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风潮已呈全面扩散之势,不仅学界、商界卷入,政界、军界内的不同派系,亦看准了这个机会,推波助澜,欲动摇段祺瑞的皖系势力。由外交引起的学潮,至此,已发展成政府高层内部的派别斗争了。政府要偏袒皖段,就要冒得罪其他势力的风险,但要惩办皖段,又没这个胆量与实力,只能顾左右而言他。5月12日,国务总理钱能训也步了蔡、傅二人的后尘,向总统撂挑子。
政府陷入了严重的政治危机。
学生被捕后,学运领袖们对下一步该怎么走,颇觉踌躇,学潮一度转趋沉寂。然蔡元培的辞职,引起连锁反应,成了刺激学潮再度升温的重要因素。罗家伦说:“蔡先生去了以后,北京大学自然是第一个恐慌,为维持北京大学,北大学生不得不继续闹下去,而且不能不联合旁的学校学生一同的闹下去,于是五四运动又重新紧张起来了。”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这时的学运,已不仅仅是为了声援青岛问题,而是带有自保的用意了。安福系的喉舌《公言报》亦公然质问:“与日本争青岛乎?抑为蔡元培等争位置乎?”
为了给学运拓展新的空间,北京学生联合会决定从5月11日开始,组织十人讲演团,开赴各处讲演,把爱国的信息,传播开去。高师在前门一带,北大在内城,清华在西门,每组一二十人不等,手持“学生演说团”小白旗,分段游行讲演。演说内容,大抵是惩办卖国贼、不买日货、力争青岛等,并向市民散发各种传单和地图。不久,讲演范围扩展至昌平、南口、西郊等地。
5月13日,北京高等专门学校的全体校长,全体向教育部具呈辞职。医专校长汤尔和、工专校长洪镕,即日离京远去。学生们聚集在北大开会,讨论是否要举行全体总罢课。会上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5月14日,徐世昌召集段祺瑞和全体阁员、安福国会的两院议长,在公府举行紧急会议,研究外交、南北和会和学潮问题。段祺瑞坚持对学生要采取强硬态度,并要求罢免傅增湘,态度咄咄逼人。徐世昌无奈,只好下令:
京师为根本重地,各友邦使节所在,尤应切实防卫,以期弭患销萌。著由京畿警备总司令督同步军统领、京师警察厅总监、军警督察长、京兆尹等,一律认真防护,共维秩序。遇有纠众滋事不服弹压者,仍遵照前令,依法逮惩。其余关于保卫治安事宜,均责成该总司令等,悉心调度,妥慎办理。至各省区地方治安,该管督军、省长、都统,责无旁贷,并著切实筹维,勿涉疏弛,是为至要。《五四爱国运动档案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命令中提及的各治安单位,警察厅负责维持社会秩序,固无疑义,然步军统领衙门的职责,主司城门启闭和四乡车捐,它何来权力处理学生游行示威活动(虽然它的越权由来已久)?而京畿警备总司令则属军队系统,总司令就是段芝贵。平时卫戍军队由陆军部指拨,遇特殊情况时,则由陆军部指派京师附近军队归总司令调遣。这道命令,赋予军队弹压逮惩示威民众之权,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5月15日,政府在段祺瑞的压力下,批准傅增湘辞职,委次长袁希涛代理总长。
5月18日,北京18家专门学校召开紧急会议,表达对政府的三大失望:一、政府未表示山东问题不签字之明决态度,且勤于对内,无对外之决心。二、政府对于国贼极称许,对于傅蔡诸公则相反,近且有离奇更换之主张,危及教育之基本。三、政府对于留东学生之被捕而不问,北京学生之呼号而不顾,反下令禁止学生集会言论及发行印刷品之自由,如临大敌。全体学生忍无可忍,决定采取罢课的手段,作最后的要求及运动,望全国一致赞助。
会议向总统提出六项要求:一、巴黎和会不得签字;二、惩办国贼;三、挽回蔡、傅,打消田应璜长教育;四、收回警备令;五、交涉留日学生被捕事;六、维持南北和议。18所学校一致决定:明日全体罢课。罢课期间,学生们将从事以下工作:一、组织“北京护鲁学生义勇队”,以备国家不时之需;二、推行各校“平民教育讲演团”,促使国人知道以国家为重;三、由各校自组“十人团”力维秩序,以舒国家内顾之忧;四、以暇时潜心经济,俾勿负国家树人之意。
5月19日,星期一,北京下了一场雨。从上午开始,全北京26所中等以上学校的课室都空空荡荡,总罢课开始了。
这一个标志性的转折。以前学生们的各种示威活动,都是以学校为单位的,直到这时,才真正第一次有组织地举行全北京的总同盟罢课。其次,以前的学潮,都是学生们聚集在一起,现在则相反,由聚而散,像水银泻地一样,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在北京街头演说的学生骤然激增,19日那天有三四百人,20日增至六七百人,21日多至上千人。警察疲于奔命,就像十个指头按跳蚤,按得东来西又跳。
大批军警日夜包围着北大等学校,限制学生外出。尽管校方抗议,称学校为国家永久作育人才之地,非政府随意执行刑法之地,要求撤去包围学校的军警,但政府不为所动。北京学生联合会主办的《五七》日刊、《救国》、女子救亡会主办的《女界钟》,安那其主义者的刊物《进化杂志》、《工人宝鉴》、《太平》、《民声》,以及同情学潮的《北京晨报》、《京报》、《正义报》、《益世报》,均先后被查封,禁止出版。显示出,政府内部的强硬派,渐渐占据了上风。
