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春未暖，花没开，太阳怯风怕雨也不光照人间。阴霾沉沉的天空，捂着满山满谷的寒风，明月峡里寒冷依然。正月初八，职代会在放牛坪电影院里召开了。全体管理人员列席了会议。
会议通过的几项决定，高瞻远瞩，振奋人心：自筹资金开工建设放牛坪选煤厂；着手准备向国家争取机械化炼焦厂项目；筹建明月峡工业供销公司，服务全区建筑、建材、矿山企业；推倒矿驻万山办事处，新建集旅馆、商贸、娱乐为一体的综合大楼，向第三产业扩张；选送十名青年工人到大学学习，作为企业后备干部培养；与云山县十五名家居农村的高考落榜生签订协议，由企业送进煤干院学习，培养企业技术人员；任命朱玉萍等一十六名青年工人为区长、厂长、科长助理；黄树良那一批送培学生留矿实习，黄树良安排在矿长办公室工作；今后，女工与矿工结婚，优先保证套房……
会场一片沸腾，职工们奔走相告。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的明月峡真的变样了：一幢幢傲然而立的大楼，在山水之间春风满面；楼宇之下，路径两旁，琪花瑶草，绿树成行。职工们真正感到变样的，不仅仅是两大矿区单身矿工住进了旅馆似的标准化住宿，还有这几年连续不断下井的机器设备，替他们干了又苦又累又险的活，他们干活变得更轻松、更安全，工资奖金却更高了。而凌云感到变化最大的是，职工们从心底迸发出来的那种自强自立、群体奋起、不避艰险、排难争先的企业精神！
凌云的工作报告依然是那种气吞山河的气势，激情澎湃的语言，行云流水的风格，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在职工心中激起强烈共鸣。他对这个会议做了充分准备工作。十天春节假期，他都在办公室里苦心焦思，奋笔疾书，勾画蓝图。周洁明三天假日，被他拖去帮财务科长黄光荣算了二天的账。秦和平从云山县医院转回矿医院治疗，坐在病床上，头晕目眩地陪他谈了整整一天。昨天，他将工作报告提交党委会，讨论了整整一天……
党委会没有通知杨建业列席。在对待杨建业的问题上，他采纳了周承恩的意见：用其之长，克其之短。工作报告中，他引经据典，大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旁征博引，大讲产品市场优胜劣汰的法力；不吝其辞，褒扬杨建业在开拓市场中的功绩；声色俱厉，批评一些人造谣生事，信谣传谣。说：杨矿长承包湾滩煤厂根本不是事实，收购劣质煤是企业资金短缺不得已而为之。他宣布：从现在起，停收湾滩乡煤厂原煤，免去人们飞短流长，论黄数黑，冤枉好人。他充分肯定销售工作，公开奖励销售人员五千元，单独奖励杨建业五百元……
这次，凌云极尽耐心。以他的个性和为人处世的方式，要他说出如此违心的话，做出如此违心的事，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过去，他一直欣慰企业管理有秦和平兼权熟计，拾缀无遗；销售工作有杨建业多谋善断，独当一面；他抓大放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秦和平身体七损八伤，杨建业心灵七孔八洞。他感到了独木难支、力不从心的难，孤掌难鸣、分身无术的窘。他希望杨建业良心发现，回头是岸，企业需要他工作。公开表扬、奖励，既是要堵杨建业的嘴，又是要断杨建业的退路。公开辟谣——既是要把销售上的问题暴露在全矿职工眼前，借机限制杨建业的权利，又是要平息民怨，给杨建业一个改邪归正，尽心尽力工作的环境。
杨建业坐在主席台上，如坐针毡，方寸大乱：难怪昨天的党委会不通知自己参加，凌云动手了，动得很绝妙——他有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束手就擒的感觉，一切如意算盘都被彻彻底底地打乱了！想撤离——就得背负不仁不义的恶名，搞得身败名裂；继续留在明月峡，就得任人宰割。承包的湾滩煤厂怎么办？事情已经挑明，朱江一时半会也不便出面，十万元打了水漂！
下午，分组讨论，凌云来到供销组。供销科是大科室，参加会议都是五十多人，会议安排杨建业参加这个组讨论。
春节前，凌云已向李维雄面授机宜。李维雄对矿长向杨建业和徐峰开刀，暗自称快，见凌云走进会议室，心里就明白矿长要干什么了，带头鼓起掌来。没等凌云坐下，李维雄就说：“凌矿长关心重视供销科工作，亲自参加我们的讨论会，先请他发表指示，好不好？”
