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新文化运动是为辛亥革命补上理论的一课,那么,它便不可避免地要承担起为新的政治权威作诠释的使命。陈独秀、李大钊这些新文化斗士,几乎都是怀着急切的救世之心,对他们来说,民主与科学,究竟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亦难分难解。民主都是科学的,科学的必然是民主的。易言之,西方文化即民主与科学。
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中,把“新的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运动”统摄于新文化运动之下,但没有提及“民主”,这并不是他无心之失,把两轮车变成了独轮车,在他看来,“新的”就是“民主的”,新文化运动就是用民主的新精神,去创造“新的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运动”。
什么是科学?陈独秀说:“科学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是指自然科学而言,广义的是指社会科学而言。社会科学是拿自然科学的方法用在一切社会人事的学问上,像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法律学、经济学等,凡用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说明的都算是科学;这乃是科学最大的效用。”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他们引进西方文化,与其说是为了启蒙人心,解放个性,不如说是为了直接利用来改造社会。
陈独秀就曾幻想,德先生和赛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第6卷第1号,1919年1月15日。这样一来,德先生和赛先生最终被升格为“德菩萨”和“赛菩萨”,也就在所难免了。胡适说:
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新人物固然不会毁谤科学,旧人物同样也用不着毁谤科学,因为科学一旦升格为菩萨之后,中国就再也没有不科学的东西了,人人都学会说自己是最科学的,你有科学宇宙观,我有科学人生观;你“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科学”,我掌握了“科学的真理”——仿佛还有不科学的真理似的。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以冠上科学的桂冕了。
正如民主在中国一旦升格为菩萨,也就成了一个可以把任何东西装进去的大箩筐,孟子的“民贵君轻”是Democracy,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是Democracy,民粹主义也是Democracy,苏俄式的“工人统治”,也是一种新的Democracy。李大钊曾说:“现代生活的种种方面,都带着Democracy的颜色,都沿着Democracy的轨辙。政治上有他,经济上也有他;社会上有他,伦理上也有他;教育上有他,宗教上也有他;乃至文学上、艺术上,凡在人类生活中占一部位的东西,靡有不受他支配的。简单一句话,Democracy就是现代惟一的权威,现在的时代就是Democracy的时代。”李大钊《劳动教育问题》。《李大钊文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李大钊的民主观,基本上,来自卢梭式的“人民主权”论。所谓人民主权,乃排斥个人权利,一切恒以“公意”为依归。但公意不是通过一人一票来反映。李大钊说:“多数取决之制,乃今日施行民治之方法,民治之精神,不在是也。盖各个意志之总计,与普遍意志(general will)全然不同。为此辨者,莫如卢梭。彼以普遍意志,为公我之意志;各个意志之总计,为私我之意志。普遍意志所由发生者,乃因其利益之属于公同普遍,非单由于发表之票数。反之,各个意志之总计,则以私利为的,其实为单独意志之凑合,非为普遍意志之一致。”李大钊《强力与自由政治》。《李大钊文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公意是一种很抽象笼统的东西,易言之,少数人有可能是公意的代表,而多数人亦有可能只是私意的凑合,不能代表公意。
这是陈独秀、李大钊在“五四”之前,所提倡的一种民主科学观。
据有心人统计,《新青年》从1915年9月15日创刊,至1926年7月停刊,共出版63册,其中直接谈论科学问题的文章,只有两篇译作,六篇原创;研究民主的文章,只有三篇译作。张涛《〈新青年〉研究》。《历史档案》1993年第1期。这不是陈独秀、李大钊有口无心,而是在他们的理解中,民主与科学,几乎是无所不包的。前期,认为一切西方文化都是民主与科学的;到后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则认为苏俄革命才是真正的民主与科学。所以胡适批评,陈独秀对“科学”与“民主”的定义,不甚了了。
