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后,陈独秀马上找汪孟邹,说自己准备办一份杂志,想让他承印。汪孟邹一听,面露难色,亚东图书馆这时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甲寅》从日本搬回上海以后,也由亚东承印,汪孟邹已经有点扛不住了,自己还要靠卖杂粮糊口,对陈独秀的杂志,有心无力。他介绍了群益书社的陈子沛、陈子寿给陈独秀认识,经过陈独秀拍胸脯、打保票,唇焦舌敝,自卖自夸,好不容易,才说服陈氏兄弟同意合作,新杂志为月刊,群益书社每期支付稿费、编辑费共200元。
1915年9月15日,由陈独秀一手创办的《青年杂志》,在上海面世了。
这时,距离康、梁等人的“公车上书”,已过去了整整20年。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中生代,终于到了临盆之期。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陈独秀为新一代青年谱写的赞歌,洋洋盈耳,充满激情与朝气,完全看不出是一年前那个“静待饿死而已”的绝望者: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文章向当代青年提出了六项迫切的要求: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陈独秀亟欲以他的笔敲醒沉睡的国人:“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科学与人权,就像一辆车的两只轮子,承载着车子不断向前走,也就是陈独秀后来所鼓吹的“德先生”、“赛先生”(Democracy和Science,即民主与科学)。这篇文章,恒被后世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开篇之作。
陈独秀对政治深感绝望与厌恶,他认为政治革命失败,是因为没有文化思想革命开路,使人心得以觉醒。因此,他要把政治革命放置一边,把“伦理革命、宗教革命、道德的革命”先搞起来。
《青年杂志》是陈独秀的心血结晶,期望甚高,他要用文章来改造中国几千年形成的国民性。陈独秀曾豪气十足地对汪孟邹说:“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全改观。”郑超麟《陈独秀与〈甲寅〉杂志》(未刊稿)。引自《五四风云人物文萃·陈独秀》,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年版。他说这话,除了自信,当然还有另一层作用,就是想说服汪孟邹投资。陈独秀有一个特点,喜欢说过头话来打动人心。词气之间,“天下皆醉,惟我独醒”的气魄,不让前辈康有为。
杂志出版后,在社会上,却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与梁启超的文章一出,天下争相传阅的盛况相比,相去云泥。没有名家压舱,仅以陈独秀的名气,尚不足以吸引读者,头几期,主要靠自己亲自操觚,还有几个老朋友友情客串,支撑门面,宣传一下“德智体三育”,与一般的青年读物无异。每期印数,连免费赠送在内,亦不过千册左右,就算全卖掉,也还是亏本,群益书社陈氏兄弟叫苦不迭,这样下去,他们在经济上吃不消。
陈独秀一直苦思苦想,想寻找一个突破口。那年头,会写骈四俪六、摹仿古人文章的酸秀才,一扫一大筐,但敢于登高一呼,大破大立,开启时代文化生机的,却打着灯笼也难找。高一涵、易白沙等原来《甲寅》的作者,在陈独秀竖起大旗之后,也纷纷投向《青年杂志》,易白沙在《青年杂志》上一连发表了《述墨》、《战云中之青年》、《我》、《孔子平议》、《诸子无鬼论》等文章。易白沙是湖南长沙人,原名坤,因为仰慕明代大儒陈白沙,自号“白沙子”。辛亥革命前在安徽主持怀宁中学,结识陈独秀。“二次革命”时,28岁的易白沙,奔走于湘皖之间,参与反袁斗争。事败被通缉,亡命日本。
陈白沙有“圣代真儒”之称,被人誉为“道传孔孟三千载,学绍程朱第一支”,他是惟一能够在孔庙中供奉牌位的广东人。但他的后世崇拜者易白沙,却以批孔出名,真是一个绝大的讽刺。易氏在《孔子平议》中,列举了孔子四大毛病:一、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二、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三、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藉口;四、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
在陈独秀看来,“平议”实在太过斯文了,对孔儒无须平议,破口大骂也无妨,踢他的山门,拆他的祠堂最好。但这毕竟是《新青年》第一篇公开指名道姓抨击孔子的文章,陈独秀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有了二次革命,就有三次、四次革命
当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嵩山路吉益里21号的寓所里,一盏孤灯,一杯清茶,一手搓着脚丫,一手撚着狼毫,为《青年杂志》伏案撰稿时,国内的政治局势,正急转直下,一泻千里。在离上海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天津意租界西马路一幢楼房里,梁启超也在伏案疾书。
1915年9月1日,北京参议院开会时,来自山东、江苏、甘肃、云南、广西、湖南、新疆、绥远等省区的所谓“公民代表”,纷纷请愿变更国体、废民主而立君主,伪造民意以欺天下后世。更有筹安会六君子、古德诺、有贺长雄一班中外官僚、学究、方士,掀起了所谓国体问题讨论,吹喇叭的吹喇叭,抬轿子的抬轿子,帝制声浪,一时直上云霄。
中国的问题,在政体而不在国体。如果只谈变更国体,不谈建立健全的政体,那么无论是共和制还是君主制,国家都是好不了的。“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梁启超笔端纵横,写成《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激烈批驳以君主立宪之名,行帝制恢复之实的主张。
发表前他抄了一份送给袁世凯看,看得袁世凯出一身冷汗。他曾派人给梁启超送去20万元,希望他毁掉该文。然“亦儒亦侠”的梁启超,绝非金钱所能收买,当即辞谢,将钱原封璧还,并决然表示:“就令全国四万万人中,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皆赞成(帝制),而梁某一人断不能赞成也!”吴贯因《丙辰从军日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梁启超本来很懂得政治即妥协的艺术,回国之初,他并不赞成共和,但举国都说共和好,他也就接受共和了。康、梁与袁世凯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为了推行政治改革,为了导袁向善,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以致许多人都骂他甘做袁氏帮凶走狗,他也不以介怀。但在复辟帝制这一点上,他站定脚跟,决不妥协,政治的底线不容突破。随后,他宣布脱离进步党,表明他已打算与袁世凯死磕,不想连累进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