大家情绪都很好，热烈地鼓掌。
凌云挨在杨建业身旁坐下，谦逊地对杨建业说：“建业，你先讲讲吧？”
杨建业说：“你来了，你讲，你讲！”
凌云对众人笑笑：“先讲几句吧。去年一年，供销上的同志很辛苦，借这机会，再给大家拜个年：祝同志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他又站起来，满面春风地打躬作揖。
会议室的人七嘴八舌地喊：“给矿长拜年！给矿长拜年…… ”
凌云又坐下，笑吟吟地环视会场，说：“同志们，今年，你们的任务繁重啊！管理是企业之本，市场是企业之源。企业在全区行业中的龙头舞得好不好，就要看你们在企业中的龙头舞得好不好。销售要做大做强，首先要在座各位当精兵强将啊！去年，销售工作做得很不错，为企业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企业要奖励销售人员，要奖主管矿长。不过，同志们，你们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没有？苦乐不均啊，你们把杨矿长逼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在外面跑，杨矿长成了销售员啊。这不是好现象啊！这是错位啊！企业大，销售工作千头万绪，杨矿长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大家说是不是？”
会场上的人不明就里，都傻乎乎地望着凌云。只有杨建业、李维雄和徐峰心里明白：正戏还在后面，这只是开幕词！
凌云笑笑：“俗话讲，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要把自己的智慧和主观能动性发挥出来，把你们的潜力挖掘出来。在其位，谋其政，司其职，尽其责。干部要干事情，管理人员要管事情，中层干部对企业要忠诚嘛。要把杨矿长和我从销售工作的事务活动中解放出来，特别是要把杨矿长从费力不讨好的怪圈中解脱出来。让他想大事、抓大事，解决主要问题和矛盾。今年，要跑的事情多，选煤厂、焦厂立项，竹林沟技改争取国家资金扶持，多啊！大家要各就各位，科室的工作科室干，矿上的工作矿长干。科长、副科长不是个好听的称呼，是实实在在的责任啊！我的意见是，今年的工作责任要到人，年底的奖惩也要到人。维雄同志是科室第一责任人，要对科室工作负全责，你就分管万山本地的煤焦、水泥销售。徐峰同志负责铁路上的销售和铁路计划。王建同志负责南江片区精煤、焦炭销售，协调机械厂、煤球厂销售工作，万安芬同志负责供应工作和物资管理。朱玉萍同志协助李维雄同志管理全科工作，负责火车站原煤采购和价格、质量管理。矿上准备在火车站搞一个简易的分析室，检测购进的煤炭质量。责任明确了，就好考核了。谁出纰漏谁负责，谁搞好了奖励谁，免得像去年，是非谣言全造在我们矿长、副矿长身上。大家好好讨论一下吧！思想统一了，维雄同志就尽快拿出具体办法，给杨矿长审查，再送我。建业、维雄，谈谈你们的意见吧？”他在大机关工作过五、六年，装腔作势根本不需要学。
李维雄等这一天都等了两年多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忙表态：“我没意见。具体办法，我会尽快拿出来向您和杨矿长汇报。”
凌云说：“大家讨论，大家讨论。我是抛砖引玉。建业，谈谈你的意见吧？”
杨建业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没答话，凌云这一手太绝了：自己被彻底架空，徐峰的权被限制，湾滩煤厂的煤被拒之明月峡门外，南江的回扣和小煤窑的回扣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见凌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沉思片刻，硬着头皮说：“凌矿长，南江的精煤、焦炭销售，一直是老徐在跑，他的关系…… ”
凌云不动声色地答：“企业的客户，科里的负责同志都去接触一下有好处，感情是慢慢建立的嘛！这样也免得多嘴多舌的人说三道四。”
杨建业语塞。他想，这不是凌云的处事风格，一定是病床上的秦和平一面当人，一面当鬼。他不怕凌云的电闪雷鸣，却没有办法对付这把软刀子。他哑巴吃黄连，心里愤愤然。
