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成更急了:“你也不相信我啊?骗你不是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扭过头说,“你们这次是做得过火了点,但我认为是对的。企业再拖下去,胀的胀死了,饿的饿死了,累的累死了,耍的耍死了…… ”
周承恩不动声色地笑:“阳成,改改你那臭嘴巴。”
阳成尴尬一笑:“我是狗吃粽子——不晓得(解)改了。也好,解脱了!这两年,没睡一晚上安稳觉,晚上听到电话,三魂七魄都吓散了…… 只是,辛辛苦苦这些年,落得这个下场…… ”
周承恩有些动情:“阳成,四十几的大男人,提得起,放得下,非常时期,带个头吧!过了这一段,我会处理好的…… ”
阳成说:“周书记,你放心,我本来就不是当官的料。我和申明贵约了十几个年轻人,成立一个采煤班…… ”
周承恩说:“好样的,这就是党员的榜样作用。”
阳成说:“周书记,今天的事,你快想办法…… ”
周承恩说:“你去休息吧,我知道了。”
阳成走后,周承恩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五点。他直接把电话打进了李昊天的家。万山市公安局局长在床上接到地区公安处的命令……
机关干部大会闹剧开头,正剧收尾。凌云的满腹经纶没派上用场。
散会后,邓良菊提着药箱到凌云办公室给他眼睛上药,凌云已成了熊猫眼。周洁明默默无言地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邓良菊心疼地轻轻涂药,说:“小云,去检查一下吧?”
凌云说:“没事。马上开矿长办公会。”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副专员汪江北打来的。
汪江北说:“凌云,刚才李书记给我打了电话,是不是放那个杨…… 杨什么一马?供电局在给地区施压…… ”
凌云拿着电话,邓良菊在朝他眼上贴药纱布。他推开邓良菊的手,就冲副专员发火:“汪专员,你给李书记说,你们不依法处理杨平学,我就从明月峡走人!”
汪江北说:“你要顾大局。现在,工农业用电很紧张,供电局一直很配合地区的工作…… ”
凌云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他供电局长的!改革改老百姓眼都不眨一下,改这些人就改不动了,老虎的屁眼就摸不得了,你们看着办!”他不容汪江北解释,气愤地把电话挂断了。
……
散会后,杨建业去了趟凌云办公室,见邓良菊在给凌云上药,就回头到底楼徐峰的办公室。徐峰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见杨建业进来,苦笑了一下:“大个子,请坐吧。这是最后一次坐我的办公室了。”
杨建业笑:“老徐,你今天的戏演得好啊。”
徐峰苦笑:“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戏,还得认认真真的演下去。老弟,徐峰这一百多斤肉就交给你了。”
杨建业玩耍着徐峰办公桌上的烟盒,心中暗暗叹服徐峰神机妙算。果然,秦和平早晨起来,就把竹林沟矿区内部改革意见书给了他。想想说:“老徐,你真是老狐狸,和平果真和凌云联手了。”
又说:“杨平学栽了。”
徐峰说:“老弟,沉住气,少说话,多做事,你的官运来了,好戏还在后头…… ”
党委会是吃了午饭就开的,大家都没午休。窗外太阳火辣辣的,室内很燥热,但几个人都无倦意。凌云左眼蒙着纱布,讲了一个多小时的干部去留安排意见。周承恩一直记着、听着,一言不发。他吸取了教训,在用心估摸凌云的用人意图和思想脉络。他认为,凌云考虑的还是比较全面、周到。事到如今,只有适应他、配合他、帮助他,才能使企业摆脱险境。