5月20日晚上,北京各校教职员联合会决议,反对更换北大校长,反对田应璜执掌教育。21日,罢课潮扩大到中学。第一中学、第二中学等各处中学亦一律罢课。北京简直成了一个谣言世界。有人说,政府将以武力解散学生团体,强迫学生上课;也有人说,教育部准备提前放暑假;还有人传言,北京第二中学已经被解散,高等工业学校也要被解散。“今天一个呈子,是某某等几百几十几人欢迎胡仁源作大学校长。明天一个呈子,是某某等几百几十几人请惩办熊希龄、林长民等。后天又一个传单,是北京大学本预各科一千三百五十八人‘揭破教员之阴谋’。”胡适《数目作怪》。《每周评论》第28号,1919年6月29日。各种风言雾语,像病毒一样传遍京师。
气氛愈来愈紧张,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边缓缓升起,向大地压来,马上就要合拢了。学生感到不寒而栗,政府也同样感到不寒而栗。
21日,徐世昌撤了镇压学生不力的步军统领李长泰职,换上陆军第十三师师长王怀庆为京师步军统领。当天上午,北大教职员在法科大礼堂开会,再次表达誓不承认田应璜长教育的决心,认为这是教育界的羞耻。
23日,陈宝泉等校长,以学潮扩大,无法挽回为由,第二度向教育部请辞。25日,教育部下令所有学校必须在三天内复课,不复课的就开除。但教职员们却以全体名义,上呈总统和国务院,称学校秩序自有职员维持,无须军警入校干涉,如军警再有此情,即认为是破坏教育机关。
民间的呼声日益高涨,皖段军阀的态度亦日益强硬,徐世昌如同三文治,日子甚不好过,但他的官僚本质,决定了他最终选择牺牲民意,向军阀屈服。5月25日,他颁布了一道更为严厉的命令:
近日京师及外省各处,辄有集众游行、演说、散布传单情事。始因青岛问题,发为激切言论。继则群言泛滥,多轶范围。而不逞之徒,复借端构煽,淆惑人心。于地方治安,关系至巨。值此时局艰屯,国家为重。政府责任所在,对内则应悉心保卫,以期维持公共安宁;对外尤宜先事预防,不使发生意外纷扰。著责成京外该管文武长官剀切晓谕,严密稽察。如再有前项情事,务当悉力制止。其不服制止者,应即依法速办,以遏乱萌。京师为首善之区,尤应注重。前已令饬该管长官等认真防弭,著即恪遵办理。倘奉行不力,或有疏虞,职责攸归,不能曲为宽假也。《大总统镇压反日运动令》。《五四爱国运动档案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天子脚下,官方重兵把守,北京学生的活动空间,愈收愈窄,有如身陷暗黑牢房,只能跳到外线,冲出京畿警备司令部的势力范围,寻找社会各界和外地的支持,以求把“学潮”变成一种民众的社会运动。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于是,罢课以后,学生们便顶着春天的风沙,分批秘密前往上海、天津、南京等城市。罗家伦说:
北京方面,学生运动已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于是便遣派代表到上海去组织全国学生联合会,第一批南下的就是段锡朋、陈剑翁、许德珩、黄日葵、祁大鹏(中国大学)、瞿世英(燕京大学)等。他们到了上海以后,就联合上海及各省学生代表组织全国学生联合会,到了5月底,各处的布置已经有点头绪了,于是我们在北京接到段锡朋的密电,说是可以相机发难。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
气温一天一天升高。炽热的夏天来临了。
北京5月4日发生的事情,是什么时候传到上海的呢?蒋梦麟说他是5月5日早上,通过报纸知道的,“当天下午,公共团体如教育会、商会、职业工会等纷纷致电北京政府,要求把那三位大员撤职,同时释放被捕或被扣的学生。第二天一整天,全上海都焦急地等待着政府的答复,但是杳无消息。于是全市学生开始罢课,提出与各团体相同的要求,同时开始进行街头演说。”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
但在中国公学读书的学生李玉阶说,北京火烧赵家楼后几个小时,复旦大学就接到消息了:“5月4日晚上北京学潮的专电到达上海,先是复旦大学教授们,立刻在校园内紧急鸣钟,召集在校的全体学生,报告北京大学学生游行示威,及殴打章宗祥,火烧赵家楼(曹汝霖住宅),并与警察冲突,被捕五十余学生的详细情形。当即决定连夜推派同学分赴上海各校联系报告,并请各校代表出席5日下午在复旦大学举行的上海学生会筹备会议。”李玉阶《上海学生响应五四爱国运动的经过》。共青团中央、全国学联、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五四运动纪念馆》。
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的学生朱仲华,则说复旦大学是5月5日晚上10时半,接到《民国日报》经理邵力子电话,才知道北京的情况的,因夜已深,电车停驶,于是请邵力子翌晨来校报告详情。朱仲华《五四运动在上海》。《五四运动回忆录》(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另一位复旦学生张廷灏说,教授敲钟是在5月5日晚上,他记得很清楚:“北京发生这一伟大运动后的第二天夜里12点钟左右(据朱仲华回忆为5月6日晨),学校里的大钟忽然敲起乱钟来了,敲个不停。全校同学在睡梦中惊醒过来,都莫名其妙。”张廷灏《在上海参加五四运动的回忆》。《20世纪上海文史资料文库》(一),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
几分钟后,北京的消息在上海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