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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往事知多少1】

“亦当家,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方丈,您尽管放心,正在料理当中,一切很快就能准备稳妥。”

“嗯,这就好。你忙去吧。”

“对了,方丈。”

“怎么?”

“嗯……没什么。那我走了。”

……

春来气暖,林风清摇,虫鸟萌动,寺中的的一株老槐也渐渐抽枝生叶了起来。院中的红瓦白墙仿佛被镶上了一层金边,和煦的春光沐泽着整个白马寺,仿佛因为某个人的到来,一切忽然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清晨,尚未鸡鸣,脚步稳健的男子抡着脸盆乒乒乓乓地敲打着走遍了白马寺的每一间可能有人僧房,所有人都不堪这震耳欲聋的聒噪,纷纷抱怨着闭紧了窗户房门,继续各自睡各自的去。男子的身材不算高大却能算伟岸,眉目见依稀可见的刀疤更树立了他在这个地方的威信。只看他一脚踹开了其中一扇房门,还嫌不够吵似的重重敲了手里的脸盆一下,杀鸡儆猴地对那几个可怜的伙计吼道:“都给我起床大扫除了!”

“劳叔!还没到时间吧。”我揉着惺忪睡眼,衣衫懒散地从隔壁房中走出,乌黑长发瀑布一般地垂落,散在背后,身子懒懒地在门框上一斜。

他瞪我一眼,大约是对我玩世不恭的懒散劲儿早已习以为常,也不理睬只对大伙儿喊道:“谁都不许偷懒!半盏茶之后,老地方集合!”说罢,他收起手中器什,一拂衣摆,快步走了。

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再敢赖床在榻上多待上一待。一个个噌噌噌几乎是跳起来的。半盏茶,其实连刷牙洗脸上茅厕都不够,别说还得去前院空地集合了。大伙儿一边穿衣系带一边飞奔出门,连门也来不及带,生怕迟了一秒便要被这管家破口大骂了。

于是在小半盏茶之后,前院空地上,早已整整齐齐列了全寺的人。待我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赶到的时候,不想庆奴和贝小九俩丫头早已穿戴整齐地到了。我不禁纳闷,怎的这么快?这俩丫头长了三头六臂么?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闪身到两人身旁,低声问。

庆奴掩嘴笑,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却看到小九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我看来。被她这么一看,我不禁有些莫名。

“你看什么?”我道。

“狂若顷,药吃了吗?”小九好奇地问。

“什么?”

“你怎么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练功练得走火入魔啦?唉,药不能停。”

……

大约是说得太大声了,前面的劳叔一连朝我们这里瞪了好几瞪。

“狂若顷,你穿得太暴露了,你看,连亦劳师叔都看不下去了。”我忽然发现这小姑娘有时候实在有些可恶。

我扬起一边嘴角,坏笑道:“嗨,那有什么,在这寺里呆着,光膀子的男人还会看得少么。丫头,日后你也要习惯习惯。”说着,我故意将一条臂暧昧地搭在她的肩头,邪恶地靠近她的脸庞,身上的薄薄单衫随着我的动作不知不觉地褪了下来,露出我半裸的白净干瘦的身子和线条优美的肌肉。

我这张俊俏的脸,可是任何女子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又不敢多看几眼的。平日我偷偷出寺上街闲逛的时候,总被些姑娘偷偷瞧着,每当我看她们,她们便总要娇羞地低下头去,娇笑不语,个别些胆子大的,还要问我名姓,全被我装疯卖傻胡乱编个名头蒙混了去。真不明白女人的脑子是什么做的,我越是装成狂妄懒散的人儿,那些蜂儿蝶儿却越要趋之若鹜。那次误闯春楼,被一堆姑娘缠上,我无奈地哭诉自己一穷二白,只是路过,谁知她们也不管不顾地纷纷投怀送抱,说是只要感情不要银子。我真是欲哭无泪啊,素昧平生我跟你们有个鬼的感情。要不是老鸨来得及时将我轰出店门,我可真要失身于此了。打那以后,我便深深地明白自己的这张脸可生得罪过,路上便再也不敢同什么女子搭讪了。

这时候,我几乎同贝小九要鼻子贴鼻子了。平日,对别的姑娘,我是避之不及,此刻,却不知为何,我故意要靠近她,仿佛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却看这丫头也不闪躲,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看着我的身子,澈如潭水的双眸回视着我略带戏虐的目光。只听她忽而大叫道:“狂若顷,你怎么没刷牙!”

叫的好大声,站在我们身旁的几个小和尚都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又没吃大蒜,做什么要刷牙?”我不依不挠地回敬道,脸上挂着一丝不屑。

“咦……不讲卫生!口臭王!不要对我说话,简直就是谋杀!”她越不乐意,我偏要张大嘴朝她面前凑,惹得她一边捏鼻子一边用手嫌恶地扇风,就差没跳起来了。

“喂!说话这么大声像个男人一样,你不怕长大以后没人要吗!”她没跳起来,我大约是先跳起来了。

……

“啊哼!”亦劳干咳两声,朝我们这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人都到齐了吗?”他开始清点人数,确认无误后,劳叔对众人道:“好了,各就各位,大扫除去。午时之前不做好不给吃饭!”