凌云讲完,周承恩取下老花镜,凝思良久,语调沉缓地说:“企业,是一个小社会,但,不是独立存在的。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人——上上下下的人。理解人,尊重人,善解人意,广纳人言,才能凝聚人心。独角戏不好唱,也不好看。我希望同志们都反省反省自己的思想和工作,忙过这段,认认真真开一次民主生活会,检查一下这一段的工作。现在,企业改革已经铺开,这是一场涉及每个人的利益的大调整。我们必须把艰巨性、复杂性、危险性估计足,估计够。既不能急躁冒进,又不能袖手旁观。必须统一思想,步调一致,形成合力,克难攻坚。大家必须认识清楚,无论你个人乐意不乐意,现在,我们都是这出戏的演员了——互相补台,好戏一台;互相拆台,共同垮台。我们垮台事小,党和人民交这么大一个企业、这么多的职工给我们,不是儿戏。对天对地,最终,要对得起我们的良心!现在,企业危如累卵,真正的大仗,硬仗,还在矿区和分厂。焦点在人员,难点在放牛坪。机关下基层的人,已有七十多个要求去放牛坪,机修精简的人,我估计多数也会要求到那里去。放牛坪自己压缩的非生产人员也不少。几百人堵塞在矿区,赵敬国同志、冯军同志的压力大啊。我们党委一班人,应该认识得到,现在,企业积重难返、人浮于事的死结,也只能这样解。这次改革成功了,明月峡就不再是今天的明月峡,明月峡就能重振雄风。因此,党委一班人,既要当好战略家,又要当好战斗员;既要当理论家,又要当实干家。今天,老刘、老李、周健能顾全大局,委曲求全,我谢谢你们。我们这些在山区工作的干部,自己的孩子还得去当井下工人,甚至,自己还要去当矿工,于情、于理都讲不通啊!还有晋秋的树良,老黄残废了,上面的人呢,记不得他了,可我们不能有眼无珠。这个问题,请行政的主要领导同志放在心上。既要马儿跑,还得让马儿有草吃,吃饱了,才有劲…… ”
凌云听了这段话,心里又感动又惭愧,暗叹周承恩批评人如此不动声色,举重若轻,却直击心底。但是,他心里在责备长辈:我的一系列改革配套措施,你却不闻不问,只管赌气。他想,今天晚上,一定要登门向长辈道歉,与长辈统一行动方案。
周承恩说:“关于人事安排,请大家发表意见。我先讲两点:晋秋家务和工作都很繁重,党委的事务性工作和党总支的具体工作很多,行政办公室主任,工作更琐碎,而且,还合并了新职能。洁明任财务科长,不行!第一,她太年轻,有工作热情,没工作经验。第二,老刘、老李的孩子下去,我的孩子上来,说不通。第三,我是企业主要领导,不能办父子工厂!”
凌云扭头看作记录的梁晋秋,问:“梁姨,你自己的意见呢?”
梁晋秋笑笑:“不好安排,就陪你们年轻人跑两年吧。”
凌云说:“辛苦您了。关于周洁明的任用,我多说几句:我们首先要明白一点,任用干部不是分配福利,而是委以责任——实实在在的责任!她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任用干部不能论资排辈,内举不避贤,古今亦然。财务管理,是企业中心地带,核心管理。今后,企业的一切工作都必须依靠财务数据指导决策。过去的财务秋后算账,科长好当;今后的财务要先算后吃,财务科长不好当,工作责任和工作难度都很大。洁明工作细致,业务水平好,工作…… ”
“说什么也不行!”周承恩武断地打断凌云的话。
凌云急了,他想,硬闯不行,只能智取。他灵机一动:“这个问题因为涉及周书记的子女,确实让他左右为难,我建议按组织原则,举手表决吧!”他突然提议,“同意周洁明任财务科长的,举手——”他第一个把手高高举起。
这一招还真灵,大家迟疑一下,都举起了手。凌云暗笑,谁会当着周承恩的面,反对他的女儿当科长呢!他认为财务是企业的关键、命脉,必须按自己的意志办。
周承恩肺都快气炸了:凌云,你个鬼东西,太坏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啥鬼花招都敢耍。他回过神,瞪着凌云,大声地近乎抗议:“我不同意!”
凌云低着头,根本不看周承恩的表情:“八人赞成,一人反对,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组织原则,通过!”
散会时,凌云本想给周承恩简单汇报下一步工作,却见周承恩脸色不好,怕他找自己的麻烦,假装和梁晋秋说话,拔腿就走。他想,晚上汇报也不迟。
梁晋秋还在为凌云会上的行为偷着乐:“凌云,收拾你伯伯一套一套的呢。”
凌云干笑:“举贤选能嘛。”
梁晋秋笑:“你把我个老婆子拉着和你们年轻人一起跑,跟不上你们,你千万别熊我哟。”
凌云说:“哪里。梁姨是矿上一支笔,一枝花…… ”
梁晋秋哈哈大笑:“一枝花?是一团花——一团老棉花!凌云,去医院把眼睛上的伤查查,别坏事。”
凌云说:“没事。”
两人走进党委办公室。凌云说:“梁姨,你工作多了,矿上安排专人护理黄书记吧?”