凌云依然一副淡淡的笑容，说：“大家畅所欲言，讨论吧！今年企业的工作难度大，你们的工作必然很辛苦，同志们要有吃大苦，耐大劳，闯难关的思想准备。要把思想、行动统一到矿党委、矿行政的决策上来。我去安全科听听他们的意见…… ”边说边起身欲走。怎么讨论，会前他已经给李维雄交过底。
杨建业见凌云把火点燃就走，很不甘心，说：“凌矿长，听听供销上的讨论意见吧？”他急忙给徐峰递眼色，希望他挑起话头。又把目光转向会场中的朱玉萍，“火车站收购煤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实际复杂。小朱，朱助理，你一直在搞这项工作，给凌矿长汇报一下你的意见吧！”
本来，昨天下午党委会结束后，凌云在电话上就给李维雄讲过科室人员变动情况，叫他找朱玉萍谈谈。结果，昨晚上朱玉萍和黄鼠狼去放牛坪舞厅里猴跳到深夜。今早上，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急急忙忙参加会议，懵头懵脑地当上了科长助理，至今还没回过神来。见杨建业点名要她发言，她心情又激动又紧张：“凌矿长，我怕…… 我怕搞不下来哟！”
凌云心里有点意外，脸上仍笑：“怎么搞不下来？”
朱玉萍在大庭广众下，心情很慌乱，说话也不流利了：“好…… 好麻烦哟…… ”那确实是项既缠人，又招是惹非的工作。
有人开玩笑：“小朱，黄鼠狼都被你拿下来了，你怕啥嘛，现在是你们年轻人上啊！”
引起会场一片轻松的笑声。
笑过，杨建业见徐峰仍不开腔，心里骂：老狐狸！急忙说：“凌矿长，我建议换一个人，小朱一个女娃娃，在外面跑会惹人说闲话，对她不好。”他想挑起朱玉萍自己闹着不干。其他任何人干这事，他都不怕，唯独牵扯到黄仲全、梁晋秋，他怕。
凌云侧目瞟了一眼李维雄，笑道：“大家讨论，大家讨论。我只是个建议。”说完起身就走，又补了一句，“大家好好讨论！”
杨建业望着凌云的背影，悲哀地想：自己估计不足，万万没想到凌云会使出这样的怪招，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了。难怪人们说笑官打死人，凌云笑比怒更可怕，对谁笑，谁就完蛋了。他想到一个词：笑里藏刀！
凌云在放牛坪陪职工代表们共进了晚餐，天就擦黑了。他在矿医院前面下了车，本来想去看看秦和平，又突然想起有一件大事要马上找朱玉萍，就先朝黄树良家走。他估计朱玉萍在黄树良家里。
在凌云心中，黄树良和朱玉萍都是很有潜力的管理人才。一个一手好字，一个满腹文章。两人都是去年秋天加入的党组织。朱玉萍在自修大学中文，前不久，还在《万山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小散文《山林恋》。这女子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却是心明眼亮，很有心机。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交给她。
黄树良站在家门口向屋里张望，在等朱玉萍一路去看秦和平。今天下午，云山县医院的护士兰芳，说是来给周洁明姐姐拜年，顺便看望一下秦大哥，却守在秦和平病房里不走了。黄树良想去凑热闹，朱玉萍吃了饭在帮梁晋秋收屋洗碗。黄树良看见凌云来了，老远就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把凌云让进了家。
梁晋秋和朱玉萍听到凌云的声音，急忙出来招待坐。黄仲全坐在焦炭火炉旁，笑呵呵地说：“凌云，坐吧。竹林沟和水泥厂的人都送走了？”
凌云在黄仲全身旁坐下，说：“都送走了。现在开会真费神，大车大车的人在山路上颠来颠去，人不到，心就放不下。”
黄仲全说：“企业越来越大了，人多了，工作难度就大。小凌，这几年你干得好，有干劲，有魄力，思路很清晰，哪天让我去水泥厂看看。”
黄树良、朱玉萍、梁晋秋都围着火炉坐了下来。
梁晋秋笑：“这下，你儿子也当官了，叫他带你去嘛！”
凌云也笑：“儿子、媳妇都当官了，方便了！”又问，“梁姨，你昨晚上没给黄鼠狼和小朱透点消息？”
梁晋秋笑：“晓不得他们上哪里疯去了。”
黄树良说：“矿大爷，你心肠太狠了吧？我们还有半年才毕业，被你留在矿里实习，一个一个的都任什么助理，还叫实习吗？”
凌云笑问：“不满意？还要偷懒？我给你们学校讲好了的，就留在矿上打磨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