胡适代表了新青年同人中的另一种观点。胡适奉杜威学说为圭臬,他认为,“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科学”则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法则。
民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其核心价值是:承认人人各有价值,人人都可以自由发展。作为一种制度的民主,就是要保障个人的自由,使他不受政治暴力的摧残,不受群众压力的压迫。少数服从多数,但多数不能抹杀少数,不能不尊重少数,更不能压迫少数,毁灭少数。所谓科学的精神,就是尊重事实,寻找证据,证据走到哪儿去,我们就跟到那儿去,决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科学的法则用八个字概括,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这两种民主观、科学观,一接触到中国的实际问题,必然出现分歧,一个要革命,一个要改良;一个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个要点点滴滴的改变。分道扬镳,也就是迟早之事了。
《新青年》的“打孔家店”,在第二、三卷上,打得十分卖力,声势逼人,以后就渐渐转移火力了。傅斯年后来谈到《新青年》的变化:“独秀在《新青年》八卷以前对社会主义的倾向全没有具体化,但《新青年》自第六卷(即1919年初)起渐注重社会问题,到第七卷的下半(即1920年夏)便显然看出马克思主义的倾向了。”傅斯年《陈独秀案》。《傅斯年全集》(四),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918年冬,陈独秀决定创办一份“专谈政治”的小报——《每周评论》。这是一张用白话文谈时局政治,兼及思想文艺的四版报纸。在筹备期间,胡适因为母亲去世,回乡奔丧去了。这时候,胡适与陈独秀、李大钊他们之间,已渐渐貌合神离。
11月27日,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高承元、张申府、周作人,在文科学长办公室,召集《每周评论》创刊会议。大家公推陈独秀为书记及编辑,其他人为撰述。发行所设在骡马市米市胡同79号安徽泾县会馆,编辑所在沙滩北京大学新楼文科学长办公室。参加者每人交五元大洋,做开办经费。
12月22日,第一号《每周评论》新鲜出炉。陈独秀亲撰发刊词:“自从德国打了败仗,‘公理战胜强权’,这句话几乎成了人人的口头禅。列位要晓得什么是公理,什么是强权呢?简单说起来,凡合乎平等自由的,就是公理,倚仗自家强力,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就是强权。”他慷慨陈词:“我们发行这《每周评论》的宗旨,也就是‘主张公理,反对强权’八个大字,只希望以后强权不战胜公理,便是人类万岁!本报万岁!”陈独秀《〈每周评论〉发刊词》。《每周评论》第1号,1918年12月22日。
若干年后,胡适回顾往事时感叹:“《每周评论》12月22日出版,它的发刊词使我们看出那个狂热的乐观时代的大影响。”胡适《纪念五四》。《独立评论》第149期,1935年5月4日。创刊号刊登了陈独秀的发刊词与四则“随感录”、王光祈的社论《国际社会之改造》、蔡元培的《劳工神圣》、梁启超的《欧战结局之教训》,还有胡适的一首新诗——《奔丧到家》。
《奔丧到家》摆在这里是个“例外”,不仅与“专谈政治”的《每周评论》不和谐,即便在《新青年》上,它所抒发对家庭、对母亲的款款深情,与当时高唱入云的“伦理革命”,也显得格格不入。据说,创刊号的稿件,因为要模糊警察厅的注意,登了许多不痛不痒的文章,高一涵看后失望说,尽是些迂腐的议论!
但胡适这时已无暇在意这些了。这个冬天对他来说,寒彻骨髓,一种灰色的悲哀色调,弥漫天地。在胡适匆匆收拾行装,回乡奔丧前夕,有两位北大学生踏着薄薄的雪尘,找上门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今天过来,一则送先生起身;二则呢,适之先生向来提倡改良礼俗,现在不幸遭大丧,我们很盼望先生能把旧礼大大的改革一番。”傅斯年也写信给胡适,劝他以理性制服感情,节哀节礼,不殉世俗。
孩子们终于出场了。
胡适对学生表示了感谢,他是信奉实验主义的,改良须一点一滴从自身做起,回家以后,果然,“从发讣闻起一直到受吊、祭礼、出殡、安葬为止,所有虚伪的、说谎的、迷信的、野蛮的、无意识的种种丧礼陋俗,都给革除了”。胡适《我对于丧礼的改革》。《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1日。按传统丁母忧要丧服三年,但胡适半年后就把衣袖上的黑纱摘下来了。有人问他行的是什么礼,胡适回答说是《易传》上说的太古时代“丧期无数”的古礼,那些打算以传统礼数责难胡适的人,倒也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