梁晋秋说:“算了。两口子的事,你不懂。”
下午,凌云和三个副矿长召集留下的机关人员开会,宣布任命正副科长和科室组成人员。周承恩和李天华到放牛坪还在进行的职代会上讲了话,宣布本次职代会议结束,会议只延长了一天。这一天,代表们都在闲议,却给机关干部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周承恩回家时,天已擦黑,看见办公楼二楼会议室亮起了灯光,知道凌云还在开会。
邓良菊一个人在电扇前吃凉面,看见一脸倦容和愁意的丈夫回来了,问:“老周,没吃饭吧?做的凉面。”
周承恩很疲惫,说:“你吃,我不想吃。”他端起桌上的凉茶,大口大口地喝。
邓良菊问:“洁明呢?她怎么还没回来吃饭?”
周承恩心情不好,回答话也不耐烦:“凌云把她弄成财务科长了,还在开会。乱弹琴!”进了书房。
邓良菊在房中站着发呆,凌云被打,她的心情也不好。当时,她在医院值班,是女儿给她打电话叫给凌云上药,她才知道机关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她心里有一种凌云受人欺负,自己没保护好的内疚感。站了一会,挑了一碗凉面送到书房。周承恩坐在藤椅上也在发呆。
邓良菊说:“你今天在台上,怎么会让杨平学打他呢?”
周承恩没答话,接过凉面闷吃了几口,说:“天热,不想吃。我出去走走。”他脱去衬衣,穿着白背心出了门,默默地朝小山沟走去。
邓良菊站在门口,望着路灯下踽踽独行的丈夫,心中怅然若失。
周承恩想一个人清静清静,调整一下心情。
几天来,企业经受着惊涛骇浪,他在手忙脚乱中和企业一道大起大落。他需要调整心情。他心里窝着的火,憋着的气,藏着的忧,无从诉说,无处发泄。刚才,妻子埋怨他为什么不挡住杨平学,他心里更起火:今天挡住了杨平学,明天挡得住李平学、张平学、王平学吗?重症猛药,凌云这剂药太猛了!今天下午,他找职工闲谈,体会到了什么是鸡犬不宁,祸乱相寻。企业中有一股强大的暗流在涌动!一叶知秋,机关干部受过教育,多数还是党员,尚且如此,下一步,面对的是职工,将会是多么错综复杂的局面!
他忧心地认识到,凌云做事太偏激、太武断、太情绪化;涉世不深,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经风雨,不知祸福,迟早会吃大亏……
他在思索驯服这匹烈马的良策,寻找稳定企业的平衡点。
周承恩心里一锅烂粥。走进山沟,夜不见路,又走了出来,慢慢爬上房屋后面的小山包,坐在山径中的石头上,身后是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明月峡的上空,被矿区辉煌的灯光映亮。他很疲惫,心里却无法安宁。
周承恩在山径上坐了很久、很久。山林里的蚊虫,不时飞到身上、脸上叮咬,他拍打着,大脑里茫无头绪。回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邓良菊和周洁明坐在客厅兼饭厅里看电视。
邓良菊连忙起身问:“你吃点饭吧?”
周承恩未答,走到电视机前,关小了声音,沉着脸问女儿:“开会讲了些啥?”
周洁明说:“要大家尽快到岗履职。明天,我们和供销科清查物资设备、产品和账务,事情很多…… 。”
“你干得下来吗?”周承恩板着脸问。
“尽力吧。爸,你今天在主席台上,为啥不快点挡住杨平学?他眼睛肿得都看不见了。”
周承恩很恼火:“当时,后面很多人朝主席台上涌来,我只顾看下面去了,根本没想到杨平学会动手……”
周洁明仍不依不饶:“你离他那么近,怎么会没看到呢?杨平学冲上来,你就该想到…… ”
周承恩一下就火了:“你母女俩把我当什么人?是我让杨平学打的他?挨打挨骂的日子在后头!”周承恩似乎找到了出气筒,妻子的埋怨,女儿的责备,让他的心十分难过和委屈,“他耍小聪明,把我当小孩逗,当猴子耍,我哪一句话他听了?他搞的啥名堂?瞒天过海,横行霸道,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明月峡只有‘文化大革命’冲击过会场、打过领导——挨打闹事才开始!”周承恩气愤得一拳砸在桌上。
邓良菊惊呆了,周承恩从没向家里人发过这样大的火。
周洁明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邓良菊大声抗议:“老周,你吃了炸药啊?向我们发什么火?”
