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带着杨建业和徐峰外出拜年的第三天夜里，明月峡里依然时停时续地飘飞着雨雪。周承恩痛下决心，把秦和平、周洁明一齐捉回去，家法伺候了。
孙悟空本领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明眼亮的周承恩，不仅从他的渠道清清楚楚掌握着凌云、杨建业和徐峰这几个月在外面的花销，心里还明明白白有一本企业的效益账。他决计请凌云上轿了。
那天晚上，周承恩的脸上乌云滚滚，两眼杀气腾腾，只顾喝酒，一言不发。吓得秦和平和周洁明不知所措，大气都不敢出。
秦和平发现情况不妙，吃了饭就想溜，说要去机修分厂。他想到了年终决算。
周承恩虎着脸说：“今晚上，别走！我找你有事，先坐下烤火。”
秦和平想：完了，鸿门宴！
周洁明放下碗也想溜，说财务科的人在加夜班准备决算，她得去。她也想到了年终决算。
周承恩仍虎着脸：“你也别走！加班，让他们加，有事明天说。”
周洁明想：惨了，老爷子先下手为强了。她站在火炉边，想抓主动权：“爸，我正好有件事要向你说…… ”
周承恩端起酒杯：“今晚上，你们两个都别给我说什么。要说，我说了，有你们说的。”
周洁明忧虑地看了秦和平一眼，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
周承恩慢慢喝完酒，又舀了一碗饭。他在故意制造紧张气氛，以气势压制住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今夜，是他和邓良菊密谋好了的一出戏，他要家法伺候凌云的两个爪牙，让凌云独木难支，孤掌难鸣。逮住了秦和平就逮住了周洁明，治住了这姐弟俩人，就治住了凌云。
周承恩承认凌云绝伦逸群，胆识过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手起刀落，硬闯三关，出人意料地打拼出一片新天地。然而，他也充分认识了凌云思想的激进，领教了凌云倔犟的个性。因此，他才痛下决心，不能让凌云自己把自己毁了，要尽快把凌云从越陷越深的陷阱里拖出来。
周承恩放下饭碗，周洁明连忙起身拧来热乎乎的面巾。周承恩抹了一把脸，在秦和平的对面坐下，又叫周洁明坐下。两个年轻人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周承恩阴沉着脸发话了：“和平，为什么要耍弄我？”
秦和平听得心惊肉跳：“伯伯…… 我没有。”
“没——有？春天，我给你怎么说的？夏天，你又怎么做的？秋天，你又如何给凌云出的馊主意？冬天，你和凌云又干了些什么？”周承恩声色俱厉。灯光下，两眼阴森地逼视着秦和平的眼睛。
秦和平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秦和平，抬起头来！你的馊主意，烂主意，坏主意，把凌云逼到什么地步了，你清楚吗？”周承恩是第一次对秦和平这样说话。
秦和平想：这下真的完了，老爷子持不住凌云，要拿自己去以毒攻毒了。
周洁明故作轻松：“爸，你别这么凶嘛！”
“还有你！”周承恩满面怒容转向周洁明，“他出谋，凌云出相，你出手！我问你，凌云、杨建业和徐峰拿了多少钱出去乱搞？”
周洁明瞪着眼睛，假装思考，犹豫不说，父亲的目光逼得她心慌意乱：“徐峰用了四万多……杨建业借了三万多……乱七八糟加起来，将近八万吧…… ”
“站起来说！”周承恩果真动家法了。
周洁明仍在干笑：“爸，你干啥嘛？”
周承恩佯装大怒，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板凳上，吼道：“站起来！”
周洁明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地嘟着嘴，磨磨蹭蹭地站起来。
周承恩也不看她，把脸转向秦和平：“你说，用了多少？”
秦和平装糊涂：“伯伯，我真不知道。”
周承恩盯着秦和平，心里明白这小子心里东西多：“你不知道？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的花花肠子我看不明白？我告诉你，他们在财务上一共借了二十四万！什么时间借的，借去干什么，我一清二楚！”他又把脸转向周洁明，“你在办事处借一万块钱干什么用？他走时，杨建业又借三万五，你当我是瞎子、聋子、傻子？”
