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恩表情忧虑地听着几个人的发泄，内心十分焦灼。但是，他仍然希望凌云认真听听大家的意见。
凌云却听不下去了：“说大话，唱高调，谁也不向谁学。现实的问题怎么解决？具体的工作谁去干？企业的销售局面来得容易吗？全省几百家地县国营煤矿，有几家在国家计划之外争取到了国家戴帽铁路运输计划？销售上的同志费尽了心思，杨建业同志为了争取这个计划，低三下四背人家上楼。你们知道吗？一天几角钱的差旅费，却要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跑，到头来，受到如此待遇，公平吗？”
会议室沉寂了。
凌云激动了起来：“南江的回扣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和平和李维雄刚从南江回来，他们会说一句公道话。谭经理之所以要了回扣又不敢承认，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老板！我们同室操戈，兴师动众去查人家，他如何面对他的后台老板？这样一闹，是在拿企业的经济效益、矿工的血汗做代价！销南江的精煤、焦炭停下来了，企业每月损失十几万元，谁算过账？谁心疼过？我是走投无路了才设的小金库。我——凌云，对天对地、对党、对企业、对职工问心无愧。私设小金库、公款送礼的责任和后果，我比你们谁都清楚，成绩是党委和全矿职工的，责任是我凌云个人的；企业是国家的，罪责是我凌云个人的！面对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社会，谁有更好的办法，请站出来说句话，谁比杨建业更能干，请毛遂自荐！你的办法比我好，招数比我高，我就在广播上向全矿职工作公开检查！向地委、行署作检查！我就从明月峡滚蛋！干事的不如看事的，看事的不如议事的，议事的不如查事的，这是什么风气？！”凌云真正愤怒了。
秦和平说：“凌云，冷静点。”
会议室被凌云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声音镇哑了。
周承恩心里十分为难，也十分困惑。他开始怀疑自己做事的正确性。实事求是向上级报告企业经营结果，却遭受杀富济贫、快马加鞭的政策；遭受乱集资、乱摊派、乱罚款、乱收费、要赞助的轮番轰炸，让企业不堪重负。认认真真查一次企业经营活动中的腐败现象，却堵死了企业的产品销路，让企业一年损失上百万，让行政的同志如此为难。他心力交瘁地说：“凌云，既然开会，让大家把话说完吧，不要听不得相反的意见。”
杨建业见会议冷场，心里不甘心轻饶周承恩，语气沉重地说：“我不晓得你们这次是查我，还是要搞乱企业，现在销售这个摊子咋收拾啊？当这一年多副矿长，我里里外外都当龟孙子，我背朱局上楼，差点累得憋气憋死，为节省企业的钱，我坐运煤车出差，差点摔死在南江那边，除凌矿长和我老婆，那一个人关心过……”几年的憋屈而今的屈辱，一齐涌上心头，杨建业哽咽了。
周承恩看着杨建业，心情很复杂、很苍凉：“建业，这件事是我处理失当…… ”
杨建业平息了一下心情继续说：“周书记，全矿上下都晓得我是你培养起来的，是你的人。我工作上有缺点，你该当面提醒，有错误你该当面批评指正。老子打儿子是要儿子成才，有打有痛。这种趁人不备，蒙头蒙脑地背后下手，上上下下的人都说是你在把我往死里整，要送我进牢房。我不晓是哪件事情得罪了你……你经常教育我们，当领导的人，思想纯作风才会正，心底无私天地才会宽。领导之间要互相信任，要团结，要补台，不要在工作上掺合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整我没啥，不该拿企业垫背……”
秦和平实在听不下去了：“建业，你扯远了！”
李天华见动摇不了凌云，周承恩下软蛋了，回过头来又向周承恩开火：“周书记，我不知道你查杨矿长这个决定，是代表组织的决定还是代表个人的决定？代表组织决定，就应该派纪委的同志出去调查，怎么也轮不上组织科！”他心中有太多的怨气：现在企业的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手一手遮天，副职简直就像他们请的临时工。他想挑起杨建业和周承恩斗。