周承恩看着暗自落泪的女儿和不知所措的妻子,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但话憋在心里难受,缓和了语气说:“我没挡杨平学,我这几晚上睡了一点觉吗?不是我发现及时,今天就全矿大乱了!不是我昨晚上四处做工作、说好话,今天的会有这么顺利?换一个人这样耍弄我,我要他今天就倒台!”
周洁明心里很不服气:“人家三番五次给你汇报,你一言不发。好好一套方案,你认真看过、想过吗?昨天散会时,人家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拔腿就走。你当我没长耳朵、没长眼睛?”
周承恩愣愣地看着女儿:死丫头什么都知道!他说:“我就晓得是你几个鬼东西合伙搞的,你们是在害他!全省、全地区,哪一个企业在这样搞?哪一个厂长像他这种作风?”
邓良菊说:“好了,都别说了。洁明,别哭,老周你也别气了,明天,把小云叫到家里谈谈…… ”
“笃,笃!”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邓良菊开门,凌云满面愧色地站立在门外。
其实,周承恩刚进家门时,凌云就来了。他既是登门赔罪,又是来汇报下一步工作。正要敲门时,却听到屋里在为他争吵,就停了下来,站在门外听着,心里很感动。听到室里平静了才敲的门。
邓良菊惊讶地:“小云…… 快进来!”
凌云进屋,站在周承恩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伯伯,对不起您…… ”
周承恩余气未消,“哼”了一声,扭头就往书房走。
凌云说:“伯伯,我给您汇报几句工作,好吗?”
周承恩在书房门口迟疑一下,退了回来,在凳子上坐下。
凌云也坐了下去。
周洁明想,凌云天黑尽了才散会,估计他没吃晚饭,问:“你还没吃晚饭吧?”
凌云感到肚子里很饿,才想起确实没吃晚饭。笑笑:“算了,不饿。”
邓良菊忙说:“你伯伯也还没吃,有凉面,和伯伯一块吃…… 洁明,去端…… ”
周洁明心里隐隐作痛,急忙去厨房端凉面。
凌云对周承恩说:“伯伯,改革的一些配套措施,以及矿区、分厂的操作办法,我叫和平送给你的,你看过了吗?”
周承恩板着脸说:“我看了总方案…… ”
凌云说:“你看一下具体的吧!企业波动是暂时的,后续手段上去了,就会平静下来,现在,关键在放牛坪…… ”
周洁明端着凉面、凉菜放在桌上。周承恩看着凌云脸上贴的纱布,慈爱之情油然而生:“边吃边说。”就起身上桌。
凌云和周承恩面对面坐着。周洁明给两人斟上酒。凌云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突然感到心里很虚弱、很疲倦,什么话都不想说,手拿着筷子发抖,不听使唤,没蒙纱布那一只眼睛想睁却睁不开。两人闷闷地吃着。凌云夹着一块凉拌肉,还没送进嘴里,头“嘭” 地一声,偏倒在饭桌上,睡着了。
邓良菊坐在旁边,看见凌云突然倒伏下去,连声喊:“小云,小云…… ”急忙摸住凌云的脉搏。
周承恩凝视着凌云,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让他睡吧!这几夜,他都在办公室里过的…… ”
邓良菊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你看孩子都累成啥样了…… 又挨打,又受累,你还责备他…… ”
周洁明看着伏在桌上酣然入睡的凌云,眼泪也涌了出来。
这一夜,一家人都不忍心惊醒熟睡的凌云。周承恩睡在客厅的竹沙发上,邓良菊拿着蒲扇在凌云背后轻轻扇风,周洁明坐在闺房沉思默想。凌云伏在餐桌子上,一觉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