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炯明(竞存)——这位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人物,1878年生于广东省海丰县。父亲是一位乡村秀才,陈炯明六岁入私塾启蒙,1899年考中秀才,1908年以最优等毕业于广东法政学堂,其后当选为广东咨议局议员,是维新运动所培养出来立宪人才。1909年加入同盟会,参加反清革命。民国后,又参加过讨袁战争,是国民党中最具实干才能的领袖之一。
1918年5月,陈炯明大起三军,攻入福建。其势锐不可当,攻城略地,指东打西,闽军无不胆寒。不久,粤军在闽南开辟了一个拥有26个县的护法区。陈炯明驻节漳州,以龙溪为县治,自任军民两政长官。和一般军阀不同的地方,陈炯明具有强烈的民主思想,反对军治、党制,提倡民治。他在漳州开始致力于他的地方自治实验。南方的安那其主义者梁冰弦称:“这与陈氏所倡‘联省自治’说很吻合,以为如此可以在军阀构乱中拓一片干净土,予国人以观感,从而促进全国的革新。”梁冰弦(海隅孤客)《解放别录》。台湾,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
在北方,梁启超也在致力于他的政治实验。张勋复辟失败后,他加入段祺瑞的新内阁,一偿所愿,出任财政总长。九名阁员,研究系居其六,梁启超的希望之火,再度燃起。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从体制内进行政治改革。冀以研究系之力,先改造国会,争取成为国会多数派,然后影响政府政策。他建议效法辛亥革命初期成立临时参议院,制定新的国会组织法,举行全国大选。
可惜这时段祺瑞为了推行武力统一南北的政策,决心要控制国会,由他的门生兼智囊徐树铮出钱,资助以王揖唐为首的政客团体“安福俱乐部”,准备与研究系在国会选举中,一争高下。
徐树铮是江苏萧县(今属安徽)人,秀才出身,1905年被保送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在老段的第六镇任军事参议及第一军总参谋。敉平张勋复辟之后,出任陆军部次长,是强硬的武力统一论者。11月14日,临时参议院成立,王揖唐出任议长。安福系大胜,研究系惨败。1918年8月12日,第一届国会期满,临时参议院解散,安福国会成立,安福系领袖王揖唐当选众议院议长。梁启超的救国大计,再次化为泡影。
从1915年至1917年,时仅两年,纵观整个文化界、思想界,由于受“二十一条”、洪宪帝制、张勋复辟等一系列事件的刺激,风腾波涌,进入了剧烈的升级换代时期。梁启超作为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已是鬓毛染秋霜。年龄上,坐中望老,见到充满阳光的年轻人,不得不用“你们”、“我们”来加以区别了;政治上,他们总被官僚玩弄于股掌之上,改革屡试屡败,政绩乏善可陈,反而落了个献媚权势的恶名;文化上,由于带有浓厚的传统胎记,恒被新进青年视为过气老倌,成了“守旧”的代名词。
然梁启超对1919年那一代的新文化精英们,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也是无可否认的。时人称赞梁氏“如长彗烛天,如琼花照世”,他当之无愧。白话文急先锋胡适亦自承“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
[胡适说]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有时候,我们跟他走到一点上,还想往前走,他却打住了,或是换了方向走了。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免感觉一点失望。但这种失望也正是他的大恩惠。因为他尽了他的能力,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境界,原指望我们感觉不满足,原指望我们更朝前走。跟着他走,我们固然得感谢他;他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指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叫我们自己去探寻,我们更得感谢他。胡适《四十自述》。《胡适文集》(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以钻研经学起家,以鼓吹新文化闻名的钱玄同,也心悦诚服地说:“梁任公先生实为近来创造新文学之一人。虽其政论诸作,因时变迁,不能得国人全体之赞同,即其文章,亦未能尽脱帖括蹊径,然输入日本文之句法,以新名词及俗语入文,视戏曲小说与《论》《记》之文平等(梁先生之作《新民说》、《新罗马传奇》、《新中国未来记》,皆用全力为之,未尝分轻重于其间也),此皆其识力过人处。鄙意论现代文学之革新,必数及梁先生。”钱玄同《寄陈独秀》。《胡适文集》(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钱玄同是浙江湖州人,生于1887年,1905年赴日本留学时,是一位强烈的国粹主义者,沉迷经学,与鲁迅、周作人、许寿裳等人一起,执经侍坐,跟着国学大师章太炎学古文,从《说文》学到《庄子》,从《汉书》学到《文心雕龙》。那时他听章太炎的课,经常兴奋得手舞足蹈,不自觉地从后排往前移,被鲁迅形容为“爬来爬去”,后来写信时,索性称他为“爬翁”。
钱玄同对一切欧化的事物,开始都甚为抗拒。民国成立时,他还穿了一套自制的玄冠博带“汉服”,昂昂然上衙门办公,惹得同僚们哄堂大笑。不过,他很快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成了反古文的“黑旋风李逵”,抡着大斧一路砍杀过来。钱氏自号“疑古”,这个别名,彰显出他对传统的挑战。他有一句名言:“人到40岁就该死,不死也该绑赴天桥枪毙。”
这一年,梁启超44岁,虽然春秋鼎盛,但长江后浪推前浪,在年轻气盛的新青年看来,盖棺论定,此其时也。
胡适和钱玄同对梁启超的评论,都是非常中肯的。谈新文化运动,不能不把梁启超摆在第一位。新文化运动的第一代旗手,是梁启超,而不是陈独秀。无论新文化也罢,旧文化也罢,总是要靠一代一代人传承的,没有梁启超披荆斩棘,导夫先路,又哪里会有陈独秀、胡适、鲁迅、钱玄同这些晚辈搞的“文学革命”呢?
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奈何奈何!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梁启超已经把他那一代启蒙者可以做的事情,做得非常充分了,后人对他,应无可指责,要指责,也只能是“他为什么不能跳出历史的局限性”一类苛求了。
梁启超见“道不行”,三番四次提出辞职,终于在1917年11月22日,内阁总辞。梁氏宣言不再参与政治,专门研究学术,转入文教界。从政党政治,到不党政治;从不党政治,到不谈政治。回想当年返国时意气风发的情形,不过几年光景,恍如一梦。他已逐渐成为回忆录中的材料,而不再是潮流浪尖上的变数了。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无奈地叹息:“此时宜遵养时晦,勿与闻人家国事,一二年中国非我辈之国,他人之国也。”梁启超《与亮兄书》。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他人之国”,并不是指年轻一代,而是指官僚当道、军阀横行,天下已尽化为侯王。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都是对牛弹琴。体制内的改革既行不通,体制外的革命又不愿意为,梁启超纵然才高八斗,也感觉进退两难了。
启蒙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在乱世中成长起来的陈独秀、胡适、钱玄同一代知识分子,这时正如日方升,崭露头角,开始从上一代的手中接过“文化旗手”和“青年导师”的接力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