“劳叔,还没吃早斋呢……”我大声抗议。

“叫你起得晚,干活去!”他一吹胡子一瞪眼,摆摆长袖负手走掉了。

“哼!臭管家!”我不服气地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

“若哥哥,”庆奴的声音响起,好似一阵春风,萦绕在绽着三两花骨朵的桃枝,拂过我的面颊,却如何也吹不进我心里。她从怀中掏出两个被包裹起来的尚热腾的馒头,塞到我手中,笑嘻嘻地说:“吃吧。”

“诶,还是奴儿好,哥没白疼你。”说着,我两眼放光,如获至宝地接过庆奴塞给我的馒头,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奈何这四周围可全是饥肠辘辘的兄弟,他们却不服气了。

有人道:“庆奴姑娘好偏心,只给狂公子留好吃的,我们兄弟只好挨饿。”

我口中一边塞着装不下的馒头一边嘲笑道:“叫你们起得晚,干活去!……喂喂喂!不许抢我的馒头!……我舔过的你也啃!”这时候,大家伙儿早已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十几号人疯子般地把我肉垫一样地压在身下,疯抢起那两只可怜的馒头了。

贝小九不知从哪里提来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大包袱,里面正散发着阵阵馒头的香气。她朝拥在一处的人群喊道:“要吃馒头的这边来!”大伙儿即刻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动,朝贝小九看去,只见她弯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咧嘴笑了笑,迅速打开包袱。

一个个热腾腾白花花胖乎乎的馒头露了出来。众人二话不说不约而同地朝那厢蜂拥而去了。贝小九看着大伙儿悲郯狼籍的吃相,不禁咯咯笑了。

那一次,我自在竹林弄琴,一个芊芊的影儿寻声而来,站在我背后听着流水叮咛般的琴音,也置身这美妙之中。不觉间,小九已信手拿起一根树枝,一边专注地听着悠扬的旋律,一边在地上写起了什么。

一曲终,我回过头去看她:“写的什么?”

“谱子。”

我起身去看,可眼前她所谓的谱子竟是一连串我见所未见的古怪符号,我不禁蹙眉道:“什么谱子?这么古怪?”

她一边继续写着,一边头也不抬道:“这叫简谱,是指一种简易的记谱法。”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分别对应一个个音符。你这曲子好听,我把它记下来。”

我眯起眼睛打量她所谓的“简谱”,仔细辨认上面一个个所谓的“阿伯数字”,又在心中略略一与琴谱对照,便大约明白这简谱的原理了。我豁然开朗地点头奇道:“你这简谱的法子还真是有趣,记录起来也比我们寻常的方法简单。是谁教你的?”

她终于写完了,抬头道:“我家乡人都用这种方法记谱。”

“妙哉妙哉!”我含笑看着眼前的这个妙人,真不明白她口中的家乡究竟是个什么奇妙的所在。“走。”我攥起她的腕子往回走。

“做什么啊?”她喊道。

“我给你把几支顶好听的曲子谱成简谱。”

奈何我脑中的好曲子不计其数,这一谱,我们居然在林间的书房中谱了个通宵达旦。有特别的曲子,谱完了,我再对照着简谱弹上一弹,她也听得津津乐道。鸡鸣的时候,我俩才双双从桌前醒来。她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完了完了,这要是被师叔看到,我又得挨骂了!我得赶紧溜了。”没等说完,她早已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她怎会注意到我此刻嘴角无意爬上的浅笑。

有时候,感觉她是一阵风,捉不住,摸不着。有时候,又仿佛觉得她是一片云,很温暖,很柔软。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有些害怕,这柔软,这温暖,一碰,便要要碎了,便要失去。

春去秋来,雁字回时,今非昨。日子过得清闲,总能倚着窗儿,听画眉脆鸣,笑看三两桃靥绽放得美艳,款款拨弄指尖丝竹,唱一曲悠然心绪。我坐在案前,笔尖轻轻蘸一蘸研好的新墨,大笔一提在纸上书了起来: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浓墨在卷纸上铺展开来,将几许诗意荡漾其中,自己的脸上,也不知不觉爬上了自得且陶醉的笑容。我写得太过投入,都不曾感到迎面窗台上什么时候多出了个脑袋。

“喂!”那个脑袋忽然冲我大叫一声,我只感到手中一抖,蘸着浓墨的笔尖不妨碰着了身前的宣纸,弄得纸上沾污了一小片。

“哈哈,吓着你了吧!”那个圆圆似月盘的脸儿得逞地笑起来,乐得拍手叫好。

我丢了个冷眼给她,皱着眉头盯着弄污的字和纸,刚要将它们随手揉作一团,谁知贝小九竟大声阻拦:“喂喂喂!你做什么!”

“丢了呗。”

她一听我要丢了字,急忙绕过窗户破门而入,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急道:“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都成这样了……”我将那张被弄污的字卷拎起来给她瞧。

她怜悯地看着那张字,全然没有愧疚之色。贝小九凝眉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似的,抬起闪闪发亮的眸子,道:“你等我一下!”说罢,她撒开脚丫子跑了。

不消片刻,贝小九乐呵呵地捏着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形状怪异的小盒子回来了。“狂若顷,把你的字给我吧。”我想反正这字是没用了,便没再多想伸手给了她。

贝小九接过字,摇了摇那个圆圆的东西,接着她用那尖尖的一头开始在纸上沾污的地方画弄起来。我有些好奇,探头去看,她却挥着胳膊将它一挡:“不许看,不许看,弄好了再瞧。”

真不知她是打的什么主意。少顷之后,终于大功告成似,她得意地举起那张先前还黑乎乎的纸来。那方才被沾污的地方,此刻竟忽然变得比白纸还雪白。

“丫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怎的这么神?”我不禁好奇道。

“嘻嘻,白雪修正液!稀罕吧!”

“修正液??什么玩意儿?我怎么没听过?”

小九眉间笑得更欢,得意地说:“这是我家乡特产,别处可见不到!”

“你们家乡还产这个?那可够稀罕。”我笑着从她手中轻巧地夺过那瓶修正液,嘴角一扬,道,“这东西归我了。”

“喂!我写作业要用的啊!还我!”

这会儿,我的玩儿劲可来了,哪能这么轻易放过她。我将那瓶修正液往怀中一揣,飞身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狂若顷,你这坏蛋!给我站住!”贝小九在背后大骂,恨得牙痒痒却只得追着我满寺地跑。却不知怎的,被她这么一骂,我也不觉得生气,反而更是调笑她的兴致更胜。我一边跑着一边笑着大喊:“你要是追到我,老子就以身相许!”

大约贝小九也只把这当是玩话,只轮着两只怒拳,一边追着一边也大喊道:“狂弱智!别让我追到!不然你就死定了!”