梁晋秋看清楚了李天华的心思，想转移杨建业的矛头，插话引火烧身：“这是我建的议…… ”
李天华更气，办公室主任知道的事，堂堂党委副书记居然不知道。他恨恨地想，你们两人怕是在床上商量的吧！质问：“这个建议正确吗？”
秦和平一直没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心里很为难，既在考虑如何才能平息这场风波，稳定企业，又在考虑怎样才能不伤及周承恩和凌云的感情。见李天华故意拨弄是非，忍不住说话了：“我认为这个建议和决定都很正确，群众有反映，组织当然该查正落实，给群众一个明白，还当事人一个清白。因为涉及企业的领导，因为涉及企业的用户，纪委出面肯定有负面效果。我希望大家都不要纠缠枝节问题…… ”
李天华说：“不是纠缠枝节问题，而是组织科不懂办案纪律出了纰漏。”
周健分辩：“我们的调查工作是绝对保密的。”
“为什么走漏了风声？是谁走漏风声？这不是故意伤害杨建业和徐峰？”李天华逼着周健问。
秦和平说：“很显然，这件事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是谁在利用？”杨建业说，“目的很明显嘛——都晓得人言可畏，我还死皮赖脸当这副矿长有啥意思！我没别的要求，谁搞出来的事，谁给我洗清名誉！老子清清白白上来，清清白白地下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处不留爷，爷当个体户…… ”
“杨建业！”凌云见杨建业粗鲁话又上来了，沉着脸说，“这是开党委会，不是在矿井里！说话注意点！”
杨建业说：“就是一条狗，被人踢了一脚又一脚，还晓得叫几声呢，我就该拿人踢？”
凌云想控制事态发展，不满地瞪杨建业几眼：“建业，企业还不够乱吗？周书记己经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杨建业不服气地“哼哼”了两声，看了看凌云满脸愠色，强忍着没再说话，心里想法很多。
会议室短暂沉默后，秦和平发言了：“我说几句，至于销售中该不该回扣，要不要回扣，都可以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去年，我跑了两个月外面，这次又跑了十来天，我说一句：销售没回扣，寸步难行。如若不相信，都可以出去试试。我算过账，现在，企业利润的百分之七十来自于灵活的销售手段，剩余的百分之三十来自于内部节能降耗。煤炭企业在当前有水快流，乡镇煤矿如雨后春笋的大环境中，开拓市场是重中之重。我的意见，销售工作立足三点；一、扎实抓好产品质量，二、诚恳和用户交朋友，三、互惠互利，适当的回扣要给。”
会议室再一次陷入沉寂，大家都在等周承恩说话。无论这些人心里怎么想，口里怎么说，周承恩在明月峡里的威望，是难以撼动的。
周承恩心里很难，表面平静的明月峡，实际暗流汹涌。企业到底该往哪条路上走？复杂多变的市场该如何面对？按照凌云的思路搞，会有什么后果？不按凌云的思路搞，企业又是什么结果？继续这样龙争虎斗，相持不下，各自为政，还将导致多少矛盾和问题？他心里很累很累。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小金库是颗炸弹，不能再由凌云生死不顾地抱在怀里。他语气凝重地说：“这次调查，我没有针对哪个人的意思。群众有反映，我是本着对组织负责，对同志负责，对同志的家人负责！不动纪委去调查，我怕我们的同志有问题，怕影响企业正常的经营。没想到，还是牵出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从这件事情中，也看出了我们这个领导集体的思想水平和个人素质…… 杨建业和徐峰同志被恶语中伤，我很意外，但很坦然，因为，我没有整人害人的意思。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造出这样大一场混乱？造势的人到底要为难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没想明白，大家都应该深入想想！但是，我还是要给杨建业和徐峰同志道歉，我的工作没做好…… 同志们，团结才有力量，家和万事兴啊…… ”