周洁明说：“爸，你让不让人说话？”
“说！我不说了，听你们说。老邓，端两把椅子来，让他们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说！”
一直躲在门后偷看着的邓良菊，果然端了两把藤椅出来。周洁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秦和平坐在凳子上没敢动。
周洁明坐在椅子上，很不服气地说：“爸，你也不出去看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向我要钱，我们去向财政要钱，跑了一下午，一分钱没要到。晚上，我们拿了九千块钱拜年、说好话，第二天，就把钱拨下来了。你又不出去要？他不送行吗？这么冷的天，他还在四处跑，这个时候，不知道还在哪栋楼下张望，在谁的门边站着。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企业…… ”她联想到凌云送礼时，战战兢兢的凄惶模样，眼泪就掉下来了。
周承恩硬着心肠，扭头又看秦和平：“你别装傻，你明白我明白。谈谈你的理由。”
秦和平已经看明白了长辈还没出手的杀手锏，心中十分埋怨凌云大大咧咧地出卖自己和周洁明。事到如今，不仅为他说不上话，帮不上忙，还把自己和周洁明推到了泥菩萨过河的尴尬境地。他沉思良久，抬起头说：“伯伯，您也别急。我们人年轻，面对复杂的局面和问题，的确不知进退，不知取舍。现在，企业进退失据，已经骑上了虎背，紧抓不放，还可以前进，跳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跑了一趟外面，这社会，没关系寸步难行！我是适应不了那种环境才打的退堂鼓。我说两点，伯伯您别生气。一、企业的销售问题，下一步怎么办？二、今年盈利，明年怎么办？财政鞭打快牛，年年加码怎么办？如果，按您说的办，留给企业的就是一条绝路。现实的社会我们不去面对，复杂的市场我们不去冲击，今年，反把明年的利润基数垫上去，企业怎么办？企业的路怎么走？该进该退，你定吧。”
周承恩愣了一下：这小子不急不躁，绵里藏针，最难对付，居然直接挑明问题，反客为主，把球踢了回来。但是，两个年轻人并不理解他的苦心。他们想的是企业的安危，他想的是人的安危。他见秦和平说话语轻理重，也放缓了语气问：“和平，你是哪一年入的党？”
秦和平沉默不语。
“你连自己的入党时间都忘了？”
“……没有。七六年春天，读高中时。”
“你懂党的纪律、国家的法律吗？”
“我懂……”
“我问你，公款送给个人是什么行为？乱挤乱占成本，截留国家利润又是什么行为？不谈客观。”周承恩想堵住他的歪道理。
“违纪违法行为。可是，伯伯，企业的外部环境你比我更清楚……”
周洁明抢过话头说：“这是为企业，违什么法？现在，有哪家企业不请客送礼？有哪家企业的账还是真实的？做账做账，账，是做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
“为了企业？”周承恩讥讽一句，“说得好！为了企业，为什么不敢见人，不敢见官，不敢见天？企业是谁的？”
“国家的！”周洁明理直气壮地回答。
“违纪违法的责任是谁的？公款送礼，谁负责任？谁负得起责？用什么来负责？……啊！说话呀？够砍头了！用你们个人的前途，用你们人生的幸福，用你们一生为代价！”周承恩吼了起来，“你们有热情，有干劲，但是，你们有政策水平、有法纪观念、有社会责任感吗？秦和平，你十几岁入党，还在大学当过校团委副书记，现在是全区最年轻的县处级干部，你——给我回答清楚！”周承恩真的愤怒了。
秦和平坐在凳子上，弓着背，低着头，大脑乱糟糟一片，久久不言。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长辈说的话一点没错，为恶如乘骏走坂，如此非理性，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地随波逐流，不惜以破坏社会秩序、经济秩序的手段搞企业，对社会、对个人都是有严重后果的。可是，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环境，企业何去何从？