我故意放慢脚步叫她气喘吁吁地追着,一路不紧不慢地小跑着到了那片后山的竹林中,林中树荫婆娑,虽是白日,此处却被丛生的松竹遮蔽得阴沉静谧,丛荫林壑互抱,潺潺溪水环绕,翠鸟轻鸣,仿佛都是在衬托我的邪恶。我一脸不怀好意地停下了脚步。

贝小九早是上气不接下气,半伏着腰背,拍着胸口大喘气。口中却还硬说:“狂……狂若顷……你……你输了,快……快以身相许……让我揍一顿……”

不知为何,双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个单薄的蓝色身影,还没待她平稳了气息,我一手已经捧起她温玉般的脸蛋,拿到眼前细细地看。

大概是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贝小九慌忙纵身向后跳了开去。“狂狂狂……狂若顷,你你你……怎么趁人之危?”贝小九的两颗眼睛瞪得老大,其中不禁流露出些许害怕来,却让人忍不住有种想要占据的心疼。

只感觉心上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些许的疼痛,将两条眉拧到了一块儿。我这双令无数少女羞赧疯狂的眼睛大约只对这个女孩子流露过这样些许陶醉的神情。她们总要动情,你却为何连脸红一下都不会?

我将头一扭,不再看她,冷冷道:“哼,你不是要我以身相许么?”

她仿佛愣了半晌,缓缓道:“师兄,你是在开玩笑嘛?”

“谁要同你开玩笑?谁让你叫我师兄!”我不知为何却对她吼道。莫名地生气,不知生的什么气。那一刻,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东西还给你!”说罢,我气冲冲地将那玩意儿朝她一丢,甩袖走了。

莫名其妙,贝小九想着。这人怎么这样,明明自己拿别人寻开心,别人同他开玩笑还要生气。我招你惹你了?狂若顷,以后还是少搭理吧。却越是这样想,贝小九的心里却越是要反抗。她虽不是一般女生那样的见了帅哥就尖叫,欣赏美男的嗜好还是有所保留的。只是她觉得,他仿佛是一枝开在金枝的罂粟,高不可及,又浪漫得让人着迷,那双好看的明眸之中流露的深情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跌落下去。

却想到了自己为何要不辞千里来此,她的心也揪了一下。有人告诉她一切只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只当是做梦一场,千万不能沉沦,沉了,落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很释怀,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却再也无法平静,无法释怀了。那些快乐得让人疼痛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越是快乐,却越是迷茫,越是不知所措。

裴远,这个曾经点燃了她的生命,现在又叫她用生命去追随的名字,叫她从心底里落泪。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男生的时候……

那个总有些目中无人的男生,传说中的让人望而却步的A中校草。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孩子也可以生得这样好看。

贝小九托着下巴盯着草稿纸上的几何题目发呆,耳边依稀传来隔壁班级同学抱怨的声音,大约是他们班的灭绝师太又要进行测验。

“同学,借计算器一用。”当他从教室的窗口外伸出手来向她搭话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地自然以为他是在同别人讲话。

“喂!叫你呢!”男生好像有些生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啊……?你是谁啊?”她一时慌乱,竟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你是谁?这个唯我独尊又帅气得不可理喻的大帅哥裴远怎容得听到这样的问题。上至高三的学长学姐,下至高一的学弟学妹,哪个不知道他裴远的大名?人长得帅也就算了,可他还家缠万贯,光是如此也罢,他偏偏还是校篮球队顶拉风的大前锋。不管他走到哪里,周围都是异性爱慕、同性嫉妒、中性羡慕的目光。时时刻刻成为人群焦点的他,哪容得别人不晓得他的大名?

“你放学后给我等着。”裴远随手拿起贝小九放在凌乱课桌上的考试专用计算器,转身扬长而去。这双细长好看的双眸扫过她的一瞬间,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地在闪闪发光。待他颀长挺拔的背影消失之后,早有女生在失声尖叫了。

这天放学,贝小九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刚踏出教室门,不想迎面便撞上了早候在哪里的,白天的那个好看得不可一世的男生。贝小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说:“哦,同学,我的计算器!”说着,她一边朝他伸出手来。

谁知他竟将她那只伸出来的手握住,一点都没有犹豫,很自然似的,他将她牵着奔出了教室。贝小九心中的惊讶和紧张已经不可名状。她只由得这只手紧紧地扯住她,不知要去哪里,却情不自禁地想要贪恋这掌间的温暖。

……

“你是裴远?”贝小九小心地问他,其实她早已猜出眼前的这个好看的男孩子的名字,生得这么好看,再不是裴远,那就没人是了。“原来裴远也是人哈哈哈……”

男生感觉有些哭笑不得,嘴角微扬不语,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屏幕怎么也按不亮的计算器。“好狡猾,你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吗?”

贝小九忽然感到很囧,接过计算器把屏幕亮度调了回来,上面即刻又显示出Math的字样。她的心里真是冤得很,她本是准备用来耍别人的,却怎么也没想到被耍到的人竟会是裴远。两人站在黄昏后的操场,周围的昏红景色忽然产生了那么一丝的浪漫。

后来,贝小九便再也忘不了那张那么漂亮的面庞了。她开始习惯用笔杆不停地戳自己乌黑发亮的头发,好想能把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戳走一般,好好的一头长发总被她用笔杆戳得乱糟糟。

裴远再经过的时候她的眼珠总要忍不住转过去。而他却只是双目直视前方自顾自地走路,仿佛总对周围各种情意绵绵的目光不以为意。

他总在出人意料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比如那一次,她正伏案疾书。却听耳边一个声音对她说:“喂!你闷不闷,只会做作业么?”

