方式和新技术,在两对矿井里推广。矿上对我如获至宝,矿工们对我更是关怀备至。
然而,我和江涛的感情却非常痛苦,她也消瘦了。我想,这样令人心碎的日子,何时是尽头?何不向她父母推心置腹地谈谈,谈谈煤矿的技术现状,谈谈矿工的苦与痛,谈谈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谈谈我和江涛的未来……
星期天,我去云山县,和江涛相约在母校前面的河岸上。那是前年春天,河岸上桃红柳绿,有不少人玩耍。我向她说明来意,江涛说:“你去和他们谈是自寻烦恼,没用的……”
我说:“那怎么办呢?”
江涛说:“和平,你让妈妈一步吧?先调动一下,结了婚,你再调回去好不好?”
我说:“这样做,会增加今后的矛盾。毕竟你是独生女,我不能给他们造成痛苦或不快。我去好好谈一次,他们说服了我,我就调动。”其实,我是抱着说服他们的心理去的。
那天,她爸妈都在家休息。江阿姨见我进屋,说:“和平,你这么久不来家了,在哪里想通了?”
我笑笑:“阿姨好!这段时间我在瞎忙。”
阿姨说:“差不多,瞎忙!你看你的脸色,又黑又瘦,自讨苦吃!老江,你去买点菜。”
江叔叔提着菜篓去买菜。阿姨和江涛进厨房做饭。我坐在沙发上乱翻着一本医学杂志。
阿姨忙了一会,就出来和我说话:“和平,我知道你心疼涛涛。心疼她就该替她想,你在井下工作,让她多担心你?你只想你那些歪道理,连我们的话都听不进去,阿姨会害你吗?”
我说:“阿姨,不是我不听你们的话,我是…… ”
“又来了!”阿姨打断我的话,“你是啥?你是人,不是神。是人就该说人话、做人事,我不爱听那些神话!”
她呛得我无话可答。
阿姨又说:“和平,你想过没有,你父亲是救工友、救矿党委书记遇难的!煤矿本来就该养你兄妹,你欠什么情?凭什么要去吃煤矿那份苦?知道者,谁不说你傻?你怎么会这么一根筋?这么胸无大志?”
这时,江叔叔买菜回来。他坐到我身旁,语重心长地说:“和平,你们年轻,有些事还想不到。凭一时感情冲动行事,不好,你们还有几十年的路。”
我说:“叔叔、阿姨,我心里也很痛苦、很矛盾。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很感激你们,记得你们的恩情。可是,我学的是采矿专业,看着矿工们的艰难困苦,真的不忍心走。叔叔、阿姨,你们支持一下我吧!”
“秦和平,你怎么这么贱?”江阿姨发火了,“你是救世主?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父亲就伟大,就高尚,就光荣!可把你妈活活怄死了,让你兄妹成了孤儿,你也想走你父亲的老路?别怪我骂你,你调动不调动?”
“阿姨,我真的不能调…… ”
“那你还来干什么?我把话说明白,你今后是死是活我不管,但我不会让我的涛涛成寡妇,不会让我的外孙子像你那样从小就没父亲!”
“阿姨,你——”天啊!我惊呆了,她怎么会说这样恶毒的话。
“妈妈,不许你乱骂人!”江涛从厨房里跑出来。
“好言好语说话。”江叔叔也制止。
阿姨情绪很激动:“我的话是不好听,但是实话!煤矿工人也算工人?谁不晓得挖煤的人是埋了没有死的活鬼,吃的阳间饭,干的阴间活?你真是贱,十几年的书白读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煤炭拖娃生的儿,就晓得当煤炭拖娃!”
“你——”我气得双手打颤,太污辱人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惨死的父亲,他是为了啥?煤矿工人为了啥?
“我?我说的你听得进去,就留;听不进去,就走!”
我忍不住心头的痛、心头的恨、心头的火:“我一生不结婚也坚决不调动。我希望你不要污辱煤矿工人!”我愤然起身,开门就走。
江涛猛扑过来抱住我。我气得说不出话,用力推开她,怒气冲天地出了她的家门。
江涛声泪俱下:“和平…… ”
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手扶在门框上,泪流满面。我心里一阵绞痛,但还是悲愤交加地走了。
回矿第三天下午,我在竹林沟井里接到姐姐的电话。她说江涛跳河自杀,江阿姨服了安眠药,都在云山县医院抢救……
我的心都碎了。
我和姐姐慌慌张张赶到云山医院,江叔叔一脸愁云惨雾,说:“她们都没危险了…… 可是,和平,这事怎么办呢?她母女俩都倔性子,只有求你让步了,要么你调出来顺口气,县工业局、交通局都愿接收你;要么和涛涛…… 分手。”他为难得长吁短叹。
我和姐姐要去医院住院部看她们。
江叔叔说:“洁明去,和平不去。你不拿定主意,她们情绪更加波动,你想好了再去吧!”他死活不让我去。
姐姐去病房里说了些啥,我不知道。我在医院的坝子里忧心如焚,无计可施,茫然无措地转了一下午。
姐姐到吃晚饭才出来,她唉声叹气地说:“唉,你们这事麻烦。母女俩从前天下午吵到昨天早上,互不相让。江涛昨下午跳河,幸亏有人看见了,救起来了。江阿姨昨晚吃安眠药,让江叔叔警觉到了,及时洗了胃,现在还昏昏沉沉地睡着。唉,和平,你早该听他们的话。现在,难办了…… ”
我痛苦、矛盾到了极点,我给这家人多大的伤害啊。可是,事到如今,我去向她们说些什么?我不知该怎么办……
那天夜里,姐姐守在江阿姨的病床前。我在旅馆里柔肠寸断地想了一夜,天亮时,给阿姨和江涛写了一封信,大意是:…… 江涛,谢谢你几年来给我的真爱;阿姨,谢谢您几年来对我和秦琴的关爱…… 我给你们造成的痛苦和伤害,我只有说声:对不起!我是矿工的儿子,离不开煤矿。江涛,你没必要为我牺牲什么,你应该有你的幸福和欢乐。我们分手吧,别来找我了。我真心希望你和阿姨重归于好,真心希望你一生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