周承恩见秦和平沉思不语，知道他的思想在激烈斗争，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敬业态度和实干精神没错。但是，违背公德、没有社会责任的敬业，是可悲可耻的啊！社会没有秩序，失去了公平正义，是什么社会？你们应该有非观念哪！人，两件事不能做：亏心事，过头事。尽心是对的，但不能不讲规矩；尽力，首先要量力，古人讲：量力而行，其过鲜矣。超越了自己的力量做事，是控制不住的，最终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人害己，这是在毁他啊！你们懂吗？和平啊和平，你叫我怎么说你！春天，我找你谈话，我希望你和他好好谈谈，让他审时度势，好自为之。你反而给我点一把火，让我钻你们的套子，你把他推进了火海，把他送上了不归路啊！一足失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伯伯在企业工作这么多年，没有你们文化高，但见的事比你们多，好心办错事可以谅解，好心办坏事不可饶恕啊！这是大是大非的事情，你们明白吗？”
秦和平艰难地抬起头，沉重地说：“伯伯，企业面临的社会环境、政策障碍突不破！这场改革，感情多于理智，无章可循，无法可依的事太多；有章不循，有法不依的人更多。一切，都靠个人的思想素质和做人的良心。我也预感到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你说吧，要我干什么？”
周承恩说：“你点的火，你去扑灭！说服凌云，如实向上级报告财务。”他制服了秦和平，又转向周洁明，“你必须按照财务制度决算，不该报销的费用摆在一边。”
秦和平心里十分为难，他已看穿了周承恩的心思。长辈是想以此手段把凌云逼出明月峡。可是，凌云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个性是逼得退的吗？如此惜指失掌的手段，不是把已现生机的企业逼进了绝境？他忧绪如麻。
周洁明极为不满地看着父亲，今年的决算和明年的亏损补贴，她和凌云把一切工作全都做好了。父亲这样横插一杠子，不是故意为难人？而且，请客送礼的事，哪个企业没有？她想反抗：“二百五十万元亏损款都拨下来了，决算的事我们和财政说好的，他们都认可…… ”
“和谁说好了的？”周承恩打断女儿的话，“说好了的就出文件！空口无凭，谁负责任？”
“明年的亏损补贴还要不要了？”周洁明简直无法理解父亲的举动。
周承恩说：“该要就要，不该要就不要！”
秦和平前思后想，回天无术：“已经发生了的费用不处理，往哪里搁？”
周承恩断然地说：“你别管！”
秦和平有口难辩：“伯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按您说的去做吧。他的工作难做通…… ”他想，一场冲突无法避免了。
周承恩不近情理，不由分说：“我不管。放鬼是你，收鬼当然得是你！”他想：于公于私都该用铁手腕把这件事情处理下去。
周洁明看着一意孤行的父亲，心里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刚进新年的门槛，一场暴风雪骤然降临明月峡。凌云昼夜兼程，在那个大雪纷纷的雪夜，从省城赶了回来。
山谷里的雪夜，静得出奇，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落地有声。从放牛坪传来的矿车撞击声依稀可闻。破旧的救护车在风雪交加的泥泞路上，跑了半天一夜。凌云的脸和手都被寒风撕裂开了口子，下车时，腿脚木木地开不了步。
他是前天晚上才知道后院着火了。
周承恩坐镇财务科决算，周洁明招架不住父亲的万钧雷霆，又不忍心身心俱苦的凌云一腔热血付之东流。前天晚上，凌云打电话问决算情况，她左右为难，吞吞吐吐地讲了实情：全年盈利八十七万元……
凌云在电话里一下就火了：“我给你如何交待的？你们这是存心和企业过不去！”
周洁明焦急万分地说：“你回来处理吧…… ”
凌云气愤至极：这趟苦差，他人在外，心和大脑却一直在明月峡里，苦心谋划着企业的发展。他准备春节期间和秦和平一起，把他心中的明月峡描绘出来，正式提交职代会。平地一场风波，把他的计划彻底扰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