她抬头,脑袋里还是那道没有解出来的题目。抬头却看见了那张任何时候都想见到的好看的脸。男生皱眉瞧着她,眼神中不知为何带着一丝不耐烦。她愣了一下,被他一声“快出来”就迷迷糊糊骗出了教室。他又那样习惯自然地扯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奔到了三楼的音乐教室。

教室的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黑色的钢琴上蒙着一层闪闪发光的灰色,水蓝色窗帘半掩着,只隐隐漏了一道光线进来。他拉着她同坐在黑色的钢琴前座上。揭开琴盖,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了黑白琴键上。优美的旋律自指尖流出,有如天籁,让人一时间错觉如临仙境一般。贝小九几乎要迷失在这样的琴声中,或者说是迷失在这个男生毒药一般的眼神中。她只知,他家缠万贯,他是出色的篮球手,却从来不知道,他还弹得一手好琴。这个处处高人一等的男生,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完美。

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却被他演绎得不胜哀婉。不知为何,听着这样的旋律,她忽然,有一种很想要落泪的感觉。曲终,他的眼神化作一缕幽远绵长的烟雾,叫人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

半晌,他缓缓道:“做我女朋友吧。”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一世的校草,大帅哥裴远是在对自己表白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同学,不能早恋的。”她的回答很干脆,仿佛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他冷冷的眸子对着她这样纯真和让人意外的回答竟流露出一丝笑意。这算是拒绝么?他怎么能被人拒绝,她怎么可以拒绝他!

“要是再过些时候,就没机会早恋了。”他冷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低头沉吟。他轻轻笑了,伸出手来捧起她温润如玉的脸蛋,拿到眼前细细地看。谁知她竟吓了一跳似的,跳了起来。“同同同……同学,你你你……怎么趁人之危?”贝小九瞪大了双眼,其中不禁流露出些许害怕来,让他忽地忍不住有种想要占据的心疼。他有些不甘地想着,贝小九啊贝小九,别人总要动情,你却为何连脸红一下都不会?

小九想到了先前自己无心耍弄过裴远,会不会是他存心开玩笑来报复她,便稳了气息,怯生生地问他:“同学,你是在开玩笑嘛?”

“谁要同你开玩笑?谁是你同学!”他不知为何却对她吼道。莫名地生气,不知生的什么气。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

我余怒未消地冲去卧房,正看到一个小和尚手捧着一堆换洗衣物。见我阴沉着脸,竟也没敢搭话。我回头瞥了他一眼,大声唤道:“讳心!”

“诶……阿若哥。”他好像吓了一跳似的没想到我会叫他,战战兢兢地回应着,手里的木盆险些落地。

“帮我把衣服洗了!”我回房抱来堆在床脚的臭烘烘的汗衫丢给他。

“好……”讳心闷闷地嗯哼一声,只得抱起半人高的衣物,摇摇晃晃地朝河边而去。

墨色的竹林中,绵延着一条清闲小溪。沿溪而下,是一湾不太深的河,平日寺里兄弟总要去那冲澡或是涤洗衣物什么的。

风平如镜的河水面上倒映出一个好看的女孩子的脸,脸儿圆圆似月盘,那双平日里总闪闪发亮的眸子不禁有些黯了,好似一层水雾迷迷地蒙在了这双乌黑的眼眸上。

“贝师妹!”听见有人叫她,女孩子回头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小和尚手里晃悠悠地捧着一堆乱糟糟脏兮兮的衣服乐呵呵地走来。

“你是……讳心?”

“嘿嘿,师妹认得我。”小和尚将手里器什在河岸地上一放,摸摸后脑勺,脸上洋溢着爽朗天真的笑容,这个个头还比她矮了半截的“师兄”,一脸的稚气未脱,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喂!我岁数可比你大!不许叫我师妹,叫姐姐,听到了没有?”贝小九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个孩子,一脸骄傲地宣布。

小和尚倒也随和,满不在乎地呵呵一笑,道:“是,小九姐姐。”

“嗯,这才乖。”小九笑眯眯地瞧了瞧这孩子桃色的面庞,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光秃秃的头顶。

“咦?你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洗?”贝小九盯着他抱来的一大坨衣服不禁吃了一惊。

“这些是心讳的,这些是从善师兄的,这些是阿若哥的,这些是……”讳心接着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名姓。

小九听得晕头转向,打抱不平道:“太过分了,他们怎么欺负你一个人?”

讳心还是那般逆来顺受的样子,也不在乎,摆摆手呵呵笑着说:“是同大家打赌,输的人就要罚洗衣服,愿赌服输嘛。”其实那次赌局是大家串通好了逗他,他却也不放在心上。

“来,姐帮你。”说完,贝小九捋起袖子,把那些脏衣服抱过来了一大半。

“小九姐姐,你人真好。难怪阿若哥欢喜你。”

“什么?”小九瞪大眼睛,心跳却不由加快了,“小兔崽子,乱说话!”贝小九狠狠地将衣服用板子拍得啪啪乱响。心里却想着,胡说,他怎么会欢喜我,他讨厌我还来不及呢。

讳心嘻嘻一笑,自顾自在水中搓弄起了衣裳。搓了一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叹一声:“糟了!忘记去煮饭了!要是晚了又得被劳叔一顿臭骂了!小九姐姐,这里交给你了,我先去了!”说完,他已一阵烟似的溜得不见了踪影。

待贝小九满身疲惫地清洗完十多人的脏衣服,抱着大盆小盆回到寺中的时候,正看见一群人在等什么似的目送着她走远。我冷眼瞧着她,心中升起一丝作弄的快感,她无暇顾我,只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赢了,拿钱来。”我懒洋洋地伸出手,对拥在一处的弟兄嚷道。赌局是,贝小九能否在日落前回来。纵是不服,这些兄弟还是赌输了。他们不情不愿地掏出铜子,一个个悻悻离开。

回房后,心中却还是愤闷难平,便无聊地弄起筝琴来。曲律滑过指尖,流水般倾泻出来,清澈如溪水,却宛然融着些许涩来。铮铮琴音时而缓如轻歌曼舞,时而湍急如洪波激流。我也不知在奏些什么,在弹着什么曲。全凭性而作,任它如脱缰的野马般奔流到海不复回。心头莫名地乱作一团。我这是怎么了?

