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江北的小车刚刚驶出矿区,杨建业就出现在办公楼前。
周承恩瞟了一眼杨建业,心中不快,大步上了楼。杨建业放下工作跑到机关来干什么,他了然于胸:既来向凌云讨赏卖乖,又来看赵敬国的笑话。那时,他一叶障目,未识其奸。前年, 杨建业私分安全罚款、私分粮票败露后,他才如梦方醒——杨建业不是等闲之辈,先意承旨,依草附木,背靠着自己这棵树,干了很多偷鸡摸狗的勾当。他派人查过职工伙食账,库房材料账,工人工资账、矿区安全罚款收支账,杨建业当几年区长经济问题成堆。最终没有彻查下去的原因,既有杨建业是他亲手培养的隐情,更有对杨建业干工作蹈刃不旋不达目的不摆休的惜才之心。中止调查后,他恨铁不成钢,找杨建业苦囗婆心地谈过一次,希望他迷途知返。杨建业却自恃徐峰的主意搅浑了水,负隅顽抗,赌咒发誓死不认账。他很气愤,很伤心失望,几次想把杨建业拿下来,都被心底的纠结拌住了。
周承恩早已拿定主意,堵住杨建业的去路。这种嘴甜心苦,言行分离之人,只能利用,不能重用。若论心计,凌云不是杨建业的对手。
周承恩去了趟厕所,走进办公室,赵敬国就打来电话:“周书记,凌矿长刚刚打来电话,指名要把你留下的那几个人弄下井或者放回家。他说还要送书面通知来。”
周承恩拿着电话想了半天。凌云如此风卷残云、猛虎下山一般的工作方式,他真有点招架不住了,掀翻的摊子还没收拾,他又来了!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说:“敬国,那几个人的利害关系你清楚,你决定吧。”
赵敬国沉默了一会,说:“周书记,我只有阳奉阴违了。到时,你说一句话就行了。”
周承恩说:“你给我三个月时间…… ”
放下电话,周承恩最后下定了决心:起用赵敬国。在他心中,赵敬国是当矿长的料,个性不急不躁,工作不左不右,为人真诚善良。班子人选,该党委书记做主,不能由着凌云的性子办事,凌云之后,只有赵敬国能接任矿长。他想,先找部分党委委员做工作,必要时,拿上党委会集体决定。
周承恩又拿起电话,要通了在医院工作的邓良菊,对妻子说:“你提前回去做饭。晚上叫凌云、黄鼠狼和晋秋吃饭,给他们压压惊。”其实,他想今晚上向凌云表明自己的意见。
晚饭时,周承恩请的客人,来了一个,跑了一个。黄鼠狼见凌云在场,回头就跑了。周承恩不想请的人,却尾随凌云不请自到。
杨建业到场,周承恩想说的话没法说。杨建业上桌就开始闹酒。过去,周承恩很喜欢他的豪爽样,现在越看越反感。周承恩强颜欢笑,三下二下吃了饭就下桌。他知道凌云和秦和平都不善酒,不会陪着杨建业闹。
杨建业见大家下了桌,草草吃了几口饭,跟着下了桌。他感到,党委书记今晚特别不欢迎自己。
周承恩见杨建业下桌,就下逐客令:“建业,这几天,稳定是头等大事。晚上,你最好回矿区过夜。”
杨建业一副毫无用心,汉大心直的憨厚相,笑:“周书记放心,竹林沟绝不会给您丢脸,我去看看敬国。”
周承恩面带微笑:“这两天敬国很忙,在过火焰山,忙你的事去吧。”
杨建业说有事找秦和平,拉着秦和平一起走了。
凌云心里想力推杨建业,看着他和秦和平背影说:“建业这个人确实不错。”
周承恩看了一眼梁晋秋。梁晋秋会心笑笑,淡然地说:“杨建业具有多面性。”
周承恩说:“杨建业工作不错,表演也不错。”
凌云感到书记和办公室主任在唱双簧,说:“检验人才的标准,要看工作效果嘛。”
周承恩笑笑:“凌云,我们出去走走,交换一下工作意见吧。”
太阳刚刚下山,天气依然很热,两人沿着周承恩家旁边的小路走进山沟。周承恩说:“我给你讲过,现在的国营企业是陷阱,进来了,就难以自拔;也是个染缸,红人也会染成黑人。现在这局面,很麻烦。”
凌云说:“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只是没想到熊忠会这样。他自己划不着,估计会判刑。”
周承恩说:“这件事背后有鬼,不简单。我给公安的同志讲了,只要熊忠开口,可以从轻发落他。根,一定要铲掉,明月峡里的人你不可掉以轻心。今天,敬国舍死救你,你不能因为熊忠的事,另眼看待人家。”
凌云不回答,他意识到周承恩会说什么。
周承恩又说:“汪专员临走时,特地嘱咐我,把杨平学的调动手续办了。”
凌云态度依然强硬:“六个月不满,谁也别想调走他!”
