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强大的保守势力围攻下,康、梁变法,仅仅推行百日,便以人头落地,流血失败告终。谭嗣同、康广仁、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等维新派“六君子”,被处死于北京菜市口。康有为、梁启超仓皇逃亡海外;章太炎也被悬榜通缉,举家逃往台湾。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学者蒋梦麟欷歔不已地说:
光绪皇帝在1898年变法维新,结果有如昙花一现,所留下的惟一痕迹只是国立北京大学,当时称为京师大学堂或直呼为大学堂,维新运动短暂的潮水已经消退而成为历史陈迹,只留下一些贝壳,星散在这恬静的古都里,供人凭吊。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
然而,北京古都并不恬静,洪流一旦出闸,就难以回头了。康、梁所开启的变法运动,并没有停止。读书人仕途无望,纷纷转投报界。朝廷开放报禁,民间言路大开,报业的繁荣,缔造了一大批新型的知识分子群体;为其后的立宪运动、保路运动、辛亥革命,打造了最重要的思想舆论工具;也为民国成立后一系列的价值重建运动,奠定了基础。可以说,没有这场改革运动,就没有1915年以后的新文化运动。
在清末十年,“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有如地平线上的山脉,已经遥遥在望,但望山跑死马,何时可以登上山巅,未可期也。而“有资本主义特色的中国君主专制”,却已成为朝野共识。立宪运动,由沉寂而转趋高涨。诚如梁启超所说:“当时所谓新党如康有为梁启超一派,可以说是用全副精力对于科举制度施行总攻击。前后约十年间,经了好几次波折,到底算把这件文化障碍物打破了。”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梁任公近著》(下),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23年版。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在席卷朝野的改革运动中,走得比康、梁还远。
立宪政治者,恒须两大先决条件,一为开放报禁,一为开放党禁。有这两个“开放”,未必就有真宪政;但没有这两个“开放”,搞宪政绝对是骗人。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开放了报禁,但党禁仍不敢放,直到武昌革命已经爆发,火烧眼眉了,隆裕太后和摄政王载沣才宣布开放党禁,却为时已晚。天下之望,殆已尽去。百病缠身的大清江山,除了“人死病断根”,再没有第二条出路。
有人或问,如果戊戌变法没有夭折,还会有辛亥革命吗?清廷还会倒台吗?那是一定会的。清廷可以搞宪政改革,但改不了自己的血统。如果龙床上坐的皇帝是汉人,那么实行宪政改革也许会出现另一个结局,“君主立宪”未必绝对不能成功,但现在坐龙床的是满人,无论如何过不了“驱除鞑虏”的汉人革命者这一关。结果,这个“有心立宪,无力回天”的大清王朝,就在1911年的革命中,被彻底推翻了。
大清的京师大学堂,变成了民国的北京大学。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个百日维新的仅存遗物,见证了一个朝代的终结。但它绝非退潮后留下的贝壳,这里依然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所有新旧思想与势力,都视这里为必争之地,人人都要登台一展身手。
清末民初,在北京这个大舞台上,演出了中国思想界一幕幕精彩纷呈的好戏。梁启超自豪地宣称:“戊戌维新,虽时日极短,现效极少,而实为20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也。”梁启超《康有为传》。《戊戌变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新中国开宗明义第一章,就这么迅速地翻过去了。当年康有为担心风暴一来,孔儒将无处寄身。昨日的远虑,今日已成近忧。
康有为“公车上书”时37岁,而立已过,不惑在望;而梁启超则年仅22,正是“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对少年的赞美之词)的青春年华。然而,时间过得飞快,少年子弟江湖老,一代比他们更新鲜活泼的孩子,正在康有为的视野范围之外,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悄悄地蓬勃成长。
那一年,在这些“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对青年的赞美之词)的孩子当中,陈独秀16岁,鲁迅14岁,沈尹默12岁,周作人10岁,钱玄同8岁,李大钊6岁,胡适4岁。属于他们的时代还没到来。当他们刚跟着垫师念“人之初,性本善”时,就碰上了义和拳,然后又碰上辛亥革命,天下大乱,沧海横流,在价值崩溃的年代中成长,从小就磨炼了一双“怀疑一切”的金睛火眼,否定与批判,便成了伴随他们一生的烙印。
他们是中国最后一代受过严格传统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但他们长大成人时,儒学已不再是安身立命的必需品,他们无须像康、梁那一代知识分子那样,要在新世纪进行艰难而痛苦的价值转换;也不用学梁启超,花了半辈子去思考,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吾爱儒学,但吾更爱真理”这句话来,他们跺跺脚,就可以毫不犹豫地高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并不需要克服多少心理障碍。
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创立民国,孙文出任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一度给中国人带来了希望,以为国家从此走上共和、民主之路。第一任教育总长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一位44岁的浙江绍兴人,1889年中举人,三年后中进士,在同盟会时代,有过研制炸弹,谋刺清吏,策划暴动的传奇经历,自称“我是从手枪炸弹中历练出来的”,曹建《蔡孑民先生的风骨》。《为了忘却的纪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但他被后世尊为文化界、知识界的泰斗,却不是因为他会造炸弹,而是因为他在民初开现代教育体制先河的成就。
其实蔡元培年轻时写文章,与章太炎有同好,都是古字连篇,字妖成群,他嫌自己的号“鹤卿”太俗,便改成了没人会读的“隺庼”。他又喜欢用周秦子书典故,连八股先生都嫌太过艰深晦涩,不适合考科举。蔡元培就任教育总长后,首先进行机构改革,在普通教育司和专门教育司外,再增设一个社会教育司,专责推广社会教育,做普及教育的工作。
同时,他着手制定新的教育学制,当时襄助他的蒋维乔,向蔡氏建议:“前清之奏定学堂章程,合乎帝制,不适于共和。今值变革,各省学校,无所适从。惟有先颁通令,对旧制之抵触国体者去之,不抵触者暂仍之。”根据这个原则,决定民国的教育制度,在法规上“去尊孔”,在学校中“废祀孔”,在课程中“删经学”,并制订14条通令,向全国颁行,其中明确规定:“小学读经科,一律废止。”蒋维乔《辛亥革命闻见》。《辛亥革命》(八),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1912年9月2日,教育部颁布实行新的教育宗旨:“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这体现了蔡氏的教育思想。蔡氏后来说:“我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针时说他不合用了。”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1934年1月1日。
蔡元培的思想,有很鲜明的安那其主义色彩,崇尚个人自由、思想自由、学术自由,孔子就是孔子,宗教就是宗教,国家就是国家,义理各别,绝不能混为一谈。在学校中强制推行尊孔、祀孔、读经,在蔡氏看来,皆属“抵触国体”的严重事情,必须立即废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