“嘭!”的一声,房门是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的。贝小九面色难看地进来。心头盈盈一动,我却还要故意装作不在乎,不屑地转过眼睛,继续拨弄我手中的琴。

贝小九将手中盛满湿漉漉衣物的木盆往青石地上重重一扔,气冲冲地大声说:“你的衣服!”说完,她转身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却稍稍停了一停,苍白的脸庞微微转过来,目光冰冷,道:“戏弄别人你很高兴吗?”这一声不期待答案的问话宛如一个孤魂般回荡在空气中,冰冷的风,好像吹进了我的心里。

弦音断处,那个纤细却不孱弱的身影早已不见。

戏弄别人你很高兴吗?那个声音仿佛是质问,仿佛是嘲笑,我很高兴吗?我不是应该很得意吗?为什么,我却一点都不高兴呢?

俯身翻看贝小九丢在地上的盆里的衣服,几乎件件都被洗出了好几个大洞!我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冲着她走远的背影大喊:“贝小九,你给我等着!”

贝小九不由地身形一颤,耳边仿佛听到了裴远那永远回不来的声音——“放学后你给我等着……”给我等着,给我等着……她一直都在等啊,只是他,为什么不能在多等一等呢?为什么,他来得那么突然,去得又那么匆忙。他是在戏弄她么?她咬着牙,恨恨地说:“戏弄别人你高兴吧?”忍不住,两行清泪滚烫地落下,勾勒出她侧脸的忧伤。

**********

这些日子,贝小九也时常跟着从善学些拳脚,却总是不得要领,招式动作惨不忍睹。

这日,我着一袭翩翩白衣,一边悠闲地啃梨子,一边蹲在树上偷偷瞧着她笨拙而用功地挥舞着一根臂长的青竹棍练习剑法,我见从善在一旁同情又无奈地摇头,不禁大声笑了出来。我随手将吃剩下的果核一丢,正击中贝小九舞着的竹棍。她抬起头来好像很不乐意地望着我从树上纵身跳下来。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竹剑,洋洋洒洒耍了一套平民剑法。

剑法普通得很,我却将它舞得华丽飘逸,似梦如幻。一招一式柔中带刚,看似柔软无骨,混沌轻浮,实则力由心生,出其不意。“铮!”的一声,并不锋利的竹剑猛地刺入一棵臂粗的竹身,“噼啪”一声竹子从中间裂成两半。

她看得出了神,呆呆地立在原地,喃喃道:“好快的剑。”我把剑递回到她手中,自负地一笑:“要不要求我教你?”她撇过头去:“我才不求你,我总能打败你。”

“哈哈哈哈!……”我仰天长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未免也太天真了点。打败我?做梦吧。“敢不敢同我打个赌,让你瞧瞧我们的差距有多大?”

“什么赌?怎么个赌法?我贝小九从来不怕。”这丫头认真了起来。

我轻笑,正合我意,笑道:“三日之内,你要是能从我房中偷出一样东西来,便算你赢。”

她轻哼一声,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的!说吧,赌什么?”

“赌你。”我冷静地望着她,见她不语,便故作轻蔑道:“怎么?你怕了?”

“害怕是小狗!”话音刚落,她赌气似的跑掉了。

贝小九只感觉眼眶一阵湿润,莫名的,似乎有一种想要放声哭泣的冲动。为什么,他总要折戏耍自己,为什么,他要同他那么相像?什么叫做“赌你”?要是她输了怎么办?她不再想下去,狂奔着试图甩掉脑中这个讨厌的家伙。

夜半,无风。贝小九蹑手蹑脚地潜入那间窗门大开的房间。她当然知道越是门户大开风平浪静,迎接她的就越是危险的道理,但她更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静悄悄地跨门入室,终还是遮不住她紧张的呼吸声。好在榻上的人好像睡得深了,鼻中呼出的气息很是轻缓,也许是因为黑暗,她竟不知不觉地摸到了床边。我邪恶一笑,故意翻了个身。她果然吓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待确定我并未醒来后,她捡起床上的一件衣服就跑。可我哪能轻易让她得手,却早在她离开之前就已不动声色地擒住了她的胳膊。

触手之处纤弱却倔强,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却反被我捏得更紧。她感到胳膊被人抓得生疼,快要断了似的,让她痛得流出泪来,却咬着牙硬是不吭一声。

“贝小九,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光着上半身,懒懒地侧卧在木榻上,轻笑着看她,不带一丝戏谑地,仿佛在欣赏一件稀罕的器玩那样好整以暇地瞧她。黑暗中,依稀可以看见她圆圆的面庞故意不去看我,两只好看的大眼睛透出慌乱无措神色,月光下,似乎能看见她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我有些高兴地发现,原来,这个女子也不尽是没心没肺。我越瞧她却越使自己眸中的神色难以抑制地灼热起来。那一刻,我真怀疑自己就快要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了。

“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她说着便别过脑袋去,又是恼又是羞。

我仍是半躺着邪笑:“你拿了我的衣衫,可叫我穿什么?”

只感觉她闷哼一声,眼睛也不瞧我,伸手一抛将手中拿去的衣衫丢给我,下一刻,她便一溜烟奔走了。

白天时候,我算好了贝小九定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室行窃,便索性大摇大摆带着庆奴翻墙偷跑出寺,上大街吃喝玩乐去了。

庆奴问我:“若哥哥,怎么今日这么好的兴致?”

“啊?我有吗?”怎知自己早是喜形于色,无可辩驳了。“哈哈,打赌赢了钱,可够你我出来快活快活的了。”

她笑嘻嘻地跟在我一边东逛逛西瞧瞧,这么多年,偷出寺来玩也不是头一次,却让她忍不住再一次贪恋这一刻的快活。这个此刻伴着她的男子,这个她愿意时时刻刻伴着的男子。一个好兄长,对她来说却比兄长更多了些什么。娇靥上情不自禁地又是那样自然地浮上了两片浅浅的红云。呀,五年了,自己怎么还是那样容易脸红,处在他的身边,还是那样无法平静,无法控制自己呼吸。她,是欢喜他的,他,也自是晓得的,只是,她不说,他也装了糊涂。她也忧伤地清楚,他是一只关不住的鸟儿,总有一天,要振翅飞去,永不复还。