周承恩很恼火:“你呀你,领导看问题还不如你?”
凌云气呼呼地说:“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才是改革的对象?这是啥道理?我看他郑局长有多狂!十天,他不投降,我投降。”
周承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问:“班子问题,你怎么考虑的?”
凌云直截了当回答:“秦和平,杨建业。”
“我承认杨建业工作上有一套,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的过去。”周承恩说。
“我更注意现在和将来。过去,我们党还犯过错误嘛。”
“他这个人本质有问题。”周承恩摊牌了,“用他,绝对不行!”
“事实呢?我搞过落实政策,知道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对人的伤害有多么残酷。”
“你知道前年竹林沟一万多元安全罚款和几千斤粮票的事吗?”
“知道。事实是用证据支撑的。那是建立在没任何证据基础上的怀疑,不是事实。”
周承恩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和自己的隐情告诉凌云,想了想又忍住了:“你控制不住他。”
“笑话,正职控制不住副职,还有什么脸面呆在正职的位置上?”
“赵敬国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差吗?”
“可以当将,不能当帅。”
“说说理由。”
“工作左顾右盼,不温不火,求稳怕乱,没有开拓精神。”
“杨建业城府很深,我至今都没完全识透这个人,用谁都行,用他不行!”
凌云不回话,心想,这是由不得你的事,按照国营企业厂长工作暂行条例,行政副职是厂长提名,上级任免。
周承恩见凌云用沉默对待自己,说:“你愿意听听党委一班人的意见吗?”
“这样更好。”凌云答。
周承恩真正领教了凌云的固执和霸道。
党委会议一上来,就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差点让周承恩收不了场。一直以来,企业选配副职除组织部门安排的人之外,都是党委书记拍板,党委会实际就是一个过场。这次,由于凌云固执己见,周承恩只好将这个问题提上党委会议各抒己见,以集体的力量,堵住杨建业的进程。会前,他向刘长明、李天华、梁晋秋谈过话、交过底。然而,大家都看懂了书记、矿长的心思,会议一鼓作气推荐了六个副矿长候选人:赵敬国、杨建业、冯军、朱天福、彭定云、秦和平。
周承恩和凌云都没预料到会出现如此局面。很明显,都在借书记、矿长思想不统一,推荐自己的人。
会前,凌云充分估计了会上会出现的情况,他与秦和平私下统一了意见后,也向刘长明、王大江、梁晋秋和吴才全做了工作。秦和平的态度,坚定了凌云起用杨建业的决心。党委会上的戏剧性场面一出现,凌云就先发制人,抓主动权。他说:“明月峡煤矿有这么多的人才,我很欣慰。企业改革的终极目标,是发展经济,壮大企业。改革发展,需要大批精明强干之才。当前,我们的企业处境十分危险,这种危险是空前绝后的:问题和困难叠加,各种矛盾交织。眼下的明月峡,不是在可以选择的十字路口,而在面临深渊的独木桥上。工作上的懈怠和失误,后果都是灾难性的。同志们冷静地分析一下吧,真是内忧外患啊!没有铁心肠、铁面孔、铁手段,就不可能巩固前期的改革成果。没有新观念、新思路、新办法,就破解不了企业的危局。赵敬国同志的工作,我承认不错。但是,我不能不看到他求稳怕乱,反受其乱的结果;我不能不指出他阳奉阴违的品行…… ”
周承恩质问:“讲事实?”
凌云心中的气一下就上来了:“熊忠为什么要炸我?我的工作固然有值得总结的地方,也不排除别有用心的人在煽风点火。但是,赵敬国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是直接的导火线!直到现在,他居然仍无视我的电话通知和书面通知,阳奉阴违,安排几个人回家耍,避风头,拿工资,真是岂有此理!”
“那是我安排的,那是企业目前的命根子关系户!你不付工资,用我的工资支付!”周承恩火了,他无法接受凌云指责赵敬国的品行,“凌云,再过两个月,农忙假后,你就会明白赵敬国同志为什么要这样做。”
凌云见周承恩发火,平缓了语气,但心里认为周承恩在袒护赵敬国。他说:“眼下,企业潜伏着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一旦反弹回来,比改革前更麻烦。杨建业同志的工作,大家是亲眼看到的,竹林沟矿区在这次改革中平稳推进,安稳如山;他远离机关,独当一面,工作能做得如此之好,靠什么?靠他的个人素质,靠他的本领才能。就是我来之前,他的工作在全矿也是出类拔萃的。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说一千道一万,选人用人的标准,要看工作实效!”
周承恩不以为然:“大家发表意见…… ”他想让凌云听听大家的意见。
“还有!”凌云打断周承恩的话,接着说,“现在企业的销售,的确非常困难,我知道周书记说让我等到农忙后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们一年几十万吨的原煤产量,如此独坐穷山,引虎自卫,结果会是什么?结果更加危险!如此扬汤止沸,不仅无济于事,还将导致企业人心混乱,管理混乱。”
周承恩嘲笑:“你有什么高招?”
