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临了,三海冰封,雪花飘飘。12月1日,由陈独秀一人编的《新青年》七卷一号出版了。在这期杂志中,陈独秀以全体同人的名义,发表了一篇《〈新青年〉宣言》。《新青年》作为一本同人刊物,办了两年,还没有一篇共同的宣言,现在要散伙了,才发表共同宣言。与其说体现了《新青年》的团结,不如说暴露了他们之间深深的裂痕。
一年前的现在,他们还沉浸在欧洲战争结束的狂喜中,对巴黎和会充满期待;那时,他们的新刊物《每周评论》就要面世了;小兄弟《新潮》也快要出炉了。他们每天在一起讨论五花八门的问题,传阅文章,朗诵诗歌,逛琉璃厂淘宝,下馆子把盏言欢,你开心所以我开心,你愤怒所以我愤怒,一起批判共同的敌人,一起激扬文字,笑傲江湖。
然而,仅仅一年时间,恍如隔世。到了分手之时,才蓦然发觉,在他们中间,竟没有发生伯牙碎琴、管鲍之交一类荡气回肠的故事,有的,只是每个人都成了不同主义的化身,互相对立,虎视眈眈,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分手就分手。
宣言发表之后,新青年阵营就正式解体,各奔东西了。因此,这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一重要文献,兹全文照录如下:
本志具体的主张,从来未曾完全发表。社员各人持论,也往往不能尽同。读者诸君或不免怀疑,社会上颇因此发生误会。现当第七卷开始,敢将全体社员的公共意见,明白宣布。就是后来加入的社员,也公同担负此次宣言的责任。但《读者言论》一栏,乃为容纳社外异议而设,不在此例。
我们相信世界上的军国主义和金力主义,已经造了无穷罪恶,现在是应该抛弃的了。
我们相信世界各国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因袭的旧观念中,有许多阻碍进化而且不合情理的部分。我们想求社会进化,不得不打破“天经地义”“自古如斯”的成见,决计一面抛弃此等旧观念,一面综合前代贤哲当代贤哲和我们自己所想的,创造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的新观念,树立新时代的精神,适应新社会的环境。
我们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是诚实的,进步的,积极的,自由的,平等的,创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爱互助的,劳动而愉快的,全社会幸福的。希望那虚伪的,保守的,消极的,束缚的,阶级的,因袭的,丑的,恶的,战争的,轧轹不安的,懒惰而烦闷的,少数幸福的现象,渐渐减少,至于消灭。
我们新社会的新青年,当然尊重劳动;但应该随个人的才能兴趣,把劳动放在自由愉快艺术美化的地位,不应该把一件神圣的东西当做维持衣食的条件。
我们相信人类道德的进步,应该扩张到本能(即侵略性及占有心)以上的生活;所以对于世界上各种民族,都应该表示友爱互助的情谊。但是对于侵略主义、占有主义的军阀财阀,不得不以敌意相待。
我们主张的是民众运动社会改造,和过去及现在各派政党,绝对断绝关系。
我们虽不迷信政治万能,但承认政治是一种重要的公共生活;而且相信真的民主政治,必会把政权分配到人民全体,就是有限制,也是拿有无职业做标准,不拿有无财产做标准;这种政治,确是造成新时代一种必经的过程,发展新社会一种有用的工具。至于政党,我们也承认他是运用政治应有的方法;但对于一切拥护少数人私利或一阶级利益,眼中没有全社会幸福的政党,永远不忍加入。
我们相信政治、道德、科学、艺术、宗教、教育,都应该以现在及将来社会生活进步的实际需要为中心。
我们因为要创造新时代新社会生活进步所需要的文学道德,便不得不抛弃因袭的文学道德中不适用的部分。
我们相信尊重自然科学、实验哲学,破除迷信妄想,是我们现在社会进化的必要条件。
我们相信尊重女子的人格和权利,已经是现在社会生活进步的实际需要;并且希望他们个人自己对于社会责任有彻底的觉悟。
我们因为要实验我们的主张,森严我们的壁垒,宁欢迎有意识有信仰的反对,不欢迎无意识无信仰的随声附和。但反对的方面没有充分理由说服我们以前,我们理当大胆宣传我们的主张,出于决断的态度;不取乡愿的,紊乱是非的,助长惰性的,阻碍进化的,没有自己立脚地的调和论调;不取虚无的,不着边际的,没有信仰的,没有主张的,超实际的,无结果的绝对怀疑主义。
模范小中国
在遥远的南方,黑沉沉的天穹,仿佛有一颗明亮的星,在冉冉升起,引起了全国,乃至世界的注意,那就是福建的漳州。