“奴儿,你喜欢这泥人儿?”我见庆奴盯着一个摊位上的彩泥人怔怔出神,想她定是喜爱,便抛了两个铜板给摊前的摊贩,笑着要下了一个用竹签串起的彩色泥娃娃。

庆奴开心地笑了,好似一朵初春的桃花含苞待放,嫣而不浓,总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大约只有青梅竹马才能如此心照不宣了。

“若哥哥,我们接着去哪儿?”庆奴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询问我。

“当然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哈哈哈!”我带着庆奴跑去一个洛阳城内小有名气的馆子。

这是一家以汤包闻名远近的小餐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馆子虽不大,主要是底层的店面,二楼只些小阁子。饶是如此,馆子的生意常年却都是好得很,每日不到打样歇业,餐馆内流连往返的人群总也不会散去。这家馆子的汤包,那是一个皮儿薄,馅儿厚,想那老板自是个慷慨的人,应该总是乐呵呵的模样。

我领着庆奴进了那家汤包馆,店内照样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这门庭若市的所在,真让人有些受不了这里的热闹。可为了解馋,倒也不在乎了。

见底楼座无虚席,我俩默契地相视一笑,当机立断地转向二楼的小阁子而去。大鱼大肉点了一堆外加七八笼热腾腾的汤包,足矣满足两人的脾胃。

我呦喝着小二取些好酒来。酒呈上,我浅尝一口,极烈。见我酒意正酣,喝得兴起,庆奴也有些好奇。问我:“若哥哥,你喝的什么酒?奴儿也尝尝。”

我意识还未迷糊,摆手说:“不成,不成,这酒太烈,一个女孩子家的,不准喝。”

见我不给她,她也不来抢夺。只安安静静地笑着看我喝酒,偶尔给我夹一筷子小菜,提醒我:“别光顾着喝酒,烈酒伤胃,也吃些菜哦。”一楼和窗外的熙攘的人声传来,更显得这一方的清闲自在。两人正吃喝说笑着,听楼梯上传来了“砰砰砰”的重重的脚步声,不知是哪个粗鲁的家伙,这一刻,却忽然让我有些不快。

这时候,一个模样唯唯诺诺的店小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二位客官,”他朝我们哈着腰,道,“能否请两位挪一下地方,有几位客人想把二楼包下。”

我继续喝酒吃肉,头也不抬地说:“我问你,那几位客人是何时来的?”

“片刻之前。”

“那我们是何时到的?”

“唔……是更早一点儿。”

“那好,先来后到的道理总明白吧。明白的话就请他们回吧。”我朝他轻轻一笑,左手缓缓摇着半空的酒壶,面色从容道。

店小二无言以对,却还愣在原地不走,半晌,他面露难色道:“客官,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发话,您就……”

这时候,方才那几声重重的脚步声更近了些。来人是三个男子,两个年纪大些,另一个是英气勃发的年轻公子,着一身绸缎紫衣,很是亮堂体面。另有一个男子看上去大约年过五旬,体型姿态显得有些老态龙钟,那几声重重的脚步声大抵便是他发出的。剩下的那个老叟形如枯槁,干瘦却神采矍铄。三人周身散发出与这地方不相容纳的一股贵气。

年轻公子对两位长者说了句什么,便踱步到了我们桌前,男子居高临下地审视我,眼角流露出一丝不屑,身手从紫色锦缎长衫的袖中掏出一定闪闪发亮的银子,缓缓地放在了我们的餐桌上,故意放慢了动作。

我歪着嘴浅浅一笑,冷眼道:“银子这东西,还不如换些酒肉小菜来的实在。”

那公子不禁抬眼打量了我好几眼,眼神中先前冷漠的色彩也渐渐出现了一丝活力。口气却是十足的冰冷:“拿着这银子,你要上哪儿去逍遥快活我都管不着。”

“嘿嘿,我就是不拿这银子,偏喜欢在这儿赏风玩乐你也管不着。”我略带戏谑地一笑。再看这公子的面色,已然不动声色地阴沉了下去。

我举着酒壶站起来,丝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眼前这个男子的眼神,宛然使我感出了一丝沉默的危险。他缓缓靠近我身前,下意识地压低了嗓子,一字一顿地说:“识趣的就给我滚!”

“兄弟!对不起!滚不来!你给个示范瞧瞧?”我忽然玩性大起,忍不住想要作弄做弄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贵公子。

他果然被我激怒,登时拔出腰间宝剑作势向我挥来。剑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面门,紫衣公子铁了面,怒道:“少罗嗦!叫你滚就滚!”

可谁叫我坐怀不乱,借着些酒意,便非要惹些事来消遣才罢。我轻笑一声,抄起手边的筷子“啪!”地将他指在我面上的剑刃打开。也许是不及防备,剑身稍稍偏离,却不过片刻,那支寒如冰霜的宝剑又被那双掌控自如的手掌稳住朝我袭来。

我一估摸,丫的有两下子,那定是要同你切磋的。翻身上桌,却小心地不碰碎任何器物,不然要赔起来我可没能耐。短筷在我手中俨然成了一把来去如风、奇招异势的利器。刚刚粗略过了两招,却听楼下好像又有动静传来,再一眨眼间,眼前登时来了成群蜂蝶般的姑娘。

大势不好,我想,怎的被这些纠缠不清的女人给撞到了。

“许公子!我可找你找得好辛苦!”一个身着一袭粉衣的姑娘款款走来道。

另一个姑娘睁大了眼睛,惊道:“这位姑娘,你怎么乱说,这一位,明明是司徒家公子呀。”说着,纤纤素手缓缓向我指来。

是时,我的太阳穴处狂跳不已,头大,真头大!我揉了揉脑上的太阳穴处,一群女子还在叽叽喳喳争吵不休,一旁的三个男子一时间也看得愣了。

……

“俊郎,你可说,你到底是何许人也?”众姑娘都自以为知道我的大名,熟知我所有告诉她们的名姓,没有一个是真的。我抓耳挠腮,正恼着,却看楼梯上又有人上来。

竟是从善和贝丫头,原来这俩家伙也偷偷溜着出寺来,今日的从善与平日在寺中看到的大不相同,一袭浅蓝长衫衬出他的气度翩翩,脑袋上也不再是光光的——戴了假发,倒是别有一种谦谦君子,风逸出尘的意味。我登时心生一计,沉声道:“姑娘们,你们定是认错人了,我既不是什么许公子,也绝非司徒公子,我乃一介草民,姓从名善者也。”

“从善?欧阳公子,你真会说笑。自第一次见到公子您,小女子就念念不忘,怎么会认错你呢?今日与君重逢,自是有缘……”

见鬼!谁同你有缘了!