“两千多年前就有人给我们支招: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凌云成竹在胸,“走出去,闯市场;抓住销售主动权,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销售给地县两家煤建公司的煤,他们卖给了谁?除供应市民,剩余的都调运出了万山,销售到了省外。现在,我们千辛万苦搞生产,他们轻轻松松赚大钱。我们反要给他们磕头作揖说好话,看他们的脸色行事。****的人,反把拉屎的人控制住了,岂不荒唐?”
大家笑。
“我们为什么不走出去,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俗话讲:争权于朝,争利于市。我们为什么不主动闯出去,开辟华东、华南、华中市场?”凌云讲得铿然有力。
“好!”刘长明感到耳目一新,第一个表态。
周承恩也感到了凌云这一思路不主故常,独树一帜。
凌云坚毅地说:“困难困难,困在这大山里就难;出路出路,走出大山就有路!同志们,前段时间的工作,我们有些不协调,原因我不讲。但有两点,我要给大家说明白:这次干部大调整,并不是什么改革措施,而是借机整顿干部作风,搅活这一潭死水。我没有和谁过不去的意思,让职工代表评议干部,就是要让干部树立起群众观念。现在的干部本末倒置,口是心非,只晓得耍特权,根本不把职工当人,眼里没有职工的疾苦,心中没有党的事业;教训职工,一套又一套的,耍霸道,耍特权,也是一套又一套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企业本来需要大批优秀干部干事情,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人才,让他们在下面磨练;是庸才,让他们在下面表演,这是其一。其二、这次企业内部改革,仅仅是我们抓经济建设,求企业发展的序曲,艰苦卓绝的日子还在后面。矿级领导,既要有思想家的智慧,又要有战略家的胆略,还要有服务员的意识;既要能带兵,又要能打仗;既要敢于吃苦,又要善于做主。”
凌云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们要认清企业面临的严峻形势,找准我们目前的位置,才能找准工作的突破口。我们现在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中央对我们这些地方企业鞭长莫及,地方财力对我们爱莫能助。其他行业企业已经实行了自负盈亏的政策,只有煤炭企业仍在靠‘天’吃饭。今年,全区各县市财政状况非常糟糕,几乎是万山红遍,李书记和张专员成天焦头烂额。我们希望外援,但不能等待外援。全区国营企业改革工作会,在明月峡煤矿召开,地委领导用心良苦,是对我们最有力的支持。大战恶仗还没开始,我在职代会上讲自力更生,艰苦创业,不是讲给职工听的,是要领导带头干的。靠天靠地要靠人,靠人要靠带头人!我对企业工作的总体思路是:第一步抓改革,练内功;第二步闯市场,增效益,第三步求发展。下半年,组织精兵强将闯市场,为企业大规模发展打基础…… ”
所有的人的情绪都被凌云的话调动了起来,刘长明忍不住问:“企业如何发展?”
凌云说:“企业发展问题,我初步有个考虑,给大家先吹吹风,集思广益,完善一下更好…… ”这时,又停电了。
凌云抬头看了一眼吊扇。王大江欲出去。凌云皱皱眉,说:“别管,机电科会发电。”
吴才全说:“柴油不多了。”
凌云说:“我会想办法,坐下开会。……关于企业发展问题,同志们再回头看看我们的优势,明月峡是一块风水宝地啊,山上有漫山遍野的竹木,山下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外山有取之不尽的石灰石。我的思路:依托明月峡煤矿,开发明月峡,把明月峡得天独厚的资源开发出来,把资源效益吃干榨尽——既可以建焦化厂、火电厂、机械制造厂,又可以建大型水泥厂。企业发展也分三步走: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上半年垫基础,怎么垫?掌握销售主动权,向市场要效益,变别人赚我们的钱,为我们赚人家的钱……”
周承恩问:“钱就那么好赚吗?”
凌云说:“钱,肯定不好赚。但是,我们必须认识:现在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我们地方企业能享受多少计划?我们的思路,决定企业的出路。杨建业脑子比赵敬国灵活,会算经济账;秦和平认识问题的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强,工作思路清晰,重点突出。这钱怎么赚?两条路:开辟省外市场和煤炭深加工,走出大山,送货上门,把猪杀了卖,细分市场。我来矿第一天,就发现杨建业有经济头脑,原煤分级销售的办法好,这就是古来有之的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营之道。几个月时间,全矿仅分级销售煤这一项,就增加了利润十多万元,这项业务还要扩展、延伸到市县和重点乡镇,把老百姓喜欢的东西送到家门口去!李书记给的五十万建房款,我的意见:职工住宿缓建,拖到明年开春后建,这五十万元拿来下蛋——建一个年产六、七万吨的土焦厂,每年消化十几万吨原煤,安置两、三百地面工人,增加产品品种,提高经济效益。”
“好办法!”刘长明兴奋地说,说完,又开始咳嗽不止。
周承恩说:“土焦厂污染大,上面会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