周承恩突然感到心衰力竭，几十年的领导工作，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到力不从心。他喝了一口水，强打起精神说：“李天华同志和纪委的同志对我动用组织科调查这件事，有意见。天华，你安排时间，我们交换一下意见，也与纪委的同志交换一下意见。但是，今天之后，我不希望听到这类指责他人的言语。几个年轻的同志，工作热情高，难免心急性躁，但出发点是好的。老同志要善意地关心和帮助他们，而不是指责和为难。行政主要领导艰苦的工作和实实在在的业绩应该肯定，建业在销售上不辞千辛万苦的工作干劲和业绩应该肯定。他们都很努力，大家都很努力…… ”
周承恩感到很虚弱、很疲惫，又喝了一口水，头上就开始冒虚汗。他仍坚持着说：“凌云同志背着党委和行政其他领导，设立小金库的作法是错误的；希望你加强政治学习，提高政策水平。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是在四项基本原则下进行的，二者不能对立。改革，是为了巩固社会主义制度，巩固执政党的地位，是为了富民强国…… 什么该坚持，什么不该灵活，我们毫无结果地争论了一年。有些问题，你认识很清楚，我希望你就不要干——效益是企业的、企业是国家的、成绩是党委的、错误在你个人档案里这种蠢事！党组织不需要我们以这种手段，干出来这种‘成绩’。凌云，你不要犯糊涂，不能把党纪国法当儿戏，不要干傻事…… ”
“周书记！”凌云根本没注意到周承恩头上虚汗淋漓，脸色苍白，说话很吃力，武断地打断周承恩的讲话，“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国营企业之所以搞不活搞不好，根本原因就在于大家都认为企业不是自己的，家大业大，浪费损失没啥！国家的企业大家都不愿承担责任，不负责…… ”
周承恩拼着力气说：“凌云，小金库交财务…… ”
“已经发生的费用怎么办？今后的销售怎么办？”凌云着急。
周承恩不想让凌云承担太大的责任：“已经发生的费用，党委集体签字处理，今后可能发生的费用，党委集体研究，集体负责…… ”
李天华岔断周承恩的话：“党委会研究行贿，不妥吧？这种字我不签！”
“我也不签！人家吃肉，把骨头丢在我们面前？”吴才全说。
周健说：“周书记，党委会研究这种事的确不妥。”
周承恩心里一阵绞痛。提意见都有道理，负责任都往一边溜！他看透了这些人。只有凌云书生意气，傻乎乎的。他生气地说：“大家不同意的事就不干…… ”
凌云一下又激动了，愤怒地吼叫：“企业怎么办？谁对企业负责？”
秦和平明白了周承恩的意思：“我同意小金库资金交财务入账…… ”
“你——！”凌云愤然起身，关键时候又是你秦和平！“企业不是党政机关，行政工作该我负责，我负责到底！”说完，他拉开会议室门，就大步走了。
“凌云！”周承恩气得猛然起身，这浑小子太不会看事，太不知好歹了。他起身那一刹那，心如刀绞般的痛，两眼发黑，手脚发麻，突然倒了下去晕厥了。
秦和平一下扑上去：“伯伯，伯伯！凌云，凌云——！”
凌云快步行走在走廊中，不知道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除了气愤还是气愤，低头快步走到楼梯间转弯处，听到秦和平在惊呼他，回头观望那一瞬间，从楼梯上冲上来的安全科曾宪华和他碰了个满怀。
凌云回头大声训斥：“鬼撵来了啊！”
曾宪华惊恐万分，结结巴巴地说：“凌矿长，不…… 不好了…… 竹…… 竹林沟出……大事故了……”
凌云一怔：“什么事故？”
“透…… 透水事故……”
“啊？！”凌云大惊失色，“伤人没有？”
曾宪华全身都在颤抖：“伤了十几个人，还有两个班，三十五人埋在井下，黄树良也在里面…… ”说着，就哭了。
“三十五个…… 黄…… 黄…… 黄…… ”凌云舌头和眼睛都直了，手脚也软了。他感到天旋地转，蒙头转向，手扶在墙上：“快…… 快…… 救护队…… ”
这时，秦和平在会议室门口带着哭腔喊：“凌云！伯伯他不知人事了…… ”
凌云扶在墙上，回头看了一眼，如万箭攒心，悲泪夺眶而出：“天啊…… ”他哭了起来。
矿山救护车撕心裂肺的警报声，在明月峡里凄厉地回荡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