从善一边领着贝小九上楼,一边脸色难看得像苦瓜。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卖身,自然是痛苦不已。贝小九只管看这好戏,偷偷笑着。

我瞪他俩一眼,使眼色说,快救人!

谁知从善心想自己的名字刚被出卖过,便要破罐子破摔,反正名字被人夺了,这名声也不要了。他便故意撇过头,装作没看见。

还算贝小九念顾旧情,大发慈悲着替我解围,环视着对满座的姑娘们道:“从公子身患眼疾,谁要多看他一眼,就要烂眼珠子。”说罢,她邪恶地一笑。

好狠毒!就是帮忙也用不着这么绝吧……

“这位姑娘,你何出此言呐?”那个粉衣少女仍是不相信地说。

贝小九从容答道:“这位公子,”她指了指身边的从善,“曾经就沉迷于从善公子的美色,每日睹视从公子有如三餐,后来,就变这样了。”语罢,从善配合地翻起了白眼,面容也故意做得扭曲。众美人一看,忍不住个个花容失色,惊道:“啊……原来从公子爱慕的是同性,怪不得对我等不冷不热呢……”“唉,从公子莫不是有断袖之嫌……”数条黑线从我脑上落下,这个贝丫头,绝对不是一般的歹毒……

终于,姑娘们满是不舍地离开了这阁子,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四人正准备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少侠且慢!”回头看去,是那干瘦老叟。

“干嘛?”我抬眼瞧他,你们不是盼着我走么?这又有何事?

“敢问少侠当真是从善公子?”老叟的双目中闪烁着睿智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似的,却让我不由地心头一震。

我瞟了一眼身边的从善,笑道:“老先生,不好意思,我行迹江湖是不留名的。”

说完,我长笑一声,四人扬长离开了这家馆子。

这一夜,我竟有些乏了。仰面卧在长榻,沉沉地睡去。也不知是几更了,窗户忽然被夜风吹开,窗骨子摇晃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我疲乏地睁开眼,黑暗中,一个鬼祟的人影晃到了眼前。

我迷迷糊糊地唤道:“小月亮,是你吗?”

人影稍稍一动,并没有答话。见那人形停在手边,我伸出手去够她。她却闪电似的欲逃离。感到手心里刚刚捉住的腕子如受惊的小鸟似的抽出,我登时就醒了。

再看那人影,正夺窗而去。门扇开着,她为何不走正门?当时我却没想这么多,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不知为何仿佛害怕她就这样从眼前消失了似的,便奋不顾身便追了过去。赶在那双纤手碰到窗牖之前朝那儿飞脚一踢“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好像是被夹到了手指,女子痛苦地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夹到手了?”借着酒意,我好像夺过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地吹着气。“都是我不好,小月亮,不要走好么?”说罢,我也不管身前的人儿大惊失色,一把揽过她的腰肢,送入怀中。紧紧地拥抱,她的身子忽的一颤。手指不禁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似的,缓缓爬上了我光裸的上身。天色漆黑,我口中呼出的气息不由地加快了,粗重的呼吸吹过她的耳边,女子的耳朵上仿佛起了一层小刺似的,苏苏麻麻的,一股电流蓦地流经她的体肤,仿佛有一股魔力,不容分说地将她捕获。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只模糊地记得,一双手在我的脸庞轻柔地摩挲,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喃喃道:“痴情男儿,能有几个像你一样?”

……

次日醒来,真有些怀疑昨晚的遭遇,宛若一场梦一样,那些似真似幻的情景让人捉摸不到。小九她,是否真的来过?一切,忽而仿佛清晰真实,转而却又变得模糊虚幻。

转眼,三日期限已到。贝小九输了,输得无话可说,输得十分彻底。想想也是的,她怎能同我这样一个老于打赌的人比?

我懒散地斜靠在她的案前,半调笑半认真地说:“怎么样?该认输了吧?”

只看她憋着眉,大义凌然道:“愿赌服输,拿来。”一双手坦然地向我一摊。

“什么?”我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脏衣服啊。你不就想着让人给你洗衣服吗?”她眉头一松,早就料到似的说。

我不禁笑了,仿佛在说给自己听般喃喃道:“总有一天,要让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洗一辈子的衣服……还不准洗烂了。”

她大约是没听清,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地说:“什么?狂若顷,你连被子也叫我洗,太过分了吧!”

“哈,既然你提出要求,那我便成全你吧。”说完,我回身将床上的被子抱来丢给她。

贝小九青了脸,却也无可奈何地抱着满满的衣服径自朝河边去了。

**********

这夜,我做了一个怪梦。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尽头是一口长方形的石棺,冰冷的石棺旁,是一台同样冰冷的织机。我的心中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没来由的恐惧。

身边的织机忽然自己牵动了起来,坐上无人,光线很微弱。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毫无规则地驾驭着它,织机发出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声调尖利如同饥饿的野兽在嘶吼。在这样空旷寂静的墓室中,显得尤为惊悚。

我竟没意识到那台隆隆作响的织机和那冰冷阴森的石棺原来离自己如此之近,仅仅一步之遥,几乎触手可得。它躁动着发出不断扩大的噪音。机器上没有布,它突然兀自动起来,在空旷的墓室中产生十分可怕的回响。