1919年春至1920年秋期间,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以高涨的热情,在闽南推行他的政治实验。积极训练军队,整饬军纪,改良币制,修筑公路,整理教育,派遣青年赴法、美、英、日留学。创办《闽星》杂志和《闽星日刊》,提倡社会主义,推动新文化运动。并资助孙文、胡汉民等人在上海创办《建设》杂志。又广邀新学人士,到漳州讨论学术,研究新思潮的发展趋势,为闽南护法区赢得了“模范小中国”的美誉。
陈炯明密切留意着青岛问题的发展。当学生开始走上街头以后,他亲自起草了一份通电,表明他对目前局势的看法。由于粤军成功地在闽南建立了一块占地26个县的地盘,迫使北方政府坐下来谈判,陈炯明的一言一行,开始受到全国瞩目。他成为南方在谈判桌上的重要筹码。因此,他对五四运动和北方政府的态度,也有着相当的分量:
青岛问题失败,强权制胜公理,植扰乱国际和平之种于共谋国际和平之时。五载战争,竟结此果,巴黎和会尚成何用?吾人处此,不独为自卫计,当抵死力争,即为世界永久安全计,亦宜表示各联盟加入国,俾速觉悟。今北京诸生本爱国之热诚,为诛奸之义举,正本清源,人神共快。此诚浩气所钟,国魂所托,虽在蛮貊,犹知敬礼。乃北庭蔑视民意,助贼张目,逮义士付法庭,倚群盗为心腹,鬼脸逼人,天日为黑,人权安在,能毋发指。务望同申天讨,扫清妖穴,置私订密约者于典刑,杜彼无理之要求,于盟席醒其迷梦。上海《民国日报》1919年6月2日。
漳州商会随即邀集全体商界开会,作出三项决议:一、电各商会一致抵制日货;二、调查日货商号若干家;三、储金救国团继续进行。同时分电南北政府,强烈请求和会代表,誓死不在卖国和约上签字。5月22日,由福建省立第八中学发起,闽南联合会、省二师范、龙溪县立小学和各校校长、教员、学生、商会会长、农会会长、当地绅商,一万余人,在漳州公园召开国民大会。陈炯明到会演说,表示完全支持人民的抗议行动。大会通过三项决议:一、致电巴黎和会及我国专使,争回青岛,废除“二十一条”及各种密约。二、要求惩办卖国贼。三、抵制日货。
6月下旬,和约签字问题迫在眉睫。陈炯明主张,南方在南北谈判桌上,不妨尽量向北方妥协,只要坚持恢复旧国会,维护宪法(临时约法),不应再拖延南北一致,合力支持巴黎和会代表,以争取中国的利益。他向中央转达在他治下各县政府和人民团体的意见,表明坚决反对在巴黎和约上签字的立场:
顷据福建宁化县知事周应云、长汀县知事刘俊复、连城知事侩师扬、上杭知事黄伟、庆平知事金继、清流知事区戊圻、归化知事杨绶荣、永安知事袁荫詹、建宁知事吴海淆、将乐知事朱泰漠、泰宁知事张文缪等据所属各团体公民电称:青岛问题关系至重,倘若屈服,则中国几无独立国资格。当公理正义伸张之时,犹有此辱国丧权之事,而今而后国爰以存,伏望诸公坚决主持,勿稍挠屈。闽中民气愤慨甚深,一息尚存,断难隐忍,谨代电祷,不暇择词等语。正拟核转间,又据各县教育会、商会、农会、各校学生联电,略同前情。查青岛问题为国家存亡所关,如果实行签字,万劫不复。该各知事及地方团体所陈各节,纯出爱国热诚,亟应转达,尚乞一致力争,以挽危局。临电无任迫切之至。上海《民国日报》1919年6月21日。
民国初年的中国,遍地军阀,有枪便是草头王,陈炯明虽然手握兵符,却倾心于文化事业,堪称中国惟一的“新文化将军”,上马能托着五百支枪与北洋政府作战,下马能办报、办学、写诗作文,纵论天下大势。
广州曾经是安那其的重要根据地。1912年,安那其泰斗刘师复在广州西关建立“晦鸣学舍”,创办《晦鸣录》周刊(第三期更名《民声》),印发《无政府主义粹言》、《无政府主义名著丛刻》等书,提出安那其八条纲领:共产主义;反对军国主义;工团主义;反对宗教主义;反对家族主义;素食主义;语言统一;万国大同。
陈炯明与刘师复是生死朋友(暗杀团的同志),但刘师复倡导的“个人进德”十二戒律(不食肉;不饮酒;不抽烟;不用什役;不乘坐人力车轿;不婚姻;不称族姓;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不入政党;不作海陆军人;不奉宗教),陈炯明却没有遵守,他既结过婚,也爱抽烟,既做过议员,又入过党,做过军人、官吏。他说:“罪恶的包袱,丢掉固难,肯背起它更难,师复教人丢,让我背上一辈子吧。”和当年蔡元培到北大一样,抱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在这个恶浊的国度,作为封疆大吏,陈炯明的私德,是无可挑剔的,生活刻苦,廉洁自持,不蓄私财,不纳妾,不嫖不赌,自命不知钱是何物,并不知女色为何事。
当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之际,陈炯明致书晦鸣学舍旧人,邀请他们全体赴闽,协助他开展新文化运动。一批安那其主义者,在华南区社会主义者同盟的主持人梁冰弦率领下,于秋天携同印刷器材、文字工作者、教育工作者、排印技工,“热烘烘地向那小王国去”了(梁冰弦语)。陈炯明交给他们的工作,就是“办书局印刷刊行书报”。