一个冰冷的声音鬼魅般地幽幽道:“把你的心脏给我吧……给我……给我……”我只觉得心口很闷,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时,一片黑暗笼罩过来,墓室中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尖利的东西紧紧掐住,撕心裂肺的疼痛袭遍全身。一股腥味传来,闻之欲呕,终发现是数根尖利的指甲划已经破了我的喉咙。那双无形的手向我伸出了黑暗的魔抓。我用力张大了嘴巴,喉咙口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此时此刻,我所遭受的恐惧难以言表,眼中望去的世界是毫无希望的一片黑暗。眼看着那隐匿在暗处的恶魔就要撕破我的喉咙。我的脑中满是无助和绝望,深深的恐惧侵袭了我的大脑。

身后,仿佛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只感觉脊背上不寒而栗:“把你的心给我……给我……给我……”越听这声音,心中的恐惧越是弥漫,身体的冰冷越是加剧。

我就这样大汗淋漓地醒来。

**********

流云游过天际,一千年前的天空,原来也是一样的颜色。贝小九抬起头,若有所思地仰望苍穹,忧郁,无助,谁都不曾在她的面容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她有时候倔强,有时候懦弱,有时候笑着,却不一定开心,有时候的眼泪也是因为欢喜。

某个早晨的一具新鲜的尸体仿佛还在她的眼前流转。那张无与伦比的俊容,转眼,只剩下惨淡的苍白。她不要这个结果,她深爱的裴远死了。一千年后的她,不堪这伤痛,于是,一千年前的她,为爱而生,她知道自己必须来取一样东西,只为再见他一面。她也许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也许愚昧,也许有去无回,可如若她不这样做,她便要自责内疚一辈子。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灵媒师郑重其事的话语:“把那样东西带回来,裴远就能复活。记住,千万不能被任何事物诱惑,切不可迷失其中,不然,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握紧了怀中的匕首,双唇颤抖着,身体凉得像冰。忽然,风过竹,一个黑色的身影鹰隼般犀利地落在她的身边。她始料未及,吃了一惊,手中的匕首也随着这惊吓掉落在地上。

来人一身黑袍,是寺里很有名望的一个长辈,他的脸上弥散着一股不曾有过的杀气:“你到底是什么人!”“霍”的一声!什么东西撕裂了空气一般,是他奋力一挥,用一根青色的竹棍抵住了她的脖子,完全不顾此刻她早已苍白的面色。

她身形摇晃却强自定神,稳住了声音,道:“亦劳师叔……我是贝小九啊……”

黑衣僧人冷笑一声:“哼!夜袭我寺,身世来历不明,故意接近狂小子,行迹可疑,随身携带利器。你可不要告诉我从来不知道寺规是不允许随身执刀的!纵然你骗过了所有人,你以为我会被你骗吗?快说,你居心何在!”

“师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贝小九咬了牙,眉头深皱,面色惨淡地咬唇低头盯着地面。

亦劳更前一步,一双浓眉下的双目如炬,仿佛就要喷出火来。从没有什么人见过这样的当家,这种愤怒至极又恨之入骨的表情大约只有贝小九才能有幸领略到。青筋暴起的手掌握着的竹棍更用力地戳在贝小九的咽喉上,那根纤弱的脖颈上,已被顶出了一条深深的印痕,隐隐的,似乎有鲜血渗出。她紧咬双唇,神情痛苦,却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样子。

“果然有鬼!”亦劳低语一声,更不能放过她,“你若要动狂小子一根指头,可想也别想!只要我呆在这白马寺一天,就容不得你在此造次!”

他忽而拿开了手中的那柄深青竹棍,目光平静下来,深沉地凝望远方,口气依然是带着种不容侵犯的愤怒,道:“不管你是谁,请你离开他,你必须,离开!”

“师叔……我……”贝小九还想要说什么,亦劳却根本不愿再听下去。

“你说什么都没用,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你!”亦劳那不饶人的双目死死盯着贝小九惊恐万状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是的,他老谋深算,久于世故,他早已是看穿了她。在他的面前,仿佛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幼稚和多余。她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一场阴谋。然而她的目的何在?这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他不再看她,继而缓缓道:“贫僧给你十天的时间,你给我从这里消失,再也不要回来。”说完,亦劳苍劲地收起竹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

“小月亮,别老哭丧着个脸,好像我欠你钱似的。”我乐呵呵地在屋前的院子中看着她把木盆中满满的衣物一件一件展开晾在四周环绕的衣绳上。

贝小九绷着脸始终装作专心地在晾衣服,瞧也不瞧我。收拾好了,只淡淡地说了句:“衣服都洗好了,你我两清了。”我瞧不见她此刻是什么表情,只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她的言语中透露出来,这股寒意,却像是刻意掩饰着什么。

我一把捉住她的纤纤细腕,她错愕又极不情愿地扭过头来。

“喂!什么叫‘两清’,你还没还清赌债呢?想耍赖?”

“狂若顷,当初你只叫我洗衣服,连被单都给你洗了,你还要干嘛啦!”她怒道。

我摇头笑道:“非也,你不记得赌局么?我怎么记得我赌的好像是你。你输了,便要心甘情愿被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直到我腻了才行。”我笑容爽朗且纯善。

她挣脱不开我的动作,极力地扭动身子,怒目道:“你……太过分了!”不知怎的,她却被我一把揽在怀里。“喂!狂若顷!你不怕被别人看见吗!”大约是怕被听见,她压低了声音抗议道。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不敢想象那一刻的自己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全然无视寺规,旁的什么更是无所畏惧。

“我不怕,我本是俗人,我可没义务强迫自己不近女色。”四周围挂起的衣服和被单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宛若这晴朗天气中自在的游云。云中的一男一女不知为何激烈地争执起来。

“小月亮,告诉我。”我将唇凑近她耳畔,轻声道。口中呵出的暖气使她的耳膜一阵微颤,身体仿佛随着耳朵的感受一般弥散开一股酥软。“那天晚上,是你吗?”

“什么?”她好像真的没听懂我的话似的,惊讶万分地侧头看我,口气除了惊愕更多的却依然是冰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趁机挣开了我的怀抱,拨开周围晾在绳上还在滴水的衣被,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野兽一般,几乎是逃逸着仓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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